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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中元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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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京都的河边,早已经聚集了许多百姓,人人都手捧着一盏形状各异的河灯,轻轻呼唤着亲人的名字,将河灯放在河水之上任它顺流漂去,指引亡灵的归路。
小梁都尉买了五盏小小的莲花灯,亲手拿笔蘸着浓墨,在上面用工整漂亮的隶书分别写了“慕容氏”、“梁忠嗣”、“杨氏”、“谢承荣”四个名字,然后,默默地将写着谢承荣名字的那一盏递给了沈若雪。沈若雪双手接了,微笑着赞道:“想不到,你的字写得这样好。”
她很想问问那三个名字都是谁,却忍不住问:“还有一盏呢?为什么没有写名字?”小梁都尉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却将那一盏没写名字的河灯也递给了沈若雪,自己用伤臂托了两盏,另一手拿了一盏,道:“走吧。”
两个人来到河边,将手里的莲花灯里的蜡烛点着,捧着灯走到一处人群稍微稀少的岸边,小梁都尉蹲下了身子,先放了第一盏“慕容氏”,低低道:“这个是我的祖母。”又放了第二盏“梁忠嗣”,道:“这是先父。”然后,放了第三盏“杨氏”,轻道:“这是我的母亲。”
沈若雪震惊的望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却淡淡一笑,道:“快把灯放了吧,让亡灵快点回家。”于是,她忙蹲身将写着谢承荣名字的河灯轻轻放入了河水中,那盏灯在河水中流连徘徊,似乎依依不舍,片刻后方才慢慢的往前漂流,沈若雪心中暗暗祝祷:四郎,安息。那一盏没有写名字的灯也被沈若雪轻轻放了下去,,五盏河灯汇入了河水里的灯流,一起顺下游而去,数不清的灯光在河面上漂动,月光下,如同银河里的繁星点点。
放完了河灯,小梁都尉随意的坐在了河边的一株柳树下,眼望河水和河面上源源不断漂过的河灯不语。沈若雪轻轻地坐在了他身旁,一双善解人意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轻轻地问:“你,愿意给我讲一讲那些名字吗?”蓦地,小梁都尉的眼中竟然似乎有泪光闪动,她不由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了?”
小梁都尉叹了一口气,微微笑了一笑,低低道:“没什么,其实,许多时候,我都很羡慕四郎,羡慕他有父亲,有母亲,还有兄长姐妹,那么热热闹闹的一个大家族。而我,却没有那么好的命。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就病逝了,父亲身为上将,在我五岁的时候率军出征战死在了边关,从此我一直由祖母抚养长大,直到十四岁的时候入了银枪都。”
“也就在这一年,我唯一的亲人——我的祖母也撒手人寰,偌大的府邸,成群的仆从,却让我觉得孤单的可怕。没有人管教我,呵斥我,也没有人关爱我。有的时候在外面跟人打了架闯了祸,甚至特别希望回府后能有个长辈拿鞭子抽我一顿,大骂斥责一顿也好,只可惜,总是我自己面对着庭院。我家数代都是一脉单传,我连个叔伯兄弟都没有可走动的,每天最怕的就是回家,只好在外面哪里热闹往哪里去,北营、青楼、赌坊、酒馆,只要不让我觉得孤单就行,也因此被人当做坏小子,朝中的诗礼人家看不上我声名狼藉,连肯上门攀亲的都没有,反正我也不在乎。”
“慢慢的,我学会了自己安慰自己,自己给自己裹伤,自己给自己壮胆,自己给自己抵挡一切让我受不了的东西,包括让人难忍的孤寂,毕竟,不管多么热闹都有散的时候,每次酒阑人散后,我还要一个人回去。你不会了解这其中的滋味的。”
沈若雪看着他,没有想到一向骄纵不堪的小梁都尉,原来自幼便是个孤儿,尽管生在白玉堂中,却从没尝过完整的父母之爱,心中不由顷刻间充满了怜惜,对他平日里无所不为的放肆也突然觉得可以原谅,她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握住了小梁都尉的手,柔声安慰道:“我了解你的感觉,我全都了解。”小梁都尉转头看着她,清澈的目光中忽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和感激,却什么也没有说。
圆月当头,沈若雪和小梁都尉在柳荫下坐了许久许久,两个人默然不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不由自主地靠在了一起。不知不觉中,沈若雪的头渐渐地落在了小梁都尉的肩头,睡着了。这些天她确实是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好觉,此时眼望河水,心中安宁,竟然困意袭来,香甜的进入了梦乡。
小梁都尉肩上的创伤未愈,只觉肩头一痛,转脸看见沈若雪倚在自己肩上睡着了,不忍将她惊醒,便纹丝不动的忍痛由她靠着酣睡,却见她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仍然握着自己,心中不禁莫名的微微一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凉的夜风吹过,沈若雪一颤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喃喃道:“四郎,几更了?“蓦地看见小梁都尉,猛然醒悟,慌忙坐直了身子,尴尬的无言以对。小梁都尉笑道:“你好福气啊,在这里也能睡着,我都听见你说梦话了。”沈若雪飞红了脸,道:“我,我说了吗?说了什么?”
小梁都尉站起身,悠悠道:“这个,我听见你说啊,师父师弟大师兄,等一等我。”沈若雪先是一愣,随即想起街头评话先生讲的唐玄奘西去取经的故事,原来小梁都尉在笑自己是那猪八戒,不由跳了起来,小梁都尉见她省悟,赶忙笑着往前快步走去,沈若雪握着拳头不依不饶的追赶,两人在街头的人群中你追我躲的嬉闹起来。
好容易在一处拐角将小梁都尉截住,沈若雪使劲在他背上敲了五六拳,咬牙道:“你才是猪八戒,你才是猪八戒!”小梁都尉回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笑道:“我是孙猴子好不好?”
不想一旁路过一个相熟的军官,抱拳招呼道:“见过小梁都尉。”小梁都尉回头应了一声,并没有松开沈若雪的手,那军官好奇道:“这位兄弟是——”沈若雪窘迫的拼命将手夺回,只听小梁都尉笑嘻嘻地道:“啊,这是我相好的小弟。”那人的神情在夜色中看不甚清,却似乎有些尴尬,说了句“叨扰叨扰”便忙走开了。
沈若雪不由大急:“你,哪有抓住自己小弟的手不放的,还说是相好的小弟。”小梁都尉毫不在意的拍了拍她的肩,道:“没关系,我知道他会怎么想,不就是会想我有断袖之癖嘛,哈哈。”说完自己也觉得很荒唐,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因是中元节,京都的宵禁往后拖延,所以大街小巷很多人来人往,放完了河灯的人们聚在一处喝几杯酒,说说体己话,思念一下亡故的亲人,一些仕女闺秀也因放河灯抛头露面,悄悄的与素日中意却没有机会相见的情人约会。中元节的夜晚之热闹,仅次于上元节了。
小梁都尉送沈若雪回去,两人说着话沿街走着,忽然迎面碰见一群人,为首的少年冷冷的将沈若雪拦住,道:“这可真是巧得很哪,换了身装扮,我也认得出你。”小梁都尉抬眼看见,连忙恭恭敬敬的施礼道:“公主殿下。”那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永昌公主,她并不看沈若雪,只是冷冷的看着小梁都尉,道:“你怎么同她在一起?”
小梁都尉爽快地答道:“臣下无意中碰见沈姑娘,顺路走了几步。”
永昌公主冷笑道:“是无意的吗?还是有意的?”
小梁都尉理直气壮地道:“绝对是无意中,臣下与她过去虽曾远远见过一次,并不相熟,请公主放心。”
永昌公主哼了一声,道:“我有什么放不放心的,她与我有何干系?”这才对沈若雪道:“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没有?”没等沈若雪回答,小梁都尉抢着道:“她刚才正是在拜托臣下帮忙此事。”永昌公主道:“赶紧找,找到了不论死的活的,立刻跟着你的贱男人离开京城!”言毕率人拂袖而去。
看永昌公主走远,沈若雪怔怔的立在那里,半日没有言语。小梁都尉笑道:“理她呢,别把她刚才的话放在心上,随她怎么讲都成,咱们来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把她糊弄过去就完了。”
只听沈若雪低低道:“是啊,我要赶紧找到明霞姐姐,还要找回我的簪子,不能再拖下去了,刚才她的语气,竟似乎要把你差点也拖累进来。”小梁都尉笑道:“我?谁能算计我?我虽不是孙猴子,可也会七十二变,不会被她抓住什么把柄的。”沈若雪看他一眼,淡淡的笑了一笑,适才那短暂的欢悦瞬间荡然无存。
小梁都尉看她不开心,便道:“我给你唱支曲子吧。”沈若雪不相信的道:“你会唱曲?”小梁都尉眨了眨眼,笑道:“你听听看。”说着,边走边旁若无人的唱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声音激昂清朗,听得人精神一振,豪气顿生。沈若雪默默地看着夜色中的小梁都尉,终于笑了。
快走到沈若雪居住的那条黑黑的巷子口,她忽然站住脚,向小梁都尉道:“你说,我明霞姐姐,她不会有事吧?”小梁都尉沉默片刻,道:“不会的,不会有事的。”她信赖的点点头,独自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小梁都尉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暗道:“对不起。”
中元节的次日却是谢太尉的寿辰,皇帝亲赐寿礼并在宫中摆宴为亲家暖寿,满朝文武也皆前往太尉府拜谒送礼,禁军的各首领当然也不例外。谢太尉因痛失爱子谢承荣,白发人送黑发人,情绪不佳,哪有心情做寿,从宫中回来后只是命人将礼物收了,不摆宴席,也不见任何人,尽管如此,礼数仍然尽到,贺寿的人络绎不绝,各式各样的寿礼摆放了满满一庭院。
云骑都的都尉贺兰明为了顺便提携一下王庆丰,让他熟悉熟悉上下,好谋个体面差事,前往贺寿时带了王庆丰在身边,令随从挑着寿礼跟在后面,排排场场的到了太尉府,报上名号,太尉府的将寿礼收了进去,告知太尉今日不见客,贺兰明只得告退,走下府门前的台阶,不想正撞见也前来拜贺的小梁都尉,贺兰明见他伤臂兀自吊着白绢,心中大为快意,故意走上去问道:“哟,小梁都尉的伤势可大好了?”
小梁都尉笑嘻嘻地道:“多谢贺兰兄关心,小弟还没有死。”
贺兰明笑道:“这就怪了,久闻银枪都的人一向英勇,却被人整治到还没有死的地步,简直是笑煞人,原来素日的声名都是吹出来的。”说着转头对王庆丰道:“我就说嘛,银枪都的都是些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公子哥儿,真打起仗来哪里用得着他们,个个都是个送死。”王庆丰满脸谄媚的随声附和。
小梁都尉也不动气,笑道:“贺兰兄说得不错,这都是小弟不中用,那日原本是捡了一个大猪头当球踢,不想一时大意,反被猪头咬了一口,小弟也觉得着实不体面,见笑见笑。”
贺兰明和王庆丰登时噎住,都觉得小梁都尉是在骂自己,又不好接话承认自己就是那猪头,小梁都尉冷笑一声,傲然从他们身边径自走过,带人入府门拜贺,将他们晾在了当地。半日,贺兰明方骂道:“他娘的,这小子的嘴巴是怎么练出来的!”
王庆丰忙道:“要不等会儿他出来,都尉收拾他一顿出出气?”贺兰明瞅了他一眼,道:“你也不看看这是在谁的府门口,在这儿即便是收拾了他,我又有什么好果子吃?真是个没眼色的东西!”王庆丰赶紧在自己脸上打了一掌,笑道:“看我这不长进的,以后需要学着点儿!”便跟在贺兰明身后走了。
原来那日王庆丰中了小梁都尉的那一刀,却因是一把细小的切水果的银刀,刀刃又短,入胸并不太深,且并没有插入心脏,所以于性命无碍,将养了几日便基本下床无事。原本想留着哪天插回给小梁都尉,想想这机会不大,这两日手头银钱又紧,便将那把小银刀拿去典了。从太尉府回去,路上少不得又请了贺兰明一顿酒,囊中顿时便空了,回到他表妹那里,忽然想起还曾拾得一根簪子,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若是找出来,应该能比小银刀值些钱,正在到处翻腾,他表妹路过房门口,笑道:“表哥这是在忙忙的找什么?”
王庆丰笑道:“没什么,一个不当紧的物事。”他表妹眼珠一转,从发间拔下了一支簪子笑道:“那日我见你身上藏得这支簪子精巧,便随手拿了去,你找的可是这个?却是你从哪里得来的?”王庆丰看了一眼,果然是那支镶嵌着紫茉莉花的银簪,又不好说是捡的,只道:“正是正是,一支银簪子罢了,又不是什么好的。”
他表妹却是个识货的,笑道:“这银簪虽然寻常,簪上的茉莉花可是值钱的,样子也精巧别致,市面上还没见有这种簪子卖,我心里喜欢的不得了,不如干脆送与我。”王庆丰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满口答应,还道:“本就是要送你的,花了我许多银子,被那姓梁的一闹,几乎忘了,适才想起,就是要找出送给妹子,你喜欢,我求之不得。”
看他表妹笑着去了,王庆丰不由懊恼起来,心中暗自寻思,倘若再找不到份差事做,可就要遭人弃嫌了,从请吃请喝一下子便成了白吃白喝,没有银子打点,万事一场空,从前使过的银钱也就全都白白的送出去了。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子,突然想起了沈若雪,心下道:不如我去讹她几两,看她与那个姓梁的在一处,料想不会缺银子,如果她不肯,我便把她从前的事都抖落出来,让她不好在那姓梁的小子面前做人。
盘算妥当,便要走出门去,他却是个精明之人,招手先叫来跟贺兰明的一个军士,打听道:“你可记得那日跟姓梁的小子斗殴时,他一直护着的那个女子是谁?”军士困惑道:“没见什么女子啊。”王庆丰想起那日沈若雪是男子打扮,连忙换了话道:“贺兰都尉是为了什么跟那小梁都尉如此不睦?”
军士皱眉道:“舅爷问起这个,要说咱们云骑都本就跟银枪都互相看不顺眼,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真正动了干戈,却是从那日都尉帮了忠孝王世子砸富贵酒楼起,事后都尉也没有料到,砸了那富贵酒楼会让小梁都尉那样恼怒,许是因为抢了一个女人。”
“抢了一个女人?”王庆丰奇道:“是那小梁都尉相好的女人吗?”
军士想了一想,道:“不是。那酒楼原本是禁军的谢将军常去的地方,他跟那里一个姓沈的姑娘相好,闹的京都皆知,后来谢将军做了驸马出了事,酒楼便落在世子手里。世子与谢将军一直势不两立,小梁都尉又与谢将军素来交情甚深,就为维护那女子跟世子闹了一场不快,后来世子原本是要抢了那姓沈的姑娘出气,不巧那日那女子不在酒楼,就抢了另一个,因此……”
王庆丰听得糊里糊涂,暗道:“想不到这丫头在这京都竟然有这么多故事,跟她交往的还都是些有身份的贵族子弟,这银子的事更好办了,她若是怕羞,就别招出我的话头,乖乖的拿出银子来给我花。”想毕,心中一阵得意,出了门便直往富贵酒楼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