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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敕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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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皆为上皇服丧,这个春季的种种朝廷仪式也大多省去,时值三月,往年杨柳樱花交织如缤纷锦缎的平安京显现出异样的阴沉萧瑟。对三条家而言,这惨澹春色中唯一的兴致,来自去年起出仕东宫御所,在这个三月休假回家小住的繁子。时逢国丧,即便是好尚繁华的季时也不好为迎接女儿张罗什么盛宴,只叫来了少数亲近的家眷在自邸小聚。
知家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亦好奇这位性情爽利异于寻常女子的侄女,在经历半年的女房生涯后是否也成长为温柔敦厚的贵族女子。而恬子前些日子稍染风寒,今日仍体中倦怠,不愿外出,知家遂留她与桂丸在家,独自出门登车,向熟悉的三条邸而去。
十三岁的繁子身着数重红梅的女房装束,乌发流泉般垂坠身后,粉白小脸上一双漆黑晶莹的眼眸如深沉海水下流转的星辰。童女时代明媚跳脱的气质并未随着年龄增长而消退,只是经过精致教养的洗练,褪去了稚拙之态,显得愈发坚毅□□,转盼间灵气逼人。看得知家心下暗暗惊艳,不由憧憬,自己下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就好了。
而繁子不仅继承了父亲明艳的容貌与开朗的性情,还有惊人的才气。昔年厌弃书卷整日与乳母侍女斗智斗勇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成长为东宫御所中最富机敏才情的女房。繁子作为大纳言之女,出身虽不比来自摄关或清华家的女御,在女房中却也是最上等的,平时自然无需料理什么杂役,大多数时候只需坐在几帐或屏风背后,以流利的言辞与来往东宫御所的贵客进行种种优雅而暗藏机锋的对答。她的名气也渐渐在朝臣中流传开来,有好事者称,与东宫的大纳言君交谈,令人想见昔日清少纳言风采。
此时在久别重逢的父母亲族面前,卸下在御所的繁琐礼仪,繁子又展露出几分昔年的娇憨情态,她见知家登门,施了一礼盈盈笑道:“繁子见过叔父大人。”见他是独自前往,又不加掩饰地流露处少许失望神色,“叔母大人没一起来吗?桂丸是不是已经会说话了,我还想听他叫我姐姐。”
跟在繁子身边的是季时的嫡长子良时,三年前元服的松丸,此时已是从五位的侍从。他皱皱眉头,小声道:“姐姐你好没礼貌。”
繁子瞪他:“要你教训我。”
知家不禁莞尔,望向对面含笑走来的兄长,半是真诚半是玩笑地叹息:“好羡慕兄长芝兰玉树满庭,我何年才能有这般福气。”
季时毫不客气地应答回去:“当年娶妻你还百般不愿,若不是我相逼,恐怕桂丸还没降生呢,还不快感谢于我。”
知家哭笑不得,恨不能去堵他的嘴:“这么多人看着,兄长你胡说些什么。”
繁子适时地困惑扬眉:“叔父大人你曾经那么不愿意娶叔母大人吗?”
众人一时大笑,知家无奈告饶:“兄长本就是当朝第一的娴于辞令之人,如今又添上这清少纳言转世助阵,我哪里敌得过,快快放过我吧。”
三条家今春至为明亮的时光就这样在兄弟亲子间的玩笑往来中开篇,待见面的寒暄告一段落,知家心绪稍稍沉静下来,不由轻轻感慨道:“去年此际,我尚朝夕住在这三条邸,如今却成过客,繁子亦然。近来又逢天下多故,看此处一草一木,顿使人生时移世异之感。”
季时笑道:“我可未赶你二人走,不如说无论子女手足,一到年岁,皆各逐前程去也。再过几年,良时也另寻去处,就要剩我一人枯守故宅,与庭前老树同朽,可叹可叹。”
春风得意之人故作颓唐之语,总是惹人发笑,周围的侍女也不禁掩口。季时今年恰三十岁,风神俊秀高华一如往昔,只是身形稍稍丰腴了些,加上身居大纳言的高官,添了几分与台阁重臣相衬的威严气度。亲族间的闲谈告一段落,季时终于步入今日第一要紧的正题:“趁着繁子休假,我想带她择日去拜谒冷泉二位夫人。先前已几度书信往来,二位夫人也有此意愿,此是我家门至幸之事,不可不珍惜。”
年初薨逝的京极院,生前所宠爱的一位典侍,号冷泉局,因获封二位,世人称之冷泉二位,与故院育有一名皇女明子内亲王。天皇与东宫的母亲皆已不在人世,冷泉局身为故院晚年唯一的爱幸之人,加上由内亲王继承的大量皇室庄园,至今依然保有超然的政治地位。季时说的含蓄,然而熟知公卿社会运作方式的在场诸人立即领会到他的用意。特别是知家只觉凛然一惊,适才的玩笑心情荡然无存。他暗自攥拳,只觉掌心一片寒凉汗水。原来如此,向来为人轻快的兄长面向子女一贯秉持的严苛教育,原来是早早筹划至这一步吗。
所谓的拜谒,所谓的意愿,所谓的幸事。兄长是想让冷泉局将繁子收作养女的。而费这般周折,所求不过是,从此繁子不再是以大纳言局这样的女房身份出仕东宫,而是以准皇女的地位,名正言顺地成为东宫的妻子。这样的迂回手段,对富有野心的公卿并不新鲜,然而这些仅在遥远物语中听过的故事,如今就要由自己心思缜密的兄长亲自排演了吗?
那东宫呢?东宫对此也早有默许吗?知家一时出神,六年前繁子庄重华贵胜过同等家门女子的着袴仪式,那时的装束正是东宫下赐的吧?昔日自己一味困扰于娶妻之事,并未在意身边动息,如今想来,风起于青萍之末,世间种种细微变幻,半分不容人怠惰轻忽。他望着笑靥如常的兄长及周遭众人,一时又恍惚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那样娇憨好动的小姑娘,怎么会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如此大胆的家门期待呢?
繁子若无其事地听完众人的祝贺言辞,故作抱怨之色:“父亲大人唯一没问过的,就是我愿不愿意。”
季时皱眉:“都多大的人了,还这般言语无状。到时不许在二位夫人面前失仪才是。”
繁子报以如花笑靥:“我可是人称清少纳言再世,宫中女子间酬对,需要父亲大人来教我吗?”
因父女二人的言语来往,座中气氛再度活泼起来。知家也跟着笑出声来,心下一个念头却渐渐转浓,这是适才被他们拿嫁娶之事开玩笑时都不曾有的。今日没有带恬子一道前来,真是太好了。
“故院许诺下赐与春日社的庄园一事,依左府之意,当如何处理?”
今日朝会结束,待群臣各自散去,天皇屏退旁人,于内室单独召见了左大臣藤原兼经。年轻的君王舍弃了温吞迂回的语调,以鲜少展露的锐利目光静静凝视着方今朝中第一位的重臣,直白地抛出疑问。
适才朝会上,众公卿议论纷纭,久久难以决断的,是有关今年春日祭的事宜。南都奈良的春日大社作为镇守王室与藤原氏的寺社,素来享有崇高的地位,每年二月都会由朝廷派出敕使前往参拜,逐渐形成惯例,号为春日祭。而今年由于故院突然薨逝,天下居丧,种种朝廷仪式一时荒废,待君臣终于从国丧的哀伤中渐渐回神,重整朝廷法度,不觉间已到了三月下旬,超出了往年春日祭的期限。因此方才公卿会议的议题,在于今年的春日祭是否延期举行,还是直接取消。经历如何维护朝廷威严与是否失敬于神灵等等课题的冗长论争,参议以上的出席者依次发表意见后,最终由左大臣兼经决断,今年的春日祭即便延期,依旧要不失体面地举行,且须立即着手安排,最迟不能超过四月。
然而,例行的仪式举办与否,不过是问题的表面。此时君臣二人相对,深埋于土壤之下的盘根错节终于不加掩饰地浮现在年轻天子的言辞之间。就在去年年末,故京极院曾许诺赐予春日社一处庄园,报答与一名神官的私人情谊。然而随着故院的离世,大量院领的庄园财产去向面临重新裁定,春日社的庄园赠予一事就此被搁置下来。或许是宣示帝王无声的威严,天皇显然不愿沿袭故院的意愿,将其直接移交春日社,而必要重新经过天皇与公卿的裁定,作为院领财产再分配的一环,即便仅仅是形式上的流程。而与寺社进行交涉,及时抑制对方可能抱有的不满,使寺社认清皇权过渡的现实,同时采取适当的怀柔手段重新缔结寺社与天皇之间的关系,才是这次敕使的真实使命。因此,此次春日祭可以延期,却绝不能轻易终止。
在摆脱故院体制,对寺社恩威并施,重建自身威严这一点上,摄关家的长者与天子达成无言的默契。兼经不假沉吟,肃然应道:“此事事关陛下威仪,凡涉及故院领地之事,皆应经群臣议定,由陛下躬亲裁断,纵使有人以与故院因缘为由,强加索取,亦不可轻易应允。”
天皇微笑道:“左府之心与朕心合,此事便交由左府去办了,日程人选,皆可自行裁决。”
兼经深深颔首:“臣必不负陛下所望。”
天皇点头,笑容转深:“朕尚年轻,许多事不懂得,日后朝中诸事,还须常常倚仗左府辅弼。”
由两代上皇经营而成的缜密院政体制之下,一度走向疏远隔阂的皇室与摄关家,于只言片语之间,在这个春日,再度走向会合。
知家结束了今日近卫府的职务,刚刚准备回府,恰巧遇见刚从天皇处退下的兼经,遂伫立寒暄了片刻。微风拂过御苑的碧树,莺啼之间,偶有落花飘散二人的襟袖之上,自旁人看来,当是一副公卿相对言笑的闲雅宫廷图景。
自适才御前的沉重话题解放出来,兼经流露出一贯温润和缓的神情:“今春多事,久疏问候,知家中将近来一切可好?听闻中将在贺茂川附近修建了自家宅邸,中将是有闲情雅趣之人,想必池苑庭院也别有一番意趣,待得了闲暇,必要去登门一赏。”
知家笑道:“是下官疏忽,不曾来问候左大臣。大人若有意光临敝宅,下官随时恭候。只是大人的竹泉殿是当世公卿宅邸中首屈一指的清雅壮丽之地,两厢对照之下,到时不要嘲笑下官品味庸俗才是。”
二人又闲话了些许,兼经问过恬子与桂丸的近况,遂各自登车别过。这些年来,与季时随着年纪渐长体格稍显宽厚,从而增添了贵人的威仪不同,今年三十三岁的左大臣兼经明显较昔年清减,呈现出某种脱离俗世浊气的清冽气质。加之摄关家诸人所共有的素白脸色,知家偶尔会担忧他的身体状况,此时亦见其眉眼间隐有倦怠之色,遂想起前些时日自家领地进献了一批滋补的药材,回府后立即让侍从取来,准备捡几样给兼经送去。
知家做这些时四岁的桂丸凑上前来,对父亲的行为颇感好奇:“父亲你在做什么呀?”
知家头也不抬:“你舅舅公务繁重,我怕他身体吃不消,想送些补品过去。”说完看了看自家儿子似懂非懂的神情,只觉可爱的紧,伸手捏了捏他的粉嫩脸颊,适时地教育道:“桂丸下次见了舅舅,也记得说几句关切讨喜的话,你舅舅肯定会很开心的。”
桂丸并不领情,皱着眉看了看那堆黑黢黢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所谓药材,又嫌弃地看看父亲摸完这些东西又来捏自己脸的手,发出十分真诚的疑问:“我舅舅不是朝中最厉害的大臣吗,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真的会稀罕父亲你这些破玩意吗?”
知家抬手去敲他的头:“这叫心意,你这个傻子。”
恰逢恬子从屋外进来,撞见这一幕,低低惊呼一声,快步上前将桂丸揽到怀中,嗔道:“大人你干什么?”
上一刻还笑嘻嘻的桂丸立刻努力挤出两滴眼泪,缩到母亲怀里委屈控诉:“父亲凶我。”
恬子白了知家一眼,用袖子轻柔揽住桂丸,好声劝慰道:“父亲肯定是朝中受了气回家里发泄,咱们不理他。”
知家哭笑不得地瞪她:“将来这个孩子要是不成器,都是你给惯的。”
让乳母把桂丸带下去,恬子在一旁端正坐下,双手握于膝前,笑意盈盈地盯着知家看。知家莫名其妙地看向妻子,只觉对方像是藏了什么欢喜的小秘密,安静抿嘴微笑,星辰似的目光却已透露了一切的小姑娘。他被盯得不好意思起来:“到底怎么了呀。”
恬子欺身上前,伏在他耳畔低语。她的声线轻软纤细,伴有一些因羞涩带来的断续,知家却只觉耳边有一声春雷震落,他扶正妻子的肩膀,叫道:“你说的是真的?!”
前些时日恬子一直神思困乏,严重时成天卧床不起,家中人只道是沾染了早春的寒气,却原来是有孕了吗。
那一年车帘掩映下的匆匆一瞥,少女如皎白珠玉般的容颜,那种柔和纯净得近乎神秘的光彩,直到今日依然没有丝毫黯淡。二十二岁的藤原恬子,这样不问世事不接风霜,纯然置身于浮世的苦难之外,令光阴在她身上几乎停滞的女子,如今也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吗。
春日的细腻流光就这样为夫妻间不为外人所知的絮语填满,知家轻轻摩挲她尚未有所动静的小腹,眯着眼放任自己展开漫无边际的遐想:“这一次是个女儿就好了,起个什么名字好呢,不要那种生涩拗口的,要灵巧可爱珠圆玉润一些的……圆子怎么样?等她着袴和着裳的时候,还需把这宅邸修整得更宽敞华丽些,好容得下京中贵客的车马,还有夫婿也要早早盘算,要挑个人品家世都过得去的人物,不能让她受了委屈……对了,近来一位中纳言和大纳言家也刚刚添了小公子,我下次留心考量一下……”恬子无奈地掰开他的手:“大人你想的太长远了。”
然而这样的温馨光景不过持续一瞬,就被匆匆前来传话的侍从打断,称有藏人头前来宣旨。知家匆匆整顿好仪容前往会面,藏人头的端正言语乘着轻缓春风飘荡入耳,显得异样不真实。知家压下心头疑惑,颔首道:“臣必不辱使命,待臣明日入宫觐见过陛下,就立即启程。”
距离朝会不过短短数个时辰,今年延期举办的春日祭敕使,已经由朝臣的上奏与天皇批复,选定为去年刚刚升任参议,列席公卿之末的知家。今晨的朝会知家也有参与,作为自少年时就常常随侍主上左右的近臣,知家对主上心意的清晰洞察并不逊于许多年长的上位公卿,是以朝会上作为最先发言的参议,上来即明确主张春日祭不可中止,结果证明此言果然与左大臣,继而与主上的意向相一致。朝会间大臣以下的公卿,发言大多暧昧两可,如知家这般旗帜鲜明者并不多见,是以被指定为敕使并不意外。然而令他困惑不已的是,这样的任命,他先前却未得到任何讯息,而是要等到前来宣旨的藏人头当面告知。
知家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任命当来自于季时的推荐。春日大社与兴福寺古来有很深的渊源,同为藤原氏的镇守寺社向来利益与共,身为兴福寺别当的季时,在春日敕使人选上当具备相当的发言权。然而兄长为何不事先知会自己呢?退一步说,即便此事并不直接来自季时的举荐,季时也应较他人更早地知情才是。
当然这点疑虑并不妨碍他爽快地应承使命,南都的古老风情原本就是每个生养于平安京之人的憧憬对象,在物语与和歌中被反复咏叹的奈良八重樱花也教人神往。即使这突然成真的旅行愿望与刚刚得知妻子有孕的欣喜相重合,平添了几分惆怅难断的离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