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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烟花岸 ...

  •   <烟花岸>
      汉河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题记

      除夕
      今日是花火的日子。
      府里张灯结彩,宴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仆人们奔走传递金盘银箸,尽是欢喜热闹的气氛。宴会设在后湖边,戏台却在对岸。箫声幽幽,琵琶和弦子都奏起来了。隔水看戏,别有韵味。
      “咦,长歌呢?”夫人无意侧过头,身边的座位不知何时空了。
      “少爷嫌这里太热闹,要去走一走。”管家躬身道。

      对岸,水榭回廊,灯火阑珊。
      一袭雪衣,长发如云,水袖盈盈。簪花玉钗微晃间,她优雅地回身,明眸流眄。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带出些恍惚的哀愁。
      一曲牡丹亭,千回百转的水磨腔。上板,散板,移步,转身。行云流水,一唱三叹。
      挽起兰花指,她细细地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此岸,月色溶溶,临风立着一个青衣少年。
      精致柔软的宽袍,上面缀着手绣的花纹。黑发是散开的,轻扬在风里。明亮绝美的眼里倒映着对面少女的影子,他云淡风清地浅笑,倾国倾城。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蓦然回首的风华绝代。

      柔软的调子咿咿呀呀,水榭里丽娘寻梦惊梦,梦梅拾画叫画。一折一折唱下去,足足两个时辰,少年伫立着,竟然有些痴了。
      宴散。幕落。她敛裙垂首,喝彩声中她淡漠地抬起头来,正看到对岸那个英俊的少年。

      他寻到台后。那是后花园的一间偏房,用来做戏台的后台。戏班子的人见了他忙不迭地行礼。他微笑道:“众位辛苦,我已向老爷请了赏钱。”班主年近半百,颇有风霜之色,受宠若惊地躬身道谢:“少爷看得起,是小人的福气。”
      他温和地笑着,眼光在众人中间扫了一下,似乎随意地道:“杜丽娘唱得尤好。”
      班主惊喜道:“少爷真是慧眼!阿薇虽然年纪小,却天赋极佳呀!阿薇——快谢过少爷!”她还未及卸妆,依旧是清丽的月白色绸裙,纤细的手中持一柄牡丹洒金折扇。她敛衽为礼,明亮的眸光在他脸上掠过,带着好奇和一点疏离,神情里自有一种不卑不亢。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对岸开始放烟花了。花火在墨黑的天幕上绽放着,艳丽,绚烂,繁华得耀眼。水榭里,采薇已经卸妆,却一身素衣,与元夜喜庆的气氛似乎格格不入。她年方二八,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从小在梨园长大,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灿烂的景象。仰头看着,不禁露出明朗的微笑。
      身边,他静静地看采薇的侧影,半响笑道:“想不到你也是会笑的,看你的杜丽娘,举手投足都是寂寞。”
      她吓了一跳,叫道:“少爷!”。
      他微笑道:“我叫长歌。”随意地在石凳上坐下来,示意她也坐,“看你年纪和我相若,想不到一曲牡丹亭竟然有如此造诣。”
      采薇笑笑:“我祖上也是书香门第,后来败落了。师傅见我可怜便收我进了戏班……”
      长歌点点头道:“原来是身世之故,难怪你唱的杜丽娘格外凄婉。只可惜是在这个杂乱喧嚣地方唱出来。昆曲是要细品,方得其三味的。”
      她有些凄然地垂下头:“少爷是唯一这样说人……他们都说,戏子向来便是最低贱的……”
      长歌不愿看他伤感,浅笑道:“你看着烟花多好看!”
      她刚好抬起头,正撞人他温柔的眼光里。那样澄澈的眼神如同冰雪初融的湖面,那样云淡风清的笑容令世间万物都在刹那间失色。
      两人沉默了一会,采薇突然笑道:“知道在哪里看烟火最美么?”
      那样纯粹的明朗,美好得如同三月的阳光,谁看了都会不觉心动。
      长歌怔道:“哪里?”
      “呵呵,就是——屋顶啊……”她往上指指,带着可爱的笑。
      他神秘地挑起唇角:“跟我来。”带着她向戏台后走面的时候,似乎是无心,他的手触碰到了她的。
      他的手轻柔而带着一点凉意。
      她吓了一跳,脸立刻涨红了,连忙缩手,嘴角却不觉浮起笑意。
      明明知道于礼不合,但就是对他有种特别的感觉。
      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少爷,一个昆曲戏班里的闺门旦,天上地下,眼里却有着似曾相识的落寞。
      只是一瞬间,一种感觉就够了。

      屋顶
      “哇——”她感叹,尾音拖得长长的。
      在屋顶看烟火的确更加震撼。第一次与天空如此接近,繁华的烟花就绽放在面前,壮丽无俦,似乎伸出手就能接住颗颗流星。
      天上的烟火在湖水里映出同样璀璨的影子,他们的明亮的眼神也如水面般荡起涟漪。
      然而她的笑容,比漫天花火还要明亮眩目。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长歌轻吟,转头静静地看她。她依旧是笑着,躲避了他的目光,飞快地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泪。
      长歌眼里掠过无奈,转头自嘲地笑。

      “阿薇——阿薇——”戏班班主和戏子们已经收拾完毕,准备离开。正在到处找采薇。
      采薇像兔子一样跳起:“师傅在叫我,我该走了!”她收敛了笑容,欲言又止。只是很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阿薇。”明白她突然的疏离,他突然地唤了她的名字,“下次你再登台,我一定拜访。”
      她顿了顿转身走开,终于没敢回头。

      三月,正是柳絮飘飞的时候。
      听说城南富商魏掌柜做六十寿宴,请了戏班唱曲助兴。这时采薇已小有名气。
      长歌一身宽松的便装,带了一个随身书童小涣往魏掌柜家去。春风陌上,柳絮翩跹,熙攘繁华。俊雅清冷的公子引得路上行人无不侧目。
      小涣迎着满街女子的眼光向长歌偷笑道:“公子,她们都在看你呀。”
      长歌心不在焉:“嗯?”
      小涣笑道:“幸好公子平时不爱出门……不过这次去魏掌柜的寿宴做什么呀?你不是一向讨厌这样的热闹么?”
      长歌叹道:“你少说两句吧,快去买份贺礼给魏掌柜,人家也好让我们进府。”

      魏府
      后台。戏子们正在上妆。
      长歌一眼看见了采薇。她淡扫胭脂,凤目微挑,清秀如玉菡。已经勒了头,正对着铜镜贴片子。从镜子里看见长歌站在自己身后,她手不觉颤了一下。
      他从镜子里看采薇,对她展开一个温暖而绝美的笑。
      “阿薇,今天唱的是哪一折?”长歌很自然地侧身坐在她身边的绣墩上。
      “公子……好久不见。”采薇心里有些暗喜,却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
      “叫我长歌吧。”长歌随手拈起梳妆台上的洒金折扇,慢慢展开。扇面上绘着两株怒放的牡丹。
      采薇怔怔看着他的侧影。完美的轮廓,英俊得惊人。执扇的手白皙得近乎透明,纤长又不失棱角。她拿起眉笔,心不在焉描了两下。听见身边长歌的轻笑,往镜里一看,两边的眉毛竟画得粗细不一。采薇的脸颊一下涨红了,嗔道:“我要上妆了,请你还是先回避。”
      长歌微微一笑,接过眉笔为她描了几下。
      日光被窗棂剪得细碎,透过窗纸若有若无地投在砖地上。隐约可见尘埃在浅金的光束里流转飞舞。窗下一树闲闲的桃花,青石板上印着阳光的痕迹。两人相聚仅有一尺,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清冷淡雅的檀香气。眉间有些温柔的触感,抬起头望进他湖水般幽深的眼眸,她就这样不觉地陷落。
      虽然只是短短一刻。两人心中都有暖暖的莫名的波澜。
      长歌放下眉笔,优雅地浅笑:“你看,这样不就好多了么。”随即起身,挑帘而出。
      采薇仍失神地坐着。望着菱花镜里自己的影子,手指有意无意地抚过眉间。

      戏台上披红挂绿,原来是一出《麻姑献寿》。
      采薇盛装登场,身段灵动,唱腔清越。席间男子们的眼光都落在她身上,女眷们对着远处的长歌窃窃私语。
      她回眸之间,看见长歌在台下负手微笑着。玉树临风,温润如月。采薇心里一动,平日倒背如流的唱词竟然险些忘记。

      “少爷,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呀。”小涣有气无力地扯扯长歌的袖子。
      “回去?我们出来很久了么?”长歌看看天光,已经时近正午。
      “回府吧,晚了只怕老爷发现。”小涣劝道。
      长歌方醒悟过来,“哦”了一声,犹豫着又望了望台上那个身影,才转身离开。

      戏台上采薇偷向长歌的方向瞟了一眼,却已不见了他的人影,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失落。想到他是富家公子,想必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究竟有情无情?是真是假?自己却只是卑微的戏子,终究不能和他在一起的。心下不觉凄然。她转回眼光,强做笑颜,耳畔喜气洋洋的琴声和响板阵阵传来,“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长歌和小涣回到府里,才进门就迎面遇到管家。管家急道:“少爷您去哪里了,今日家里有客,老爷夫人都找您呢……”
      长歌心里暗叫不好,急忙换了衣服往正堂赶。经过后花园曲折的回廊,猛听小涣道:“哎呀,那不是孔家小姐?!”
      长歌吃了一惊,急忙停步,小涣却收势不及重重撞到他身上。
      长廊外是开满碧桃的小跨院,石桌旁站着一个明艳的红衣少女。她大大的眼睛,漆黑明亮,十五六岁年纪,带着天真的稚气却另有三分华贵,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小涣揉着被撞痛的肩膀,呵呵笑起来:“啊,原来是‘少奶奶’。”
      长歌闻言有点不自在:“别乱叫!她不是少奶奶。”
      “那不是迟早的么……”小涣没说完,脑门就被弹了一下。
      “不!许!乱!说!”长歌眯着眼警告。
      那边孔岚已经听见了声响,抬头看见他,惊喜地叫出来:“长歌……”
      长歌只好点头,扯出一个微笑:“孔小姐近来可好?今日怎么有空来府里?”
      微笑虽然勉强,却不改倾国倾城。孔小姐眼里流露出喜悦的神色,全没听出长歌话里的疏离,眨着眼睛笑道:“我是随爹娘来的……他们和伯父伯母说话,我不耐烦听,就溜出来看看。”
      长歌保持着完美的笑容:“原来是这样。我适才外出有事,没能迎接孔伯父和伯母,实在抱歉。我现在便往正堂去拜见。”
      孔岚道:“那我也跟着你回去吧,爹和娘看不见我又要发火了。”灵巧地绕到长歌身边,仰头看着他,绽放一个可爱的笑容:“走吧!”
      长歌微微欠身,领着孔岚往前走。半响,孔岚有些不好意思地揪着衣角,小声道:“除夕那日,我……想给你一样东西,席间却并没看见你。今日可又没带出来……”
      “多谢孔小姐,这个日后再说吧。”
      三人静静走着。小涣附耳对长歌道:“公子,你怎么老是对少奶奶这么见外啊。”
      长歌不语,深黑的瞳孔里闪过瞬间的哀伤。

      正堂
      老爷只有会见贵客才到雕梁画栋的正厅。地上全铺着柔软的织锦地毯,金丝楠的雕花顶箱柜在琉璃吊灯的照映下金光闪动。餐桌都以整板的大叶紫檀作面,一片富丽堂皇,彰显着主人家的显赫。
      桌边端坐着的客人是孔老爷和夫人。孔老爷可算是京城首富之一,家世富有可与长歌的父亲比肩。
      “岚儿,你又疯跑!一个女孩子成何体统。”孔老爷四十来岁,长相端严。
      “爹,我没有疯跑,刚刚还在院子里遇见了长歌呢!”孔岚笑咪咪地拉住父亲的手臂。
      “哦,长歌回来了?有时日没见倒是越发俊逸了么。”孔父欣赏地看着长歌,“原来岚儿是去迎你了呀,呵呵呵呵……”说着笑了起来,一脸了然的暧昧。
      “见过爹,娘,孔伯父,孔伯母。我刚刚出去有事,没有迎接,很抱歉。”长歌继续保持微笑,假装没听见孔父的话。
      老爷有点不悦:“你跑哪里去了,一上午都不见人影。”
      孔母笑着圆场:“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席了,长歌一定累了吧……”

      精致的小菜陆续摆上。老爷笑了笑:“孔兄,我这次不说别的,就是想提……”说着眼光在长歌和孔岚身上略略扫过,“长歌和岚儿的婚事。”
      长歌微微一震,忙端起茶杯掩饰。其实所有人对此都不惊讶,这桩婚事本来就是情理之中的,只是没有人明说而已。
      孔父愣了一下,哈哈笑道:“亲家,他们从小就认识,也算是青梅竹马了,这是还不是一定的事。我可是很乐意长歌做女婿呢!”
      老爷满意地弯了弯唇:“亲家真是爽快。我一向喜欢岚儿这孩子,莫说聘礼的事,成亲后也绝不让长歌亏待她。”
      “呵呵,亲家这话客气了……”

      两家长辈便这样定下了儿女的婚事,孔老爷本来就想争取双方的进一步合作,这桩婚事可以也令老爷名正言顺染指孔家的产业。
      自始至终只有两个人在说话,长歌和孔岚却被完全忽略。
      也许——他们的意见本来也是不重要的吧。

      孔岚红着脸不作声,带着十分的欣喜偷偷打量长歌。长歌却低下头看不见表情。

      春日的杏花淡雅若朝露,片片冰绡薄雪,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熏风模糊了行人的眼光,满城的杏花如同笼罩了一层雾气,浮云般在白墙灰瓦中若隐若现,说不尽的古雅风流。
      高墙的杏花下,街巷交通,屋舍齐整,满目车水马龙,人烟喧嚷。
      又是一个盛世。

      见到采薇的时候,她身段婷袅,立于花下,低低地哼唱什么。隐隐听见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笑着接口吟道:“想必你也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采薇没有回头,不满道:“你怎么总爱不声不响地吓唬人?”声音里却带着惊喜的笑意。
      长歌走到她身边,侧头看着她:“阿薇,春色这样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采薇一愣:“啊?这个……我要问师傅,我,我怎么能随便和你出去呢……再说,我还有事……”
      “出去走走而已啊,你若是有事,也不会站在这里看花了。”长歌好看的眼眸里掠过一丝狡黠。
      “……”采薇还没说出什么,已经被长歌拉着跑了起来。
      杏花如云,胭脂色的花瓣随风飘散。空气里带着甜香,静静地蔓延。一个白衣少年和一个白衣少女牵手奔跑在花树间,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好一对神仙眷侣。
      采薇乌黑的长发流泻在风里,白衣胜雪,清脆的笑声逸满了小园。
      心里盛着满满的喜悦。
      这一次,他的手好温暖。

      繁华的大街人来人往,商贩,店铺,酒楼,作坊,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
      长歌和采薇走在人群中,吸引了不少目光。
      “小姐,您这样美貌,应该买一支好看的簪子绾发呀!”首饰店里一个伙计伸长脖子叫道。长歌微微笑了一下,携采薇走了进去。伙计捧出一支红木托盘,盘上摆着各式珠钗玉簪。长歌扫了一眼,便摇头。伙计打量着长歌,赞道:“看来公子真是有见识的,请您稍候。”
      过了半响,伙计从内堂捧出一只檀木雕花的盒子。轻启盒盖,里面的绸缎上码放了三只精致的玉簪,美不胜收。长歌看了看,拈起其中一支银雀钗。银雀雕工极精,翎羽都清晰可见,喙下衔串长长的珍珠璎珞,灵秀动人,巧夺天工。
      采薇不禁叹道:“好漂亮!”
      长歌抬手轻轻将簪子插在采薇发间。璎珞在鬓边摇曳颤动,他凝视着她,眸中流转的光,温柔得惊人。

      店铺外
      一个红衣少女愣愣地看着里面的白衣少年,身子颤抖,泪水盈眶。
      长歌。她的长歌。
      他身边竟然有一个姑娘,那样……清秀纯净的少女。
      她觉得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在叫她:“阿薇……”
      她居然是采薇!京城有名的女伶,一个戏子,竟然出现在长歌身边——
      他亲手为她插上簪子,他的眼里有她的影子……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侍女焦急地低声询问,扶住摇摇欲倒的孔岚。
      “我……没事。”孔岚咬紧嘴唇,声音嘶哑,拼命忍住眼泪。
      “那,那不是……”侍女看着长歌惊道。
      “小蝶,我们回府。”孔岚颤声道,纤细的双手紧紧攥住手里的东西,指节发白。

      “公子挑得好簪子。”店内,伙计拿着长歌的银子点头哈腰,“这‘鹊桥仙’本店唯一的一款,掌柜的说有缘人才能买走呢!”
      长歌笑着没留意,采薇却闻言一怔。
      ——这支簪子,名叫“鹊桥仙”么?

      “——为什么要给我买这个。”采薇有些心神不宁。
      “因为你戴着很好看。”
      “不是因为这个。”
      “呵呵。”
      采薇忽然郑重起来:“长歌,你……”
      “你明明知道的。”长歌停步,望着她的眼睛。
      采薇脸上微红,却咬着唇转过头去:“我……我该回去了。”
      “阿薇。”长歌的手隔着衣袖覆上她的手背。
      “这是不可能的。”采薇眼里满是凄然,“我只是一个戏子……”
      “我去求爹娘。”
      “你和孔家有婚约。”
      “我去和孔家退婚。”
      “你……”
      “阿薇,你相信我。”长歌对她笑,比三月阳光还要温暖,让她莫名的安心。

      府里
      “哎哟,亲家,您怎么过来了?”老爷笑着迎出来,刚出门就碰上孔老爷黑着一张脸,急急往里进。
      “我们里面谈吧。”孔老爷冷淡地道。

      ……“什么?!竟然有这种事!”老爷猛地站起身。
      “岚儿都亲眼看见了。贵公子和那个叫采薇的戏子亲亲热热在逛街呢。”
      “太不像话了!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教训他!简直丢脸……”老爷怒道。
      “哟,这可不敢当!”孔老爷口气疏离。
      老爷怔了一怔,陪笑道:“……亲家呀,这件事是犬子的不是,怪我教导无方,我替他赔礼了。我一定教训这逆子,您和岚儿还是多多担待。”
      孔老爷看了看他,在心里掂量一阵,觉得实在不值得为这件事退婚,放弃生意上合作的机会。于是语气又缓和道:“唉,人不风流枉少年嘛,谁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只要他能完全忘记那个戏子,我们孔家也能当做从没发生什么。”
      老爷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连声道:“好说好说!您尽管放心……”

      内堂
      长歌面对着老爷夫人,气氛出奇的压抑。
      “你说,你早上去哪里了。”老爷冷冷地问。
      长歌沉默。
      老爷大怒道:“你去见那个叫采薇的低贱女子,是不是?!好啊,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学会捧戏子了!”
      “爹,您不要这么说她。她是很纯净很善良的女孩子。”
      “胡说!一个戏子!你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和如此卑下的女人在一起,简直丢脸!”
      “爹,我并没觉得阿薇低人一等。我要退了孔家的亲事。我就是想娶阿薇。”长歌蓦地抬头,断然道。
      “你给我闭嘴!是不是我平时惯得你没边了?!如此糊涂!今天孔老爷找上门来,说岚儿全都看见了!你让我怎么和孔家交待!”老爷重重地捶桌子。
      “爹。”长歌缓缓跪下,“我不会娶孔小姐的。若是您不同意我娶阿薇……”
      “你就怎么样?远走高飞还是自尽呀?!幼稚!不过因为一个戏子,你还给我来这一套!”
      长歌咬咬牙,道:“我第一次见阿薇,就感觉她和我很像。她懂得我,但我和孔小姐本就不是同一种人!”
      “哼,感觉!就是一个感觉,你就以为你非她不娶了!感觉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荒唐!”老爷脸已经涨成了紫红色。
      长歌突然冷冷地道:“爹,您一定让我娶孔小姐,不就是想接手孔家的产业么。”
      “——给我闭嘴!你这个孽子,还无法无天了!竟然敢这么和你爹说话!岚儿哪里不好?我不都是为了你着想么?!真是气死我了!告诉你,你要是敢娶那个贱人,你从此就不是我儿子!”
      长歌淡然地站起身:“这是您的许可么?父亲。”
      老爷气得摔了一个茶盅:“你你你……不拿点家法是管不了你了是不是?!来人啊!把这个逆子拖下去关起来!”
      看着家丁拥进门来,在旁边一直插不上嘴的夫人急道:“老爷!您这是做什么呀!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都是你从小惯出来的毛病!——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这逆子关到省身堂去!”家丁们应了一声,上前几步。
      “你们住手!”夫人站起身来。
      “你们母子要造反是不是?!”老爷大喝一声,干脆把夫人面前的茶盅也摔了。
      “老爷……您消消气……”夫人看了看依旧淡漠的儿子,忍不住红了眼眶。
      老爷喘了一会气,又对不知所措的家丁们瞪眼:“都站着干什么?!我说话不管用了是不是?!”
      家丁们方将长歌拉了下去。

      屋内一片寂静,夫人用手帕抹着眼泪。半响,老爷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孔宅
      绣房
      孔岚在床前垂泪,孔夫人坐着她身边低声安慰。
      “岚儿,老爷不是说了嘛,保证长歌会忘记那个戏子的。”
      孔岚凄然摇头。
      他不会的。
      她一看见长歌的眼神就知道,他是真的喜欢采薇。
      那样温柔的眼光太熟悉了,因为她从来都是趁长歌不注意时,那样凝视他的。
      而他从没发现。他眼里只有采薇。
      ——那个戏子。
      那天去找长歌,是为了给他自己亲手绣的荷包。
      她从小娇生惯养,女红刺绣算是技艺拙劣。这个荷包绣了一个月余,针尖无数次刺破手指,她却一遍遍想象他接过荷包时会是什么神情。
      然而她万没想到,自己鼓起勇气,满心欢喜去找他,看见的却是他为另一个女子绾发。
      她颤抖着说不出话,自己才是他将来的妻子啊……
      她感觉自己似乎被背叛了,她终于失去了他。
      后来才发觉,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得到他。

      记得去年随父母去长歌家里喝茶。大人们要谈生意,长歌便“奉命”带自己去花园散步。
      那时春末,他十七岁,她刚满十五岁。群芳斗艳,花香袭人。那天,长歌一袭雪白的衣衫,黑发随意挽起,清清冷冷在花丛中一站,不似尘世之相。
      她竟有些看呆了。
      他一定是仙人下凡吧,她天真地想。
      “长歌,这些小白花好香啊!”她声音清脆,扯着长歌的袖子。
      “这是荼蘼。现在还没有全开呢。”
      “荼——蘼?这是什么名字啊。”她的语气像一个妹妹在对哥哥撒娇。
      “荼蘼是春末夏初之花,生于百花落尽之后。”长歌耐心地指点。
      “为什么你的花园里栽了这么多荼蘼花?你喜欢这种花是么?”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
      “这又是什么意思?”孔岚天真地仰着头。
      “……没什么。”

      许多蝴蝶在花丛里翩翩飞舞,一只红蝴蝶颤动着翅膀落在面前一株月季上。她兴起,想捉那只蝴蝶来玩。
      她悄悄靠过去,刚抬手,蝴蝶却飞了起来,盈盈绕了两人一圈,正好停在长歌肩上。
      白衣少年肩头的红蝶,如雪中一点红梅。她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移到离他几步远处,然后猛地一扑——
      蝴蝶在这个瞬间飞了起来,她笔直地跌进他怀里。
      他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清洌的香味。她的脸颊正靠在他肩上,指尖触到他柔软凉滑的衣料。
      心里有什么东西瞬间地蔓延开来。虽然只是个意外,但是如果可以,她希望一直这样靠在他肩上……
      下一秒,他轻轻将她推开。
      她晕生双颊,低着头不知所措。他却没有看她,动作轻柔地整了整衣襟:“我们该回去了。”

      自从认识长歌以来,他永远是彬彬有礼,优雅淡漠的。如同高高在上的冰山,拒人千里。
      然而初见采薇的时候,她就觉得惊讶,一个戏子竟然有如此澄澈纯粹的眼神。像没有被污染的雪莲。
      也许只有她这样的雪莲才能开在他的冰山上。自己只是一朵早春的碧桃,注定只能仰望那冰山。接近了,是会凋谢的。
      记忆里那个春末,满园的荼蘼花白得刺眼。当初她还以为长歌喜欢这种花。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
      她终于明白了。
      曾经天真地相信,只要付出,自己总有一天会被接受。
      现在才发现,有的付出即使没有回报也心甘情愿。
      她从来没有后悔。
      原来,爱一个人就是希望他快乐,即使自己躲在阴暗的角落,即使忍受孤单和心痛,即使他从不知道从不在意……
      ——因为喜欢他脸上的阳光。

      府里
      “老爷,少爷已经绝食三天了,连水也没喝一口呢!”
      老爷气得又想摔茶盅,仆人却很有先见之明地没有奉茶。
      “他怎么这样幼稚!还耍三岁孩子的把戏!不管他,饿死他算了!”老爷只好怒气冲冲地拍桌子。
      夫人急道:“老爷,您疯了?怎么能不管呢,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唉,你们俩都是倔强脾气……”说着又抽出手帕擦眼睛。
      “……这……老爷,到底是管不管少爷啊?”
      “不管,不管!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决心!”

      一天后
      “哎呀老爷,不好了,少爷晕倒在省身堂了!”下人急匆匆地跑进屋。
      “哎呀,这可怎么办!快把少爷抬回房,去叫大夫!”夫人惊叫着站起身。
      “不许去!!”老爷乍闻之下有一瞬间的惊慌,立即又恢复平静。
      “您这是想要长歌死吗?!有什么话等他好了再说,先救救孩子呀!”一向温和的夫人冲老爷发作道,又去摸手帕。
      “……先找大夫看一看,但是不许把他抬出来!”老爷终于妥协。

      省身堂
      长歌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回老爷,少爷身体十分虚弱,又在这阴冷之所染了些风寒,病情实为凶险。需要即刻服药,好生休息调养。”大夫站在老爷面前恭谨地道。
      “好吧。先把少爷抬回房,马上去后厨煎药。”老爷看着儿子叹气,露出不忍之色。

      十几日后
      卧房
      长歌半躺在床上,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经过一阵子调理,身体也好了些。小涣端了药立在床头,微笑道:“少爷今日精神不错。”
      “嗯,打开窗子吧。”
      “那可不行。您风寒未愈,不能着凉了。”
      “现在四月天气,怎么会着凉……咳咳。”
      “是啊,可惜少爷不出门。现在杏花满城飘飞,像雪片一样,可好看了呢!”小涣快言快语,又似想到了什么,急忙停住。
      “唉,阿薇是不是该怪我没有去看她了。”长歌放下药碗,有些失神。
      小涣看着长歌,有些愁容。

      老爷和夫人站在门口。老爷清了清嗓子。
      小涣和长歌同时抬头。长歌淡漠地看了一眼父亲就转开了目光,小涣便端了药碗出门。
      屋里只剩下三人。沉寂了一阵,老爷先开口道:“身子好些了吧。昨日孔老爷找我谈了谈。”
      “……”
      “孔家要求退婚。”
      长歌猛然转头看着父亲,有些惊讶:“什么?!”
      “不娶孔小姐,你现在满意了吧。”老爷眼里有怒意。
      “……”长歌扭头不语。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要娶那个戏子,是不是?!告诉你,我绝不会允许她进我家的门!”老爷怒道。
      “我决心已定。您不是也看见了么。”长歌目无表情。
      “我不答应!你想怎么样?再自尽一次给我看?!”老爷发作道。
      长歌默然。夫人急的扯老爷的衣袖:“老爷,来之前不是说定了么,有话好好说啊!”
      老爷平静了一下,缓和口气道:“你从小就倔强,我们是不能强求的。我和你娘商量过了。既然你这样坚持要娶她,也不是没有办法。”
      长歌转过头来,眼眸里闪着罕见的喜色:“什么办法?”
      “现在,我们是不同意她进门的。她须得立即远远离开京城,去另一个地方,等你十年。这十年之中,你们不得相见,不得有任何联系。十年之后,你们若此心不变,这就说明你们经得起考验。你便可以去找她,接她来完婚。那时我们绝无二话。”老爷一字一句地道,紧盯着长歌的眼睛。
      “好!不过十年而已,十年又算得什么?只是你们不能食言。”长歌满心欢喜,一口答应。
      “我不会。但是你们也要遵守诺言,不得见面,不得联系。”
      “多谢爹娘成全。”长歌沉默了一会,郑重地跪下磕头。
      “现在开始,你就不能再与她见面。这个消息可让别人传给她。”老爷道。
      “是。”
      “唉……到底是太年轻了。就凭一个感觉,就以为此生不渝,就以为能过一辈子呢……”老爷看了长歌一会,拂袖出门,传来低不可闻地叹息。

      长歌满面喜色,叫道:“小涣!”
      小涣推门而入:“少爷?”
      “你去帮我到戏班找阿薇。”长歌对小涣吩咐一遍,“都记着了?”
      “是。恭喜少爷了!”小涣呵呵地笑,“我这就去!”

      午后
      长歌精神也好多了,倚在床头执一卷书,目光却隐隐含笑落在别处。
      “少爷!”小涣天籁般的声音传来,随即走进房里。
      “她说什么?她去何处等我?”长歌扔下书。
      “采薇姑娘听了似乎悲喜交加似的,红了红眼眶又笑了,说你为她买的簪子名叫‘鹊桥仙’,也许就是天意吧。她即刻就出城去故乡乌镇,把这样东西让我转交。”小涣说着递过来一把折扇。
      长歌手一颤,慢慢打开,见是一柄洒金折扇,扇面上绘着两株怒放的牡丹。
      ——杜丽娘的折扇。
      他在她妆台上见过。
      牡丹旁边用淡墨题着两行绢秀的小楷:“汉河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他凝视着这字迹,恍惚又回到那个元夕。
      隔水相望——他在此岸,她在彼岸。
      蓦然回首的风华绝代。
      就这样一生一世,可以吗?
      记忆里盛装的采薇凝望过来,眼神里说不尽寂寞的清愁。
      鹊桥仙。鹊桥仙。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又过了两日
      小涣进房的时候,发现长歌正对着扇子发怔。
      “少爷,我刚刚在大门口碰见了孔小姐的侍女小蝶。她替孔小姐传话说……孔小姐想见你一面。”
      长歌沉默了一下:“这不合适。难免惹人非议。”
      “少爷,你就去见一面吧!你和采薇姑娘的事还多亏了孔小姐呢!要不是她要求退婚,你又坚持娶采薇姑娘,老爷一定不会提出那个办法。”
      “……在哪里见面?”
      “孔府后花园。”

      后花园
      长歌由小蝶领着从小角门进了孔府。
      花木掩映,小桥流水。孔岚孤单地立在桥头,依旧是灿烂的红衣裳,却神色憔悴。
      那个飘然而来的白衣少年,让她有依稀的错觉,似乎他们又在花园里捉蝴蝶,她不小心跌在他怀里……
      耳畔似乎还回荡着自己清脆的语声:“长歌,这些小白花好香啊!”
      如果时光能一直滞留在那个春末……

      他们面对面站着,孔岚几乎又要掉眼泪。半响开口道:“那日我去找你,是想给你我亲手绣的荷包。”
      长歌神色间有些歉然,沉默不语。
      孔岚将手中精致的荷包举到他眼前,纤细的手有些苍白:“我绣了一个月,本来……是想亲手交给你。”
      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却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
      下一个瞬间,她却将那荷包扔进溪水里。
      她身子发颤,背却挺得笔直:“既然你……你眼里只有那个叫采薇的女子……”
      长歌有些内疚地看着她:“孔小姐,我曾和父亲说过……”
      “是我让爹爹退婚的!是我先提出来的!”孔岚急急地打断,似乎生怕长歌说出什么来。顿了顿足,决然道,“我……我不要你了!”
      她泪水盈然,高傲地扬着头,神态之间全是稚气的倔强,就好像小女孩割舍了心爱的玩具。
      她不要长歌先说出退婚的话。
      就算是自欺欺人,她也要证明自己不是先被抛弃的。就算是离开最爱的人,也要骄傲地转身。
      因为爱,所以放手,她想看他幸福。
      可她固执地不想告诉他。
      ——而执意以孔家大小姐尊严的姿态告别。
      她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过身的一刻,终于泪如雨下。

      长歌怔怔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不知是悲是喜。

      城里的杏花开了又谢。
      似水流年,物是人非。
      十年光阴,仿佛漫长,又仿佛刹那。
      莽莽红尘。人们来了又走,步履匆匆。十年,似是什么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如雪的杏花,年年开满了京都。

      天气渐寒,落雪纷纷。又近除夕了。
      长歌一袭白衣,站在桌前写字。长发披在肩上,鬓边几缕柔软地垂落下来,不改优雅的气质。依旧是倾国倾城的容颜,比十年前沉淀了几分成熟和沉稳。
      “直到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清秀的楷书。
      长歌放下毛笔,出神地望着宣纸上的未干的墨迹。
      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恍如隔世了。

      “少爷,行李和马车都备好了。”小涣进房道。
      “嗯。”长歌淡淡地应了,转身出门。
      十年了,终于要去找阿薇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已不复当初分别时刻骨的相思。
      只是偶尔想起,微微地笑起来。
      就像想起一个久未谋面的朋友,可是心底多少还有一丝甜意。
      十年前,他们坚信光阴不会磨灭感情。现在才发觉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
      就算是没有了年少时的冲动和激烈,他总还是……喜欢她的吧。
      只是已经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

      江南
      乌镇
      他到达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
      灯火亮起来了,天边仅剩的一抹晚霞是淡紫色的。
      踏过石桥,沿着古老的青石板路走。左首是静静的流水,右首是一排白墙青瓦的民居,低低的灰檐下挂着红纱灯笼,偶尔有露水滴落轻脆的响。
      水乡的黄昏出奇的温柔。
      他在一家客栈歇宿。临水的窗边,烛影如豆,青瓷杯,一壶江南的梅子酒。他招呼老板过来,问道:“贵镇有无戏班?有无一个叫采薇的女戏子?”
      “啊,采薇!她在这里可是很有名气的呢!”老板连连点头。
      “她真的在这里?”长歌惊喜道。
      “您也是想听她的戏吧,真巧了,除夕晚上,戏班在镇子里的戏台唱戏。您说不定能见到呢。”
      “除夕?那不就是后天么……”

      除夕
      黄昏时分,长歌换了一身青衣,往镇上的戏台走去。一路上男女老幼,皆是新衣新裤,谈笑风生,都往戏台去。
      到了才发现,戏台在水岸对面。台下河里停满了乌篷船,而石桥上已经站满了看戏的人,想要到对岸去只怕不可能了。
      长歌握紧了那柄牡丹折扇,手竟然有些发颤。
      马上便要见到阿薇了,她不知过得好不好,还记不记得自己……

      丝竹渐响——幕启。
      对岸,水榭楼台,灯火阑珊。
      一袭雪衣,长发如云,水袖盈盈。簪花玉钗微晃间,她优雅地回身——
      采薇,他的采薇啊!他身子微震,竟不能言语。
      还是同样的白衣,手里另一柄洒金折扇,扇上的牡丹却不知如何显得浓艳。
      还是同样的身段步履,明眸流眄中却不复当年的清纯和忧伤,取而代之是一种妩媚的风情。
      一曲牡丹亭,千回百转的水磨腔。上板,散板,移步,转身。行云流水,一唱三叹。
      挽起兰花指,她声音清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唱腔成熟婉转了许多,不再是当年的青涩。然而当初的纯粹却找不回来了。
      台下喝彩、口哨声四起。她妩媚地笑着,不经意地向台下眨了眨眼睛。
      口哨声更响了。
      她并没有看见长歌。

      此岸,月色溶溶,临风立着一个青衣少年。
      精致柔软的宽袍,上面缀着手绣的花纹。黑发是散开的,轻扬在风里。明亮绝美的眼里倒映着对面少女的影子。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此情此景,和十年前说不出的相似,又说不出的不同。
      当年的采薇去哪了?她的眼里,再也找不到那样似曾相识的纯净和寂寞。
      十年前,他们隔着后湖,对方似乎触手可及。
      十年后,他们隔着窄窄的流水,竟然像隔着天涯海角。
      人,竟是会变的么?
      他曾经笑自己十年前的冲动和幼稚,然而现在不禁又笑自己痴心的一厢情愿。
      曾经的自己年轻气盛:“十年,十年算什么?”
      如今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到底是太年轻了。就凭一个感觉,就以为此生不渝,就以为能过一辈子呢……”
      原来是他一开始就错了。

      柔软的调子咿咿呀呀,水榭里丽娘寻梦惊梦,梦梅拾画叫画。一折一折唱下去,足足两个时辰,青年伫立着,竟然有些痴了。

      幕落。台下乌篷船上的有钱人开始一把一把往台上扔铜钱。采薇笑靥如花,行了礼,弯着腰将铜钱一枚一枚拾起。
      那一刻,心如刀绞。
      十年前的采薇,谢幕时对台下的喝彩不屑一顾,因为她只是在唱给自己听。如此的寂寞、纯净、孤高,曾经让他心动。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采薇拾完铜钱,抬起头,正看到对岸那个英俊的少年。
      他们痴痴对望着,竟无语凝噎。

      人们在说笑声中散去了。长歌踏着月色,缓缓步上戏台。
      两人依旧是对望着。目光里没有狂喜,没有伤悲,甚至没有任何激烈的感情。
      似乎有万千的感慨,却相对无言。
      似乎十年后的重逢,只是平静地问一句:你来了?你变了许多。
      本以为此生不渝,海枯石烂的感情,终于烟消云散。
      其实在这十年之中,那份感情已被流年慢慢消磨了,只是他们自己没有察觉。
      其实就算彼此都没有任何改变,他们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然而为什么又等了对方十年呢?
      因为有些等待,到头来已不是为了那个人,只为了给自己一个虚幻的期盼,一个继续下去的理由。
      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虽然没说出口,他们都明白了结局。
      “既然来了,就陪我看最后一场花火吧。”终于,采薇平静地邀请。
      长歌默然地点了点头。

      屋顶
      长歌静立在风里,衣襟飘逸,似要羽化登仙一般。
      身后有脚步声,他回过头去。
      采薇缓步走来。卸了妆,不施脂粉,一袭雪白的衣衫,鬓边插着那支“鹊桥仙”,如暗夜里一朵盛开的冰莲。
      眼前的女子让他有了一瞬间的失神,仿佛时光退回了十年前那个花火漫天的夜晚,依旧年少的自己,依旧年少的采薇。
      他脱口唤道:“阿薇……”一如十年前的温柔。
      采薇立住了,有些凄然地垂下头,鬓边的“鹊桥仙”轻轻颤抖。
      长歌方才回过神来,怔怔看着那支簪子。良久,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柄折扇。
      采薇接过,极慢极慢地展开。
      怒放的牡丹秀美如昨日,洒金扇面却微微泛黄。
      扇上题着绢细的蝇头小楷:“汉河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难道是宿命么。
      盈盈一水之间,原来是如此遥不可及的距离。
      人生毕竟不是童话,牛郎织女的故事怎么会存在。
      爱,不是冲动不是誓言。爱,是日光般安静温暖的感觉。爱,要经得起平淡的流年。
      只是那时他们还不明白。

      夜晚的乌镇,此时已经是万家灯火。水岸两边的民居,家家门口挂着各式花灯,连成一条巨大的灯龙,在墨黑色的夜里蜿蜒曲折,直至视线的尽头。素来幽美秀气的乌镇从未有过如此壮美的景象,也只有除夕之夜登上屋顶才能望见。
      一声巨响,火红的烟花升到空中,破碎。
      两人抬起头,仰望满天璀璨花火在黑得浓密的天幕上绽放着,艳丽,绚烂,繁华得耀眼。
      一滴泪水轻轻滑落。
      也许他们内心隐约还喜欢着彼此,但这份若有若无的感情已经不足以让他们牵着手走下去。

      “告辞了,采薇姑娘。”良久,长歌淡淡地道。
      ——从此就是陌路了吧。
      采薇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道:“你……都不肯陪我看完烟火。”
      心痛到极点原来是麻木。千言万语的挽留都哽住了说不出口。
      “就是看完烟火又如何,注定了的怎么改变。”长歌眼里流转着忧伤。
      他转身要离开。
      “长歌!”采薇突然地唤出他的名字,“你——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真的就这样结束?”
      长歌沉默良久,叹息了一声。
      他走了,终于没有回头。

      采薇仰头看着天空。长夜未央,灿烂的花火中,泪水汹涌而下。
      爆竹声似乎渐渐远去,她恍惚回到了十年前的除夕。

      此岸,水榭回廊,灯火阑珊。
      一袭雪衣,长发如云,水袖盈盈。簪花玉钗微晃间,她优雅地回身,明眸流眄。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带出些恍惚的哀愁。
      一曲牡丹亭,千回百转的水磨腔。上板,散板,移步,转身。行云流水,一唱三叹。
      挽起兰花指,她细细地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彼岸,月色溶溶,临风立着一个青衣少年。
      精致柔软的宽袍,上面缀着手绣的花纹。黑发是散开的,轻扬在风里。明亮绝美的眼里倒映着对面少女的影子,他云淡风清地浅笑,倾国倾城。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蓦然回首的风华绝代。

      也许今生今世,注定了她在此岸,他在彼岸,隔水相望,永不相逢。

      她突然微笑了,轻哼那首古老的乐府诗: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汉河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烟花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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