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十三步 ...
-
三月十七,风和日丽。
夏氏夫妻二人总算等回了他们离家出走的女儿。
早在夏锦进了连府的当天,连仪便让书坊的人带着信物知会过夫妻二人,只道夏锦思念发小,会在连府小住几日,阿溪也附信致歉。二人确信女儿没被人伢子拐走,安心许多,思及阿溪去了连府后自家姑娘成日里闷闷不乐,也就应下了。
马车在京郊一户小院前停下,一双年华正好的姑娘相互搀扶着下了马车。
夫妻俩接着夏锦便埋怨了几句,瞧着阿溪又叹几声,四人十分融洽模样,亲如一家。
阿溪一身闺阁女子妆扮,故地重游,便又成了从前那个快活恣意的乡野丫头。笑时眉飞色舞,眼中天地阔大。
直到午时将近,阿溪推拒了夏家人留饭的邀请,打道回府。
这一趟行程原本是连仪亲自安排,故而阿溪从未起疑——直到她陡然意识到返程途中周遭幽寂异常,悄然掀起窗帘一角,才惊觉去路已非来时路。
马车在密林边缘停下,四周荒无人烟。车夫勒马回身,一只手掀开车帘,冷不防迎面便是一支银簪直冲咽喉要害,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阿溪偷袭的手被反按到车壁上,银簪几乎脱手。她心中慌乱,色厉内荏:“你是什么人!”
车夫一身黑衣,头顶斗笠,上半张脸戴着铁面具,下半张脸生了一圈胡子。此时听她质问,铁面下的一双眼却依稀瞪了瞪她。
尔后,面具被摘了下来。
阿溪愕然:“常迩?!怎么是你?”
常迩略微气闷地撕掉了假胡子,松开她的手,没好气:“怎么就不能是我?”
阿溪噎了一下,却没咽下满腹疑窦:“是你送我和阿锦来的?兄长安排的?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常迩头疼,捏着眉心仰头望天。阿溪想起她听不到,情急之下上手把她的正了回来,却在对上那双略带杀气的眼睛时突然想起面前的是个妖,只好讪讪松手。
“到底……怎么回事啊?”
常迩从车辕上跳了下去:“车厢左边座位下面有个暗格,你把里面的盒子拿出来,先下车。”
阿溪一头雾水,只能照办。常迩等她拿好东西下了车,便一言不发上前把驱车的马拆解出来。等阿溪打开盒子,看到里头是几份干粮,抬头正想问一问,便被马车上忽然燃起的大火惊住了。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又因为那火焰色为深蓝,燃起来十分安静,猛地反应过来,扭头盯住了常迩。
马车迅速化为灰烬,连余温都不曾弥留。阿溪心中不安,常迩只是一手牵着她,一手拉着马,头也不回地向林子里走。
这座林子距离阿溪和夏锦从前采猎的区域有一段距离,也幽寂僻静得多。阿溪亦步亦趋,最终被带到了一个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山洞里。
干净,且空荡荡的。
常迩轻车熟路地坐到石板上:“坐下来吧,我跟你说说是怎么回事……顺便也吃点东西。”
这作风体贴得让阿溪心里发慌。
“你这一次出门,是连公子的意思。他昨天得到消息,有对头今要去书坊闹事。他担心那些人犯起浑来不知轻重,连你也下手,所以暗中交代我,今天送夏姑娘回去之后,带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先躲起来,等他派人来接。”常迩背书似的说完,看着阿溪,目光静静的,“这是他要我告诉你的话。”
阿溪食不知味,冷意一阵胜过一阵:“那……你呢?你要告诉我什么?”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常迩问。
阿溪缓缓摇头。
常迩神色无奈:“三月十七,小皇帝的二十岁生辰日。今天宫中正设宴庆祝。昨天南衡世子和郡主来过府上,临走之前,郡主特意邀请你兄长赴宴。”
阿溪闻言一震:“这事……”
“没人告诉你。”常迩点头,“瞒着你是连公子的意思。”
阿溪坐不住了:“南衡府……他们想做什么?!”
“南衡府图谋天下,这次南衡世子亲自入京,自然是想废了天子耳目,以便行事。今日宫中设宴,是连公子和天子设局。具体计划是什么我并不清楚,我只负责保护你不受波及。”
常迩语气淡淡,阿溪听着,脸色却一点点白了。
或许是洞中阴冷,冷得她止不住发抖:“所以……所以……兄长的身份……今天就要暴露了是吗?”
常迩强迫自己看着阿溪:“是。但你要相信,他早有防备,应该有自保的能力。”
“自保……怎么算自保?”阿溪眼眶发红,“活下来……就算自保吗?”
常迩倏然愣住。
“你知道什么是天子耳目吗?”阿溪眼中隐有恨意,“天子耳目,终此一生,除非帝位更迭,否则至死都无法脱身。今天他在宫中,一旦身份暴露,即使不死,你以为往后他还能怎么活着?”
她蹲到常迩眼前,望着这不谙人世的妖,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字说得缓慢,务求看清:“你如果想不到,我来告诉你。从此以后,这世上不会再有连仪。他虽然活着,却无人知他姓名。他没有过去,没有将来,生也好,死也罢,亲人故友,不能相见,无从知悉。”
“常迩,那是我兄长。我求你,能不能救一救他?如果他的身份保不住,你能不能,带他逃出去?”
常迩已经有很久不能正常听到声音,此时却还觉得阿溪的话像是就在耳边——又或者,在颅内深处。
她的掌心一片冰冷,几乎是木然地作了回应:“阿溪,我答应过他,要……护好你啊。”
阿溪眼中的泪在这一刻潸然而下,心底隐藏了太久的秘密几乎蛀空了她,血液流经五脏,罪与恶日益生长。
“常迩,我的哥哥,已经为我死过一次了。我不能……再一次,看着他这么死了……你明白吗?!”
——
城中流言四起。
“致知妙物坊那边都被官兵围起来了,好大阵仗!”
“我从另一边过来的,连府也被围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
“听我一个兄弟说,是连家这书坊里印了禁书,被发现了。”
“不能吧?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
“连公子呢?”
“没瞧见……”
铜墙幽深,挡得了流言,却挡不住……开了灵智的兔子。
它嗅觉极好——故而,凭着记忆,在刑部的大牢里,避开了沿途巡查的衙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那个人倚坐在墙边动也不动,白绫尚且好端端系在头上,然而一身素衣污晦,狼狈异常。他听力极好,在一片昏暗之中,循着窸簌的声响,转过了头。
巴掌大的影子穿过了狭窄的栅栏,来到他跟前时,已经是一个姑娘家的样子。
连仪刹那间震惊多过一切,立即起身,本想问什么,那姑娘却一步未停,直到扑到他怀中,一双手牢牢地抱住了他。
暖意裹着他,令他的双手已经先一步拥住了常迩。
连仪抱着这妖,心脏被酸涩填满。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轮回转世,来生你再来找我如何?”连仪压低了声音,呢喃自语,“我们此生的缘份,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常迩眼前一片模糊:“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轮回转世,但你要我再等几十年恐怕不行。我忘性很大。” 连仪闻言一愣,继而一僵,震惊着想松开手,却被常迩抱紧不放:“我的耳朵治好了。你的眼睛呢?你的眼睛还能好吗……秦枞。”
他凝固了,半晌后,仍然恍惚:“阿溪……告诉你了?”
“对。”常迩低声笑了笑,“你说我傻不傻呢?你们兄妹感情这么好,我竟然没怀疑过。”
连仪沉默着。往事忽而纷至,如尘埃四起。
秦枞……是出生在春三月的秦枞,有父有母的秦枞,看着同母异父的妹妹出世长大的秦枞,双眼如常的秦枞,爱读医书的秦枞。
是在十岁那年,被养父亲手送出,用来交换妹妹的性命的秦枞。
是被生父一碗药毁去双眼后,从此“死”去的秦枞。
他代替同父异母的兄长活了下去,一并承接了连家主人生来既定的命运,从此身家性命系于人手,至死不得脱身。
偶尔,日子久了,他也会分不清楚。
多年前,真正死去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
是连仪……还是秦枞?
“阿溪呢?”连仪叹了口气。“被我用妖术藏在城外,很安全。”常迩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心绪,松开连仪,退后半步,与他十指相扣,“我是来带你走的。”
连仪默然半晌,道:“我不能走。”
“是不想走,还是走不了?”常迩望着他,“你们设了这个局,用你来引南衡府上钩,即使他愿意保住你的命,以后你也做不得连公子了。但这既然是你们安排的,现在外面定然有人能代你行事。你知道的秘密太多,他不会放你走,又不肯还你身份,那只会让你转到暗处,做一把更趁手的武器。所以……跟我走吧,离开望京,从此自由地活,好不好?”
面对常迩的热切,连仪几乎只能苦笑了:“我不能背叛他,更不能害了阿溪。”
常迩一扯嘴角:“你相信陛下是真心喜欢阿溪?”
连仪屈指默然。
常迩叹了口气:“你要是怕阿溪的姻缘因你而断,那我们不妨试一试。”
“……试什么?”
“试试他对阿溪到底真心假意。如果是真心,即便你不在望京,他也能保护阿溪。如果是假意,正好借此让阿溪看清,也好放下一切。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
——
“只要不走出这个山洞,没有人能发现你。”常迩临走之前郑重其事地交代,“你就好好待这里,不要出去,不要发出任何声音,等我回来接你,知道吗?”
虽则她是个没多少本事的妖,这点苟全的能力尚且有的。
“嗯,记住了。”阿溪这样回答。
心神不宁的妖怪没有意识到不对,匆匆而去。
阿溪坐在僻静的山洞中,像回到了旧时。
旧时她惹了祸,被爹娘关进像这山洞一样黑的柴房。然而怕是不怕的,因为哥哥总会来找她——隔着窗,递一块馒头,免她腹中饥饿。
此时亦然。
她知道她等的人终会来。
——
成衍的冠礼因连仪被刑部的人带走而潦草收场,一众臣工出宫时各怀心思,琢磨着连小姐与成衍那段雾里看花似的情缘,猜测着无权无势的书商会有个什么下场。
却不知天子用了多少自制力撑了一路的苦大仇深,直到屏退宫侍独坐御书房,终于无声地放开了大笑,直到热泪盈眶。
他为天子十多年,从此后,终于不必像乞儿一般在虎狼群中苟全尊严。
心绪平复后,成衍忽而想起了阿溪。
那女子澄澈通透得处处合他心意。
成衍从前没有试过虚情假意地赚取女子真心,唯一一次尝试倒意外地食髓知味。他不爱她,却贪恋她坦荡纯粹的爱意。为此,成衍不介意虚情假意一辈子。
天下是他的,阿溪也是。他在等,等她被带到他眼前。
——
刑部的官差在城门处盘查了近两个时辰,皆奉命守株待兔,等着连家小姐出现。只是一干人心中没底,毕竟那位连小姐今日不仅正巧出了城,离了夏家后更突然失去行踪。负责此案的官员虽不至于对一个弱女子有什么提防,然而顾虑着她和天子的关系,仍是安排了人手,以免连小姐当真为了兄长而自投罗网了,他却错失这好大一块馅饼。
——然后馅饼当真从天而降,捏着她的人还手握成氏的玉佩。
玄衣黑发的少年将匕首压在连小姐脆弱的颈项上,驻马城门,声似凝冰。
“我要见陛下。”
围观的百姓被驱散,兵吏如临大敌。众人将马上的两人团团围住,又不敢越过雷池。值守的暗叹时运不济,只怕连小姐有个万一,陛下迁怒,如何是好?
那少年却面色冷然,既无惧色,亦无忧虑,望着四下人群,防着谁心怀叵测。
银鞍白马,少年帝王匆匆赶来,看见二人的第一眼,脸色变了几变,近乎咬牙切齿:“常迩?!居然是你!”“陛下别来无恙。”常迩岿然不动。
成衍的视线从阿溪身上掠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想和陛下做个交易罢了。”常迩道,“此事机密,烦请陛下让无关人等退守三丈外。”
群吏闻言躁动,成衍目光沉了沉,却当真命亲卫将众人拦到三丈外,三者周围顿时空出一大片。紧接着,常迩抬手一挥,一枚裹着纸片的石子弹落在成衍马前。成衍面无表情,示意亲卫呈上,常迩适时开口:“在下想用连小姐来交换纸上所写,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成衍展开纸条,见白字黑字写着的“连仪”二字,面色又冷了几分。他抬眼看向常迩:“朕需要一个解释。”
常迩目光幽幽:“他对陛下而言不过是走卒,却是我的心上人。我信他清白,却不忍心见他将余生都耗在此处。连小姐亦是陛下心爱的女子,我以为,这桩交易,你我该乐见其成。”
闻言,成衍微愕,不知想到什么,倏然发出一声冷笑:“你拿阿溪来换他,就不怕他对你心怀怨恨吗?”
常迩看着成衍,蓦地露出一丝轻笑:“为何会怨恨?陛下和连小姐两情相悦,我把连小姐还给陛下,成就一桩姻缘,难道不是皆大欢喜?”
成衍面色一僵。
常迩抬头看看天色:“陛下还是趁早决断吧。日落时我便会离开,届时带走的是连小姐还是其他,全看陛下了。”
暮色渐涌,马上的女子背光沉默,面容模糊,只有一双眼分外明晰。成衍感觉到一丝隐痛,再开口时,问的却是阿溪:“阿溪,你愿意留下,是吗?”
阿溪对上那道视线,声音不大却笃定:“是,臣女愿意永远伴随陛下左右。”
常迩下意识地皱眉,未及揣度,便看到成衍点了点头:“好,常迩,这桩交易,朕答应了。”说着,招亲卫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这次换常迩愣住。
她下意识生疑,猜度成衍行缓兵之计,益发警惕。
然而直到天子亲卫驾驶着一辆马车停到城门外,成衍也无异动。
常迩掌心渐湿,近乎骑虎难下,只能看着那辆马车停在自己和成衍当中,驾车的亲卫也干脆地下车回头。
“你要的就在车中。”成衍开口,“还请履行承诺,把阿溪还我。”
常迩扣着阿溪的手紧了紧:“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成衍轻呵一声,说:“你不信朕,那就让阿溪去验。”
常迩心中一寒,怀疑成衍想杀人灭口,阿溪却似猜到她的顾虑,低声说:“他若想灭口,不必用马车。”
常迩闻言默然,不得不赞同,却也因此觉得荒诞——莫非成衍……
“阿溪,要不然,我们……”
“常迩,”阿溪打断她,“让我去。”
常迩听出她话中决绝,面色一变:“你……”
“你不了解陛下。”阿溪微叹,“如果我不留下,兄长恐怕永远不得安宁。”
仿佛一记重锤敲在心上,常迩霎时失语。她陡然意识到,当阿溪最开始提出这个计划,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试探是假,交易是真。
“你是怎么……”常迩怔然看着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这本应是一出为连仪准备的戏,常迩做过最坏的打算,哪怕暴露身份也势必要带他们兄妹二人全身而退——谁料生此变故。
阿溪不再多言,推开常迩的双手,翻身下马,一步步走进马车中。
青年坐在车里,白绫覆眼,静静朝着她。阿溪眼眶微热,忍不住抱了抱他,于是,再多酸楚都化去,只剩庆幸:“哥哥,以后……再也别回来了。”
哪怕她从此困守此地,也莫回头。
连仪凝视着她的轮廓,肺腑沉钝。少时他似乎也曾恨过她,那恨意在岁月中逐渐淡去,只剩一丝不甘,然而走到如今,这已经是他最后的血亲。无论有无阿娘临终前的嘱托,他都希望她平安顺遂。
他本就不信成衍会放了他,也早做好了见面时安慰阿溪的打算,不料情势急转直下,仿佛皆大欢喜,又处处透着虚妄。
“阿溪,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阿溪不答,轻轻吸了吸鼻子,问:“常迩说你是她的心上人,这是真的吗?”
连仪僵了僵。
阿溪从他的反应得到了答案,心下感慨,莞尔笑道:“可见感情的事从来是说不准的。陛下对我是真心,我便愿意留在京中陪着他。”稍顿,叹息一般,“事已至此,我们都别再回头了。”
“若他负你……”
“那我就弃他而去。”
不过转眼之间,阿溪已经走出马车。常迩已经不知道自己希望答案是什么,却在阿溪回头看向自己时感到窒息。
阿溪没有说什么,只是露出一个明亮灿烂的笑,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向成衍。
成衍看着她走来,呼吸无法抑制地加重。十指掐进掌心,揉碎手中信。
那封信在半个时辰前被亲卫送到成衍手中——是他派出去寻找她的人,带回的却非本人,而是这封信——由曾经全心“倾慕”他的姑娘一笔一笔写成。
信中说她其实知道连仪的身份,也知道他们的关系。
她要他放她兄长自由,作为交换,她会留在望京,成为他们二人制衡双方的筹码。
她希望他能答应这桩交易,并演好一出戏。
她想要她的兄长安心离去。
若他不肯配合……死谏亦无妨。
成衍说不清看到信时的愤怒因何而起。他克制了情绪,转圜到此时,见她孤身走来,刹那间,只剩下一个念头。
无论如何,她毕竟留了下来。
此后生死爱恨,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