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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尸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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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停日。
北国最近都不太平,我能感受得出来。
那个人把我带来北国之后就很少再露面,算一算,是正好有两年了。
不像大承那样四季分明,北国的天永远是灰白色,树长不出叶子。大风周期性地穿城而过,时不时带来一点碎雪,落到人的身上会把皮肉烧出疤,大家戴上麻布袍子的兜帽、钻进或高或矮的石头房子里,死死地避着。
这几年雪下得越来越多了。
因为修石头房子的原因,中心城外面下民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有传言说教外人养了刺客,此刻下民乱起来,正是他们……
咚咚咚——
有东西在敲我的窗户。
今天是整年才有一次的无风天气,我宿舍的窗子半开着,窗外到处一片灰茫茫,景色像静止在时间里一样。
除了窗沿下沙地悉悉索索的声音,听方向,是在我窗下徘徊,像在等待。
这种事情近半年就一直在发生。一开始只是一些东西在地上的摩擦声,因为风大雪多,常常被我当成是偶尔发生的意外,直到慢慢接近了风停日,动静越来越大,从扔石子一直到这一次敲窗户,让人无法彻底忽视掉。
有东西在等我。
因为不怎么爱说话,我来北国两年来,可以说是在这里无亲无故,说实话,我不太相信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做工不太精巧的匕首就藏在枕头底下,自从意识到这是有东西故意为之以后,我就开始打磨它,只等着时机足够派上用场。
不管外面是什么,我经历的怪事也不差这一桩了,而今天是全年唯一不会下碎雪的日子。
咚咚咚——
这次声音更重了些,敲完之后是沙砾摩擦的声音,脚步似乎是往稍稍远的地方躲去了。
我把匕首藏到袖子里,然后从窗户的方向尽量无声地跳了出去。
宿舍窗外是一片粗粝的沙石地面,零散遗落着很多陈年垃圾,学校给这里围上了不太牢靠的铁丝网,试图敷衍地将这里与外界隔绝开。
其实不会有谁试图从这里出去,平时也没什么人会到这里来。大家只知道往外面走段路会有一个巨坑,从楼顶上遥遥地看过去,巨坑里幽暗深沉,时不时闪动着细碎的浮光。人们管它叫地湖,教会故事里冬神审判背叛者的地方。
而此刻,铁丝网下的垃圾堆旁边,蹲着一个瘦弱佝偻的人。
看身形,那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头发剃得干干净净,没有穿教会的袍子,而是一身动物皮做成的猎人衣,一张脸被纯黑色的面具盖住,只留出眼睛。
这是很典型的教外人打扮。
他们已经能渗透进教会学校……
北国或许真的要乱了。
他背对着光,整个人像从阴影里来,与我四目相对,一双眼睛亮得异于常人。男人从喉咙里发出很低很哑的声音。
“来……”
我听到他的声音一怔。
“你明白的。”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去,三下两下翻过铁丝网,瞟了我一眼之后,向湖的那边很快地跑去。
这种语言,我只在父亲与教会高层的口中听过。
我这种人注定了接触不到高层,如果教外那些人真的有什么重要的秘密,他们能连续一年来找我,究竟是为什么?
关于父亲那一年的死……他们或许知道些什么。
铁丝网很好翻,但成年男人的步伐并不好跟。我身形本来就比一般人瘦小些,即使已经是努力在跑,也逐渐与他拉开距离。不知道跑了多久,一开始还能远远地追着他的影子,后来慢慢地只能从声音来分辨方向,再后来——
巨大的坑洞逐渐在眼前变得清晰,像是无边无际的深渊。坑洞边缘模模糊糊有一个跪拜似的人影,不过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僵在原地,维持着典仪状的跪拜姿势,在坑洞的映衬下,像是很小的一粒点。
我握紧袖子里的匕首,摒住呼吸,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四周空空荡荡,找寻不到任何一个活物的踪迹,地湖阴阴地冒着冷气,那个男人真的不见了,眼前的人——或者不能称之为人。
那是一具白骨。
骨头呈月牙白的颜色,一丝杂质都没有,光洁到发亮。走进了看,白骨堆里还压着一张纸条,被边角对齐地折了起来,薄薄地横插在两根胸腔的肋骨之间。
这是很不对劲的事情,想到这我后脊隐隐有些发冷。正常死去化成白骨的尸体上面不会这样干净,多少会有些血肉的残留物,死去很久的骨头质地也不应该这样光洁。
可能,只是可能,这具尸骨的主人或许刚离世不久,有人把他的血肉剃掉了,甚至还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过,再把这副完整的骨架拼到地湖前面,堆成跪拜的姿势,特意用来给我送信。
少有的几次见面里,义父说我这个人看起来年少老成,其实只是不会说话,骨子里一点也不够沉稳,自以为是。他说得对,或许我根本就不应该跟那个教外人过来,这不是什么真相,是送给我的威胁。
环顾四周,湖边静得能听到我的心跳声。本来平时就不会有人来这种地方,更何况是今天,风停日的冬神集会是北国最重要的日子,教会学校里的所有人都要去——
今天是冬神集会!
偏偏在这个绝对不能迟到的时候。
我来不及多想,脑子却不知道为什么,涌出一股要把纸条带走的冲动,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是在往学校跑的路上,手里紧紧抓着那张鬼使神差被我拿下来的纸条。
自找危险。
我暗暗骂自己两句,猫着腰钻过铁丝网的空隙。
从窗户原路翻回自己的房间时,墙上的钟已经走了将近一整圈,肺里像是火烧一般的疼,我尽量用最小声喘着气。还差三分钟到集合的时间,隔音并不太好的木门外面已经逐渐热闹起来,不断穿梭而过的脚步声踏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我整个人因为缺氧而缩在袍子里微微颤抖着,像濒死的鱼。
那张纸条。
我努力控制住手的颤抖,展开那张一路上已经被汗浸得半湿的纸条。
纸上只有一个短句,用的是北国经书上才会用到的旧语言——他口中的那种语言。字迹歪歪扭扭很是拙略,像初学写字的小孩子,有些地方笔画描了很多遍,但看得出来笔画很是用力,墨迹浓浓地晕染开一片,像要把纸透穿。
“不要做叛徒。”
咚咚咚——
这次是我房间的门在响。
我捏紧手里的匕首,心提起来。
“阿沉。”
是埃尔顿。
门外响起男孩略微沙哑的声音,他变声比我们都早些,说话声音像是被闷在瓷罐子里,低沉,但有回响。
“你小子平时连上课都不差一节,怎么在这节骨眼上玩迟到?”
旁边另一个男孩忽然凑到我门边很近,像是贴着门板说话:“不能是出事了吧,别吓唬咱们。”
下一秒他就被另一个人给推开:“你得了吧,说咱们谁出事都比阿沉来得靠谱。连老师都说他十六岁活得像个六十多岁的人,你觉得能出什么事?顶多是昨晚看书看太晚了头疼着呢。”
“不过这种日子就算是不舒服也得来,没办法……去年的时候我打架摔断了腿,本来以为可以在宿舍里舒舒服服地躺着一觉睡到中午,结果你猜怎么着?艾弗里老师愣是找人把我从四楼上抬到了中心广场上,更别说你这住一楼的。喂,你小子要是真头疼,可也赶快起床出来吧,省得等会儿挨骂。”
我平时不太常说话,张了张嘴,喉咙还没适应好出声,埃尔顿又敲了几下门。
“阿沉?你好了没,我跟你说,这人呐不管在什么集会上迟到,我都敬他是个男人,只有风停日,我敬他是个纯……咳,反正你快点,就差你了。”
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工夫,我默默把纸条攥成一团,和刀一起藏在一块木质地板的下层,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回答的声音变得响亮一点。
“嗯,来了。”
他说得也不无道理。
今天是一年一见的风停日,每到了这个日子,中心城都要有一场集会,用以感恩真神在北地的赐福。在大承那边,人们也有类似的活动,大家管它叫过年。
但北地不像大承。
大承靠王权和耕地稳固江山,过年则更多的是一种计时和休憩。而在北国,教会集团当权,所有人生来都被要求信奉冬神会,因此风停日的冬神集会也就比大承多了几分严肃的意味在里面。
刚拉开宿舍的门,门外的埃尔顿一把给我扣上兜帽,又煞有其事地拍拍我的肩,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手劲拍得摇晃了几下,其他人推推搡搡笑成一片。
说实话,我还没彻底适应这样很多人的环境。
“行了行了,知道你不爱说话,快走,等会儿真要迟到了。”他颇有范式地招招手,一大帮男孩就跟在他的身后,推推搡搡地跑出去,像大承麦子地里的麻雀。
我拉紧兜帽的边沿,低下头,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出门路过教师房间的时候,大厅里一些人正乱做一团。埃尔顿他们在前面吵吵闹闹,听不大真切那些人的对话,只在路过旁边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一两句。
“大承那边出事了……”
“他们的武斗会结束都一年了……”
“看守永州的眼睛们说,那孩子失踪了。”
后面的话听不清,不远处广场上在敲钟,庆典就要开始了。
我从前在大承边境有时候会想,父亲话里那个遍布眼睛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而当我真的到了这边来两年,大承、北国,其实都差不多。
眼睛不分有形和无形,人们都在无可逃逸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