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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謁金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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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娥协徵羽,长歌乐未央。
且说这汴京有四绝——洞仙亭的酒,桓瑟楼的琴,蘅菁台的月还有璟王府的园。这前三样只要有银子便都能享了去,独这第四样在市井间仍是个迷。那璟王府原是北定王赵璟的家宅,后因其修建的好生气派才在民间有了此等风雅的传言。不过能进园的终归是寥寥无几,其余的多半是众人茶余饭后虚构出来的谈资罢了。
彼时,更至夜半时分。白日里街上的喧闹人声和着薄暮金乌一并削减了,剩几个打更的走街串巷,敲着梆子,声音难以入耳。唯朱雀街西面的宅子依旧阜盛的紧。已是入夜,一色的青衣侍女鱼贯入之,手持十二对宫灯依次排开,映得那天仿若丹霞。左右蹲坐两座石狮,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之上有一匾,大书“璟王府”三字。再由西角而入,进了垂花门,两边是超手游廊,正中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大理石屏风。两侧东西厢皆是雕梁画栋,上挂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相得益彰。院中蔓草奇藤恣意丛生,纤枝嫩蕊风中摇曳。这景致,饶是旁人看来与那宫中院落又有何异。
汴京四绝,绝非虚名。
“王爷,府外有人求见。”门外小厮来报。
“哦?何人在此时上门?”
“小的问过了,那人不肯直言,只是让小的把这张纸条交予王爷。让王爷一看便知。”说着,将那纸条从袖中掏出来,交给随侍呈了上去。
赵璟展开读罢,心下大骇。匆忙命人取来火盆把它烧了,又打发小厮赶快传那人进来,之后便自己一人坐于案榻之上,闭口不言。
……
“王爷,那人带到了。”
赵璟抬手挥退众人,只留那人立于阶下,对着他端详良久——青衣墨裳,线条坚毅,双瞳入炬,目光灼人,眉间两条深嵌沟壑,当真英武得很。
话说那人见了赵璟却也不跪不拜,稍一拱手,开口道:“一直听说璟王府的宅院修的精巧妙绝,今日得见,果真巧夺天工。”
赵璟见这人无礼如此,掷笔于案,谑声回道:“年轻人,你这恭维话,说得可不大高明啊。”
那人松脱脱抖了抖肩膀,浑身上下满是泰然:“高不高明不打紧,只要闻者高兴,目的便达到了。”
“呵,我是该说你有胆识,还是不怕死。”面上缓和三分,单刀直入,“你可知你在纸上所写为何字?”
那人一抱拳,道:“回王爷,单为一个‘珏’字。”
“哼,若只是一个‘珏’字这么简单那便好了。‘珏’者,王之玉也。你意中所指乃是一个‘玺’字。单凭这点,我把你就地斩了亦不为过。”踱到那人跟前,一双眼直勾勾看着,七分狠厉,三分嘲弄。
那人哈哈一笑,反问道:“可王爷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动手,岂是无心问鼎天下?”
赵璟见自己一着不慎竟被这初出茅庐的小子反将一军,心中自是不快,闷声回道:“且先将你的名号知会于我,本王再做定夺。”
“李坏,好坏的坏。因这半生遇见的大抵都是些坏事,就自己取了这个诨号。王爷见笑。”
“李坏,有点意思。”赵璟点了点头,鼻间发出一声闷响,“你随我来。”
两人绕过屏障出了暖阁,进了后厢书房。
“你可知这是什么?”赵璟指点着桌上一物对李坏问道。
李坏见桌上纵横错落,黑白交映,未作思量便随口回了一个“棋”字。
赵璟见此,抬手把同色的棋子拢到一隅,道:“你再看。”
李坏横竖端详半天,眉头一皱,扁了扁嘴:“王爷,你这就是在为难小人了。”又道,“小人出身市井,充其不过是个地痞无赖之流,哪里懂什么棋艺。王爷切莫再拿我做什么乐子了。”
“本王并非取乐,把你看到的直说来就好。”
“……呃,这个,小人只看到黑白两道。”
“对,试想,这白子为童贯蔡京之辈,这黑子为有桥集团。”赵璟再从棋盒中各抓一把放到另两角上,“这个为当今圣上,余下的那一方为诸葛正我掌控的六扇门。现下这四方较量相持,让汴京得以不落,那本王在这场角力中当居于何位?”
什么黑呀白呀,看得李坏直想抓耳挠腮。低头忖度片刻,倏一鸣掌:“王爷当做这棋盘。黑白通吃!以静克动,以不变应万变。四方搏命,坐收渔利。任他们如何变换,尽是在王爷的掌控之中。”
“哈哈!”赵璟拊掌而笑,“你小子当真好胆识,够气魄!不过,你就这么确定我有变天之意?”
“实不相瞒,直至今日来到这王府门前时,小人还在犹豫。毕竟脑袋只有一颗,丢了怪可惜的。不过我这人素来好赌,想来用一颗脑袋换一片江山也是值了,竟也不觉得怕了。与其让金人把大宋疆土谋了去,还不如改天换地,选出个贤能的一统山河。王爷你本是当今圣上的叔父,名正言顺。又手握尖兵十万,掌管铁马金戈,自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况且……”李坏凑到赵璟耳畔,压低了声,道:“李坏听闻王爷已将五万亲兵调至洛阳,还向各地召集粮草良驹,不知是也不是?”
赵璟闻之脸色一变,转身坐回榻上敛了一身戾气,提点道:“你可当心别将宝错压了。”
李坏倒也洒脱,道:“错又何妨。反正再差,也不会比今时今日的情况更糟糕了。”
“那你的赌注?”
“五万两黄金,明日方能送到。”言讫,从怀中掏出一锭交予赵璟,十成十的重量。
赵璟甚喜:“既然如此,这便成交。”赶忙唤来随侍赵璘将李坏送出王府,保其安妥。这才安下心来颠着那金锭再做盘算。他觉得这一切太过戏剧,不似真切,可那金锭偏偏压在手掌,教人不得不信。他终归是心急了。或许,又不单是他心急——金国上下,草木皆兵。
“王爷,那个叫李坏的回了。”
“好,赵璘,你也回了罢。”身后的人却立在原地分毫未动。
“王爷……赵璘跟随王爷多年,自诩深谙王爷脾性。可这次,卑职着实琢磨不透。”
“你原是为了这事。”赵璟悻悻一笑,回身问道:“我问你,北方的粮草军备筹备的怎样?”
“呃,卑职直言,情况尚难。”
“这便对了!天上降下的财神爷,任谁也不会放跑。”
“可这人来路实在蹊跷!”
赵璟摇首,拦了赵璘的话语:“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况且,纵是咱们等得起,金国那边却也耗不起啊。”
“难道,金国之事尚有变数?”
“谁又不是。坐怀天下,哪个人不想趁乱分一杯羹。下手晚了,别人连渣滓都不会与你剩下。完颜阇母那边已是按捺不住,这几日接连来信催我发兵,好来个里应外合。我直以军备尚缺作为搪塞,大抵也撑不了多久。你说,这五万两,我可会放过?”
赵璘眼珠子溜溜一转,也似懂了,交口赞道:“王爷圣明。到时璟王府与金人坐分天下,也由不得那小子不同意了。”
……
十二对宫灯逐个灭了,只留书房的灯火迟迟未熄。案榻上,足重的金锭昭示着的贪欲,俨如烈火,吞噬一切。
李坏一路循着灯火混混噩噩的往回走着。身上的冷汗还未及散去,脑中思绪仍旧不时回想起方才的情形。他很肯定,只要当时他说错一句话,他就没有命走出璟王府。如今确是出来了,却只感到仿若隔世,外面轮回了数载春秋,脚步也不自觉的踉跄了。猛地摇了摇脑袋,强迫自己定了心神,亦步亦趋再往前走去。本来不长的路,竟是如此消磨人。
城北李园。
赵传见李坏三更未归早是急了,也不及管顾其它,命下人掌了所有的灯,洞开大门,自己守在门口等他回来。又怔怔过了半晌,见街角徐徐走来一人,神色安然,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嘿,大傻哥!”那人不是李坏是谁。
赵传见他还是生龙活虎的模样,想想他走的这几个时辰里,一帮人求天地拜菩萨乱作一团,突然一时语塞,除了上前将他一把抱住,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喂喂!不就几个时辰没见,用不了这么亲热罢?”李坏见他上前,肩头忽的一矮,十指宛若操弦,片刻便将赵传手臂紧紧箍住,一脸嫌弃的看着他。
“我…我只是没想到你还能这么…这么样子的回来……”赵传敛了敛衣袖,回身让出路,引李坏进园。
两个人过了前厅入了后堂,阖了门,各寻了位子坐定,重谈起方才之事。
“你知道我今日出门所为何事?”
“我……”
“大傻哥!”
“我…我说……”赵传抬手揩了揩脸上的汗,“前几日我去找刘伯盘账,无意中他跟我提起,你几日里找他拿了五万两黄金。我便知了。只是你不说,我也不方便问。”
李坏愠声大喝:“这事倘若传出去是要杀头的!”一个健步冲上去抓起赵传的衣襟。
“这话我也要问你!你这么做究竟在图什么!”
李坏被他一喝,方减一身盛怒,轻了声,道:“我李坏糊里糊涂的过了这么多年,做什么都是失败,可我不想再这样耗下去。那笔钱留下,还不如做点于家于国有意义的事。选择赵璟是一步险棋,我知道。但这也是最直接最快的方式。”停了停,续曰,“你当时为什么不拦我?”
赵传挣开李坏的手,正了衣领,低声回道:“李坏,你想做的事一向都会做到。我拦你何用。况且,在这世上,我不助你,还有谁会帮你?”语毕,又垂头而思,喃喃不已。
李坏没有料到赵传此话,一时间愣愣发傻。少顷,却张开嘴笑了,融了三月春寒。
“你会一直帮我?”
“自是当然!”
两个人不立字据不歃血,只单单于空中一鸣掌,相视而笑。十几年的兄弟情谊,吃的苦,受的罪,岂是寥寥数句便能道的清的。
“话说,你将来有何打算?你这么确定那个赵璟会照你布的局走下去?”赵传又命人传了茶递到李坏眼下,看他牛饮而尽。
“非也。我只是布局,余下的,愿者上钩。”
“可就我对你的了解,这五万两黄金绝不会这么白白送与他,让他占尽便宜。”
“呵,就数你懂我。”李坏从怀中又摸出一锭黄金丢到赵传怀里,“喏,你看。”
借着烛火,赵传见那金锭下刻有两个变体的蝇头小字,熠熠生辉,不由得心下暗赞:“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
“那是!与北定王这只老狐狸斗法,必要棋高一着才行,怎能随意让他牵了鼻子去。现在我与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为这五万两黄金,他还要来求我。”
“你是说……”
“嘘!”李坏食指抵住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都说穿就不好玩了。”说罢,自顾自去捡了桌上的几样糕点去吃,不再理会赵传。
赵传远远看着他,隐约觉得眼前这个人,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混迹街头的傻小子了。多了三分成熟,少了两分轻狂。还有一分,他说不清道不明。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活活将人闷煞。不由得哑然失笑。
李坏,或许并非空无一物,只是无人能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