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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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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一个县城,家是个店。家门口时常有来往的人,家门外是一家又一家的店。我家一共四口人,我爸妈,我,和我弟。如果我不是女孩的话,我的弟弟就不会出生。
弟弟去了当地一个以贵族命名的幼儿园。幼儿园有校车来接送他。有次我眼巴巴看着那校车,不说话,明黄色校车快晃花了我的眼了。妈妈瞥了我一眼,说你又不是没上过幼儿园,之后和校车上的大人说了几句话,就让我上去了。
我吃到了小饼干,和其他小朋友做了游戏,睡在了木质的小床上。我身边的人睡着了,老师四处走动,我抬头望向蓝色涂漆的天花板。我想起自己的幼儿园。
我的幼儿园离家不远,所以我自己上下学。老师都说我乖巧懂事。玩游戏的时候,其他小朋友抢走了我的小凳子我都不说话,老师发现了,夸我懂得忍让和宽容。
我从那时候学会了闭嘴。
家里很忙,很少时间能一起出去玩,何况出远门。但妈妈有次带我坐了火车,去了远方的城市去做谈生意,她还带我去游泳池玩了。
她和她的朋友们都带了小孩。她抱着弟弟在和她们聊天,没有人的眼光放在我身上。我游过来又游过去,爬上岸又跳下来。我跳进了深水区。一开始很好玩,我像只海绵在水里沉浮,怎么都扑腾不上去,我的内脏都挤到一起去了,我呼吸不到空气。我意识到也许我快要淹死了。
我不用忍耐也能很好地闭嘴了,反正怎么都喊不出来。
但是安静的我被救上来了。陌生的人看到了我在扑腾,把我捞了上来。我向他道了谢,之后绕着游泳池的圈子走,我等着我的妈妈叫我回去。我想回家。
回去路上我好累,于是我躺在火车的座位上睡着了,头和身子放在座位上,脚就放在邻边的走廊上。乘务员推着零食车压过了我的脚趾。虽然脚趾坏了,但是我在睡觉,压过去的那一下不疼。我觉得我的脚趾坏了是件小事,没有声张。那个乘务员察觉到自己的失误,找到了我的爸爸妈妈,向他们道歉。爸爸妈妈看看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安慰乘务员。爸爸说。没事的,你不要太紧张。乘务员一边给我上药一边和我妈妈说谢谢。爸爸说,你这个小伙子真不容易。妈妈看向乘务员的脸,没有说话,表情放松而柔和。我不知为什么朝着乘务员笑了笑,得到了乘务员“好勇敢的小女孩”的赞扬。
我的确勇敢的吧。初中上学,我徒步去学校。有个男的骑着电瓶车,在路旁边问我。他问我底下有没有长毛,会不会吹箫。我低着头没有看他,我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提起了兴趣似的,骑着车,挡住了我去学校的路。他好像笑着说了点什么,但是我脑子里一片浆糊,听不清了。直觉告诉我我要赶跑他。我很害怕,声音也小。我不过瞪大了眼睛僵硬着脸,直直看向他,轻轻说了一句,“你想死吗?”那个男的就被吓着似的,收回了笑容,骑着电瓶车走了。我看着他消失,一时不敢置信我这么轻易就赶跑了这个人。
我早有察觉,忍让宽容文静不是我应对困境和危机的好品质。但这些所谓“困境和危机”原来是那么轻易就能吓跑的吗?我只要瞪大了眼睛说句狠话就好了吗?只要一点点声音就这么足够了吗?也许我不用沉默呢,也许我能哭和喊叫呢?哇哇大哭,啊啊大喊,哈哈大笑。我说不出口的委屈会被冲散吧。爸爸妈妈会不会多爱我一点,我不必感受窒息接近溺亡,我的小板凳不会被别人抢走,抢走了我也能靠自己拿回来,我指甲脱离疼的不行的时候,会不会有人拥抱我轻拍我安慰我叫我别害怕。我可以不沉默的。
但沉默是刻进我骨头里的东西。所有人都帮我刻进去。我没有自己的观点,我擅长微笑和附和,我忍耐一切。
妈妈喜欢打我,爸爸会沉默,弟弟在一旁玩闹。学校里我交不到朋友,一个人吃着午饭和晚饭。我安静得像我的童年。亲戚在我十八岁的时候给我介绍男人,但我考上了大学。我弟弟小我一岁,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他要读高三,家里专门为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
我的生活还是有改善的。上大学之后,我妈没有以前对我凶了,至少不会打我。她大概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如我了。我长大了,她衰老了。
暑假我回去帮她看店。有天早上我在店面旁刷手机。那天之前我睡得不好,直到凌晨我一直听着爸爸妈妈争吵,然后我各自和睡不着的他们聊天,倾听他们的抱怨,迎合他们的说辞,时不时笑一下。
我妈走了过来。她叫我去店里帮忙。我说店里没有人,我累了。她说你是不是不想干了,这样,我把这几天工资给你。我不回应。她说,你不要?谢谢你啊给我省钱了。她走了。我蹲在角落里继续看手机。过了一会她又过来叫我过去帮忙。我没回应。她说,难道你要和爸爸一样吗?什么都不做。
我最不想和我的爸爸妈妈相像了。和他们在一起我从来都很难过。和他们像,我也许会复制他们的人生,失败的人生,让我痛苦的人生。她刺痛到我了。我没回应。
她走了。她和身边人嘟囔,我不给她学费了。她知道大学学费对我很重要。之后她发微信叫我干活。我呆呆看了那句对话框看了很久,发了句别烦我。我把她拉黑了。
她觉得学费这件事能让我听话。她深知这是她丧失的武力胁迫之外一个特别有利的武器,我不可能不在乎。她用我的教育和我的未来威胁我。用一个她不在乎但我在乎的东西做筹码总是有效。她一直和我强调家里生意的辛苦,和我说爸爸的无能和懦弱,说她的生活,她经济的压力,人生的困苦。我的脑袋变成她情绪的垃圾桶。
我一边想一边冲上楼。我走进我的房间收拾东西。我环顾四周突然觉得没什么好收拾的。我放了几件内衣和书。我身上最贵的东西是手机,妈妈不用之后送给我了。
眼睛有点酸,我的胸口好凉,心脏在我的身体里沉下去了。无形巨山压着我,我呼吸的空气让我呼吸困难。我对自己说救救我,我一直这么难受。我在手机上找车票,找附近能去的城市,找出租车。我拎着行李箱坐车走了。
我可以去很多地方,去家旁边的城市,去一直向往的景点,去学校附近。我在校兼职的钱足以度过剩下十几天的假期。我不敢花。
我去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宾馆,一天三十,没有空调。房间里放了一张床和一个风扇。风扇对着床。墙皮脱落,门上醒目的红纸写着禁止黄赌毒。带有一个小浴室,洗完澡浴室会散出潮湿的空气,让这个夏天闷热难耐。
住了几天蟑螂爬上了我的床,我有点怕。老板娘叫我别怕。她帮我杀了一只,还放了蟑螂饵剂。我觉得我大概是学会了。
有次蟑螂来了,我追着它打,桌上的薯片包装纸不小心被我撞到了地上。蟑螂在地上四处乱窜。它可以钻到墙角的裂缝里,可以从门底钻到门外,也可以钻到床底下。这样我就杀不死它了。但它爬到了包装袋下面。在那么小的那么一块黑暗面停住不动了。
它一直以来的生存守则都不能帮它活下去了。我一脚踩在包装袋上面。它的身体就稀巴烂,它的几只脚就此分离了躯干。
我把它收起来扔走了。我有些可怜它。明明一直以来只要躲到黑暗下就能活,但这次偏偏就出了意外。你得明白黑暗不等于安全才能活下去,要么明白要么死。你小小的脑袋能想明白吗?你是靠寻找黑暗的本能活到现在的吗?
我和它好像没差。我的沉默无限接近于它的黑暗。只要沉默就会不犯错,很得体,得体显得体贴宽容和善良,这些会换来夸奖。沉默中我像置身于山洞,安全安静,令我安心。有时这个山洞又脆弱如蝉翼,一碰就轰然倒塌,将我压得不能呼吸。
我试着哭起来,我的喉咙口传出喑哑的声音,我好久没有听到过了。我蹲起来对着墙啊啊叫了起来。我觉得自己喊叫应该像狮子一样有气势,但我全身上下只剩下破碎的声音。我把脑袋和脖子全部埋在两条腿之间,手抱着头死压下去,把声音全部压出来。
不要沉默不要小声不要害怕不要体谅别人不要文静地微笑,要像巨人一样,发出巨人的声音,哭的时候地动山摇,笑的时候山崩地裂,愤怒的时候的吼叫声吓退拦路的所有,不匍匐于山洞,在苍茫的大地上勇敢地寻找自己的家,去寻找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