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有耳》宋晓光

5、风波（下）

　　我做梦都没想过唐森会为了我，纠结一帮朋友去打人。下手还那么狠，用小石块把人家头都弄破了。

　　很快，后妈被老师叫去了学校办公室。
　　那天唐森一直很忧心，放了学在弄堂口左右徘徊，就是不肯上楼去。被我撞见，两眼一瞪转身就要跑。
　　我跑上前一把扯住他胳膊，“你干什么跑啊？”
　　他回过头，转着眼珠偷偷瞟我，“我没跑，就是散步。”
　　我皱了眉看他，“森森，你怎么下手那么重？把人头都砸破了。”
　　“不是我砸的，”他忽闪了眼睛，一手攥紧肩带，两边肩膀不停扭来扭去，“真不是我砸的。”
　　“但人是你叫的？”
　　他撇撇嘴，把头转到一边，再不说话。
　　我有点生气，想这孩子怎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去学校什么没学到，拉兄弟打群架倒是无师自通了。

　　我仔细思考一阵，决定实话实说，“是不是我主动和你换房，你为了报答所以找人打赵立涛？”
　　“不是！”谁想他立马否定，仿佛被戳到伤疤一样脸一横，眉毛都立起来了，“我就是看不惯他。戴个眼镜走在路上，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啊。”
　　“看不惯就要打？”为刚才的话有些后悔。我觉察出了，唐森的情绪有些抵触。不然不会任我说了什么，都别过头去一直不肯理我。

　　半晌，我叹了口气，拉他站到跟前，“我也是为你好，你这样找人打了高年级同学，将来谁愿意和你做朋友？再说，姐姐也没讨厌赵立涛。你这样一闹，大家一问，不都知道我是那个什么……嗯，女流氓了？”
　　“谁乱说我揍他！”唐森狠狠一口痰啐到地上。
　　“什么坏习惯？”我恼怒地拽住他胳膊，“不能随地吐痰，老师没教过？”
　　他委屈得直撇嘴，又不说话了。

　　当晚后妈从办公室回来，自然免不了一顿好打。
　　老爸一旁问缘由，后妈眼角睨我下，吱吱呜呜没有解释，只是抬手又揍唐森一下，“再打架看我不打断你手！”

　　幸好弄破赵立涛脑袋的另有其人，后妈教训几下，一转身卧室里电视一开，唐森打架的事，很快便抛诸脑后了。透过虚掩的房门，能瞧得见她看电视时聚精会神的模样，半点不亚于牌桌上。

　　不过韩晓对此倒是持不同看法，“你跟你弟弟相处不错嘛。他还为了你打架。”瞅我时的眼神，竟流露出几分羡慕。
　　“别提了，小孩子不懂事胡闹，你也跟着瞎起哄啊？”
　　韩晓满不在乎翻开课桌上的语文书，“赵立涛本来就讨厌。成天纪律纪律，做给谁看啊？连音乐老师都要讨好！”
　　“是人家不借你作业抄心有不满吧？”
　　韩晓轻推我一把，眼睛里满是惊愕，“你是帮他还是帮我呀？”
　　我慌忙点头，“帮你、当然是帮你。”这丫头，还不知道口里整天纪律纪律的呆瓜，将来说不定成为她很重要的依靠。

　　等聊完了，赵立涛进教室来。我琢磨着要不要代唐森跟他道个歉，没来得及开口，先被班主任老师招手叫去办公室了。
　　我猜，老师是为了唐森要训我，十有八九是说我不该那么记仇，被人打小报告还要纠集人把仇报回来。
　　但是她没有，定睛看我几秒后，语气踟蹰地开口，“你跟你弟弟不是一个姓？”
　　“我跟爸姓，他，跟妈姓。”隐约猜出接下来班主任要谈的，突然，我脑海里浮出了唐森才来没几天吼我的那句话：关你鸟事。

　　老师点点头，脸上摆出副惋惜的神色，拿菜市场上瞅一颗被虫蛀了些洞的小白菜般的眼神瞧我，“马铃舒啊，你们家的事，我都听说了。”她顿了顿，伸手拉张椅子到我身旁，“你坐，别站着。”
　　我依言坐下，却觉得浑身不舒服。
　　老师微呼口气，脸上换一副严肃的神色，“我知道，你和你弟弟，就是唐森，你们都不容易。像你们这样……”
　　“不是，老师，”我冷冷打断他话，唇边露了点笑，“我们挺好的。我没什么，唐森也很好。他就是太贪玩不喜欢学习，别的倒没什么。”
　　老师愣一下，眼神逐渐闪烁，“这样啊——你们、你们都很好……”
　　我冲她点点头。
　　她坐在我对面，有些尴尬地睨一眼我，隔了会儿，才对我一挥手，“那你先回教室吧。”

　　我站起来，将椅子拉回原处，推门出去的时候，一扭脸，瞥见赵立涛背着手站在走廊中央。
　　他见我出来，犹犹豫豫挣扎着慢慢走过来。
　　我吸一口气，郑重向他道歉，“我代唐森跟你道歉，不好意思。”
　　憋了半天他涨红脸，突然吐出一句，“不是我告的状！”
　　我觉得好笑，冲他一摆手，“没说是你告的。”
　　“噢……”他松一口气，对我点点头，转过身飞快跑走了。

　　回去教室，韩晓立刻凑到我跟前一副八卦的样子，“老师叫你去干什么？”
　　“没什么，还不是为了唐森。”
　　“他打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们又不是亲姐弟。不过嘛，”她换一副神秘的调门，声音骤然低下去，“我倒是觉得赵呆瓜活该被打。”
　　我垂着头勉强笑一下，心里始终不是滋味。

　　唐森才被请了家长，那段时间表现得异常听话。每天放了学按时回家，再不似从前，不到天黑绝不踏进家门。做功课时，有什么问题弄不懂，也乖乖跑来问我。但他的字，依然很丑。我跟他解释“字是敲门砖，很重要”，他却好奇地眨眼问我，“哪个人会用字去敲门？用砖头敲门不会把门砸坏吗？”

　　我只能悉心向他解释。到后来，听多了类似的话，唐森也烦，一听我说要练字，就脸一垮，收拾书包回自己房去了。脾气倒是挺倔。

　　直到某日，唐森跑来求我，问我能不能帮他去开家长会。我才逮到机会和他交换条件。开家长会可以，但是他得练字。
　　唐森答应了。

　　其实同样的问题，我本不想再听第二次。因为自踏进唐森教室的一霎那，我便记起那一回不只他考试成绩是全班倒数，面上没什么光，之后被他班主任请去教室，又问了相同的问题。

　　“唐森是你弟弟？”
　　年轻女老师问了句废话，我觉得滑稽，点点头，“对。”
　　“你们姓不一样啊，”她嘴巴张大点，努力收起脸上弄堂口爱说三道四姑婆似的夸张表情，攒眉解释，“唐森的成绩你也看到了。语文、数学，都才六十几，这才小学五年级。实在不理想啊——”
　　那个“啊”字特意拖长了尾音，弄得我心里特不是滋味，想了想，头埋得更低很小声跟她保证，“是，老师说得是，回去后我一定督促他好好学习。”
　　“不光是学习的问题。”像我的班主任那样，她也拉过张椅子让我坐下，转身还要替我倒水，“唐森带人打架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我很听话地继续点头。
　　“这事儿不好处理，在同学之间落下印象非常不好。”老师把水递给我，嗓门突然压低，“不过还好，石头不是他扔的，没有记大过。而且…而且我们都知道，你和唐森，嗯，你们姐弟俩，实在不容易啊，像你们这种再婚家庭，那…那对小孩子的影响是十分…十分的……”
　　“没有啊，老师，我跟我弟弟挺好的。”我抬起头，看着老师痛心疾首的样子，觉得好笑，“唐森是太贪玩，学习的事，我一定好好教他。至于打架，他已经得了教训，以后不敢了。”
　　“是这样？”老师神色尴尬。
　　“嗯，”我用力点点头，见她半天讲不出话，率先站起身，“老师还有别的事？”
　　她盯着我看几秒，冷场半晌，便挥手放我离开了。

　　我走出教学楼，快到门口时，瞧着唐森蹲在学校大门边，兴高采烈正和一个小男生玩卡通纸贴画。
　　我板起脸叫了声，“唐森。”
　　他身旁的小朋友见状，手在鼻子前一横，擦干净鼻涕，背起书包一溜烟的跑了。

　　唐森慢吞吞站起来，将纸贴画收进棉布裤兜里，流着鼻涕抬眼看我，“铃舒姐姐。”
　　我被他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样子振了下，心里叹口气，掏出手帕替他抹净鼻涕。
　　他低着头，半天不敢开口，隔了会儿才轻轻拉我衣角，“铃舒姐姐…”
　　“干什么？”我没好气瞥一眼他，转过身径直往门外去。他慌忙跟上，等走到学校对街，才轻声问我，“老师都跟你说什么了？”
　　“你觉得呢？”
　　他撇下嘴，“肯定是说我成绩不好，还要打架。”
　　“她说错了吗？”
　　唐森咬着嘴唇，神色不甘心地点一下头，“没—有—。”
　　“那你知道错了？”
　　他不肯回答。
　　我没好气看他眼，“还不肯认错？”
　　终于他点点头，拖长音调，“知—道—了。”
　　“森森，”我主动牵起他小手，有点心疼地看他，“你怎么考那么差？全班倒数第一。”
　　他把头偏向一边，嘴高高撅起，“我不喜欢上课。”
　　“不喜欢就可以不学了？”
　　他咬着牙不讲话。

　　我捏捏他握在掌心的小手，有些瘦，感觉凉凉的，“姐姐也不喜欢早上七点钟起床，不也起来了？”
　　他慢慢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