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2：夜尽前线》DREAMZ

1、始（一）

　　战争席卷至唐擎家乡的那一天是星期六。如果没有记错，那是个入冬之后最好的晴天，学校刚放了寒假，孩子蹲在奶奶家门口的高坎上朝着坡底望，等着父亲开车接他回家。
　　奶奶做了他最爱喝的番茄蛋汤，香味氤氲，在鼻腔里打转，只要熟悉的身影一出现，就能开饭。父亲半年才回一次家，每次都会带上好玩的东西，这次一定也带了礼物，是什么呢？孩子在泥地上画圈圈，他想要一个大机器人玩具，打架的那种，好酷好酷。
　　但是直到天黑，他也没能等到父亲的到来。奶奶接了个电话，叫孩子赶紧吃饭，汤已经凉了，孩子还是乖乖的喝光。
　　其他记忆已经模糊，孩子只记得第二天再醒来是在冰凉的地面上，爷爷守在身旁，憔悴的不像样。
　　“会好的，小擎。”爷爷抚摸孩子的脸，这么说。
　　还记得什么？
　　那个发疯一样闯进了避难所的机械吗？还是被割掉一只手的爷爷？是再也没有出现的爸爸和奶奶？是血的气味？还是被部队带走的时候名单上的“孤儿”呢？
　　唐擎闭上眼，侧身蜷缩在床上，并不打算起床。
　　门被大力推开。
　　“唐擎，十七岁，男。”
　　措手不及，他慌慌忙忙的站起身来行礼。
　　“昨天刚入伍是吧？”
　　“是。”
　　“是学校新生抽签...你想不想当兵？”
　　不想。
　　“想。”
　　“兵不好当我告诉你！要有吃苦的准备！”
　　“是。”
　　“大点声！”
　　“是！”
　　“今天下午新兵见面，不能迟到！”
　　“是。”
　　不知道什么职位的老兵转身清点起其他床的人，唐擎站着失神。他拼命考上了最好的国立大学，选择了最喜欢的机甲制造专业，也顺利的得到录取，可惜一切戛然而止在入伍抽签上。战争年代下是无法决定梦想与前途的，锐减的人口已经无法再实行募兵制，他心里清楚，只是稍稍不甘心。
　　机械大军冲破祖国的边境高墙时，所有人的梦想只能是人类荣光永存这一条命令。
　　新兵的训练无比的枯燥，日复一日的军校与训练场两点一线让人疲惫。
　　唐擎看不到未来，从孤身一人那时开始就看不到未来了。战争无比残酷，人类的血肉之躯不知道还能支撑几年，如果机甲再造不出来，人类的末日就应该快要到了。
　　好想跳下去。
　　他躺在床上，窗外的黑夜就要把他吞没。这里是二十楼，跃下去就真的上不来了。手上才好的伤口又被磨开，用简单的创可贴粑住，可还是疼，疼的握不住筷子。人类的高超医疗技术时代结束于某医院暴动的医疗机器杀人事件。当然这和医疗技术没有关系，只是无关的联想。
　　训练，训练，还是训练。只要还在训练就一直会受伤，只要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还会受伤。
　　靠近门的床铺是一位快四十岁的大叔，据说是自愿参军，他喜欢向孩子们绘声绘色的讲述他年轻时还美丽和平的国家，他的身边总会聚上很多人。
　　唐擎不会主动凑过去，他只会默默的听。今天晚上的大叔依然在说，说好不容易考上研了，结果意向学校的送货机器人接受到了觉醒的信号，屠杀了整个学校的人，也屠杀了大叔的梦想。
　　应该是屠杀了人类的梦想。他侧过身，风吹的脑子疼，但是他还是这样闭上眼睡了觉。半醒间有人过来关了窗，还说了什么话，可惜没有记住。
　　唐擎总是在训练中取得末尾的成绩。他知道，这与自己不高的积极性有关，无法集中的精力让子弹偏离标靶，懒得抬起的手腕让刀尖指向空白。
　　“你当上战场是闹着玩是吧？你不瞄准它它分分钟瞄准你！它是机器，它精确度比你高多了！你等着死是吧？”
　　教官训话，唐擎都明白这些道理，但是他打不起干劲。
　　“你当自己是隔壁指挥官学院的是吧？他们不好好学他们坐后方，你是前方的！”
　　指挥官学院。唐擎知道，高考690分才能选择的学校，国家指挥人才的培养库，也是学生竞争的终点。这是高中时代班上几乎所有尖子生的梦想学府，很简单的理由，他们不是把指挥官当梦想，而是指挥官会在大后方享受着国家最好的资源，避免冲锋陷阵与死亡。
　　“明天的模拟考核你要是再吊车尾就等着加训吧，训期只有一年，你练不好你就把其他时间给我拿出来继续。”
　　训完话是晚上八点钟，所有的人都结束了训练日程回到生活区开始了休息，整个训练场空无一人，只有夏蝉还在鸣叫。初夏的风吹到满是汗水的身上无比的凉爽。
　　唐擎拐过了宿舍门口，走向了高墙。那边隔开的是指挥官和他们的士兵。
　　高考710分，放弃了指挥官学院，在任何人听起来都是荒唐的程度吧。如果早知道命运会指向这里，说不定就会坚定的选择去对面了。
　　想看一眼对面，但是看了也没有什么用，他没有停留，转身回了宿舍。
　　爬上床打开终端，上面显示他明天考核的临时指挥官已指派完成。
　　“你好。”对方发来短短的两个字。
　　唐擎无话可说，原样返还了回去。对方没有回应。
　　“哇，我的指挥官是个女的诶！”宿舍有人高兴的叫出声。这一声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啊？我的是个大老爷们，还比我小，就是小屁孩。”
　　“我们刚才聊天，真的超适合，你们当点心，明天考核我们绝对最厉害！”
　　......
　　唐擎看着他们高兴的模样，时不时注意战术终端，始终没有等到下文，单纯就开场来说，这极其冷淡糟糕。
　　人群躁动平息，呼噜声响起，床头那一直默不作声的战术终端亮起了光，新的信息。
　　“晚安。”
　　这是什么样的人呢？唐擎盯着早已黑屏的机器，没有再想太多，疲累积累的身体带来意识的弥散，转身很快进入了梦乡。
　　“您已进入模拟作战空间，敌人随时出现，请认真战斗。”
　　意识在链接阀关闭的刹那仿佛被吸走，再次清醒已经身处虚拟战场。随着进入的人越来越多，四周布满了吵闹的声音，这种感受接近于真实的训练场。
　　唐擎被分配到近战部队，这是临时指挥官根据士兵个人资料选择的结果。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选择近战部队，常理来说，他这种差生，后方装甲部队是最安稳的选项，因为考核情景会简单很多，毕竟这是和考核分数挂钩的。
　　任务指令一，保护难民穿过前方战区到达对面根据地，依据到达时间、血量百分比、杀敌数、保护人数算分。
　　“指挥官命令下达。”耳畔传来声音，等了等没有再听见语音，才发现对方在终端发的文字。
　　“地图，整体是M形，路上会不断刷新敌人，应该是聚集刷新的，如果是这样就直接冲过去，分布的有精英怪，是近身攻击的，有能力的话扛起沙包当盾牌，别靠近，注意拐角偷袭与视野盲区，放弃杀敌，尽可能保护难民，十人，相对地图来说人数中等，不要排成长龙，安排聚集在你后方，虽然是数据模拟，但是也会有疼感，注意安全。”
　　能活着到达就算万幸，唐擎这么想。
　　身后的难民，是数据的集合体，模式化的造型千人一面，毫无真实的感觉，它们也不会发声，静静的在身后，就像一堆木桩。对方发来的文字也用“精英怪”来称呼敌人。
　　有一种玩VR游戏的错觉。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放弃杀敌，事实上杀敌赚得的分数最多。唐擎听话的没有再想太多，或许对方有更好的安排。
　　排列好数据难民的阵型，终端提示模拟开始。
　　前方空荡荡的街道瞬间刷新出一堆的机械体，倒是被猜对了，聚集在街道的右侧刷新。
　　冲。唐擎没有其他的想法，抱起一袋沙包，按照指挥官的指示做就可以。
　　耳边的风在呼啸，身后机械特有的钢铁磨合声音在耳畔回荡，还有抡刀的声音，唐擎猜这是人型编号A军事机械体，只有这种机械带有大刀，确实是近战的精英怪。脚下踩上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咔吧的声音。
　　路不是很长，大概就是一次一千米，唐擎闷着头跑，三分多钟就到达了终点。中途机械体抡刀砍碎了手上的沙包，擦到了手臂，生疼，激起了迈步的动力。
　　“模拟结束，到达时间三分五十九秒，血量百分之九十五，杀敌数零，难民损失一。总计100+95+0+90=285分，目前万人排名前百分之二十，班级排名第九。”
　　第九？唐擎喘着大气，靠着数据墙大口呼吸，一个敌人都没有杀也能第九吗？还是说其他人暂时没有完成？
　　“很不错，可惜损失了一位难民。”终端亮起信息。
　　“加油。”
　　唐擎还在喘气，正哆哆嗦嗦的要向对方输入信息，场景再一次发生变换。
　　这是这次模拟的主要考核，也是分数的大头，真实的战场感受。
　　其他的人异常兴奋，同寝的几人聚在一起讨论起刚才的模拟，看起来异常和谐。
　　“模拟开始。”
　　任务指令二，等待救援，活下来。
　　简简单单。
　　“指挥官命令下达。”
　　“这是方形的大场地，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一直跑，保持专注，坚持十分钟就能活下来。”对方依然是文字模式。
　　在方才等待途中，唐擎才发现其他的人与指挥官都是语音模式，随机应变的指挥，只有他的指挥官发文字。
　　他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对方为何不语音，但是他本人也不是会主动语音的人，尊重对方，他保持了文字联络。
　　“还有指示吗？”
　　“没有，注意安全。”
　　随着文字发来的是模拟开始的铃声。
　　几乎是一瞬间，身边刷新出了机械体。
　　没有反应过来，唐擎手臂瞬间被拧断。
　　这绝对算是他这辈子受过的最严重的伤，呆滞的转头，他看向左手，那里只留下了空荡荡的半截衣服，钻心的疼痛从看见横截面的那一瞬间传来，那是一种不可言喻的感觉，他知道这是数据模拟，但是就是疼，那种仿佛要扼住脖子窒息的疼痛，心跳猛加速，生理眼泪涌入眼眶。
　　“呃啊！”他叫出声来。
　　没等再做出反应，一记重拳袭来，砸在胸口上，他清晰的听见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这下是真的难以喘气，不止是疼痛，还有瞬间失重的感觉。救命！他在心里呐喊。意识是清晰的，他看见了手的主人，是人型编号A军事机械体。
　　这一拳将唐擎从场地正中心打飞起来落到了西边的拐角。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唐擎的身体被弹起来，又重重的落到地面。
　　落到地面的瞬间，他的后脑收到了绝对猛烈的撞击，小腿也几乎失去了感知。“哐”的一声传过来，他难受。身体翻滚了一圈，胃里翻江倒海，加上胸口火辣辣的沉闷疼痛，一股液体反上口腔，他不受控制的张大嘴，才发现吐了一口血出来。
　　疼。
　　这是他唯一的感受，疼到眼前快变成黑色，他想干脆闭上眼就这么失败好了。
　　“起来！快跑，它过来了。”迷糊中，终端亮起，他凭着意志力模模糊糊的看清楚了字。
　　抬起头，那个机械体，抡起它的刀，迈着大步朝自己走来，路上的其余人都忙于杀敌无暇顾及，自己是唯一的猎物，他清醒了。
　　不想再受伤，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想法。他怕疼，他不敢想象那个刀再砍下来会有多么的疼痛。
　　起来！他嘴里念叨。
　　起来！起来！起来！
　　翻了个身，右手摸到地面，支撑着跪起来，此刻机械体已经离不到五米的距离，它的脚上机械联合的回路已经可以看的清楚。
　　站起来！他向自己下达指令。胸口疼的冒火，左臂断面在翻滚中摩擦到了地面，那里痛觉神经也在嘶吼着。
　　可惜站不起来。右手无法支持几乎瘫掉的身体，刚支撑起就瘫着趴了下去。喉头传来咕噜的声音，他咳嗽了两声，机械体的阴影已经投到了身上。
　　刀抬起的机械碰撞声音在耳畔响起，唐擎几乎能看见刀光。四周的小机械体在听见动静之后也纷纷围过来，俨然已经形成了属于唐擎一个人的包围圈。
　　高举的刀刃宣告着将要到来的死亡。
　　不行，不能被砍到。
　　唐擎疼的意识模糊，抬起左肩想去拔刀才意识到左臂已经被坎落到不知什么地方了。那就右手，右手还是好的。右手摸到刀柄，拔出的刹那，敌人的刀也斩了下来。
　　叮。
　　断裂的刀身落下，向脸上反射着跳跃的光。
　　这一挡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唐擎的右臂无可奈何的垂下来，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快站起来！”在最后生死的关头，一个身影挡在了面前，兵器碰撞的声音响起，唐擎知道是有人来救他了，说话声听着熟悉，但是想不起来是谁。
　　“小东西围过来了，你当心！”身影似乎与机械体战的有来有回，在眼前跳跃。
　　小东西？啊，是说那些小机械体。唐擎反应过来，才发现那个包围圈越来越小，将自己困在里面，只有大的那只被吸引走了。
　　我要干什么？他的思维似乎已经不再跃动，唯剩的就是疼痛感。
　　刚恢复知觉的腿部似乎被什么东西碰到，但是已经不再有感觉，那些与胸口和手臂的伤比起来根本算不上疼。他勾起脖子，果然，一个切菜机器人抬起它的菜刀手在腿上划开了伤口。
　　已为鱼肉。
　　“快！不想死的话就翻滚起来！加油！”一直沉默的终端忽然爆发出了语音叫喊，是那位指挥官。
　　原来是个女生。
　　声音震耳欲聋，神经受到了一瞬间的刺激，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敌人全部已经转换为攻击模式。
　　滚起来！滚起来！他强迫着打起精神，不知是不是伤害太深，痛觉神经似乎已经关闭，心里只有这一个信念。右手撑住翻身借力，用尽了刚积攒起来的力气，朝着他处翻滚，撞开了最小的敌人，滚出了包围圈。
　　然后呢？他喘着粗气，他再也没有余力了，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大口呼吸着，他模糊看见的是一片朝自己坠落的铁板，再也躲不掉了。
　　“编号70，唐擎，模拟完成，坚持时间八分钟四十一秒。”
　　“全部模拟完成，唐擎，万人排名前百分之二十七，班级排名十五，表现良好。”
　　冰冷的机械声无情的报出成绩。
　　意识回笼的那一刻，唐擎活了过来，他瞪大眼睛，失神的瘫坐在地面。胸口上下起伏，身上已经湿透，不断有汗珠从额头滴下，他盯着左臂，那里完好无损。坐了好长时间，直到整个场馆人全部离开，他才彻底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在发抖，是根本止不住的颤抖。“呜。”喉咙发出了声音，他才感受到自己在哭，滴下来的不止是汗水，还有泪水。
　　从场馆走出门时，已经是正午太阳当头，而模拟早在十点钟就已经完成。当日的食堂，很多人都看见了一位独自坐在食堂角落边吃饭边哭的少年。
　　“我们要向唐擎学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依然没有放弃生的意志，这也是一种强大的表现！”
　　唐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表扬。直到看见详细数据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当时模拟中的处境有多糟糕。
　　“十根肋骨骨折”，“左臂断离”，“剧烈脑震荡”，“数十处外伤深可见骨，“两支小腿不同程度骨裂”。这些字眼在面前就像是小说的描写，但这是不久前他真真实实体验到的。
　　水落下砸在身上，声音掩盖掉淋浴间的来来往往与打打闹闹。唐擎挑了最后一排最里面的喷头怔怔的蹲在那里。
　　在刚得知自己的命运与理想背道而驰的那段时日，他总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活着的理由，残酷的现实总是夺走他最重要的东西，他的生活，他的家人，他的童真，他的梦想。他本以为死亡已经他不再抗拒的东西，直到这次模拟，在伤的如此严重的情况下，他的反应是求生，潜意识的本能告诉他还想活着，哪怕坚持一小段时间他都想活着。
　　“五分钟停水啊，没洗完的快点！”
　　听见这句话，他才慌慌忙忙的起身，最后也没有洗的很干净，拖着麻了的脚一瘸一拐回到宿舍。
　　宿舍的气氛稍稍微妙，从进门的瞬间，其他忙忙碌碌的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能感受到其他人射到身上的目光。
　　唐擎关上门，拖着鞋，将毛巾搭在肩上，直接往床铺走去。并不是毫无波动，只是脑子混沌一摊，疲累的不想再去管这些。
　　放好洗漱用品，耳朵捕捉了寝室里的声音，他想起来早上帮自己挡刀的身影，清醒之后可以很确定，说话的声线是门口的大叔。
　　“谢谢你。”唐擎很庄重的将肉票当成谢礼，第一次和那位大叔搭了话。
　　大叔正在写东西，看了一眼拿着肉票的手，抬头看，把手推开，笑了笑开口：“哈哈哈，不用谢，打仗还是要团结，战友有难肯定要去帮忙，肉也不容易吃到，你自己留着吧。”
　　唐擎摇摇头，坚持将肉票放在了桌子上。
　　似乎是觉得这孩子好不听话，大叔站起身，硬是将票又塞回了唐擎的口袋，佯装生气：“你们长身体，我不需要吃肉！拿回去！”
　　“可是...”
　　“你要是真的谢谢我，就每天来听听我讲故事，这个行吧？”
　　唐擎被大叔死死的擒住手臂，绝对的力量压制，明白自己拗不过，便点点头，虽然在他看来这不算道谢。
　　这算了结了一件事，靠在墙上的唐擎闭上眼，就那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