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欢》景知之

14、014暗潮

　　得意楼是蔚县生意最好的酒楼，陆昭进城之前便听送菜的老汉说过，眼下他自己坐在了这间酒楼的包间里。

　　他身上穿着件青色外袍，眉毛描画得浅了些，面容仍被涂成蜡黄，人中处粘了胡子。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乍一看让人以为这是个病弱的书生。只是睁开眼时，双目炯然，叫人知道，此人并不如面上那般文弱。

　　坐在他对面的就是蔚县县令钱鸿，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衣衫，肥头大耳，满脸堆笑，细细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人。

　　“久闻丰廪粮铺的大名，本官便猜想背后的东家必定不凡，今日一见果然是灿若景星啊！”

　　他打量，陆昭便任他打量，“钱大人谬赞，不过是些小生意，混口饭吃罢了。”

　　钱鸿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意有所指地道：“这可就谦虚了，若您这生意是小生意，那天下还能有什么大生意？”

　　陆昭笑而不语。

　　钱鸿见他不接话，心里对他更慎重几分。丰廪粮铺是近几年才起来的，短短三年间铺子遍布汴州、湖州、诸州等地，其背后势力却始终叫人摸不清底。钱鸿多次试探，均无结果，又兼粮铺的徐掌柜乖觉，钱鸿一直抓不到什么把柄，也就放任不管了。

　　这次若不是粮草实在不够，他也不会找上这家。

　　“徐爷家大业大想来也是日日辛劳，怎么有兴致来了蔚县？”钱鸿一边劝酒一边问。

　　陆昭假称姓“徐”。

　　“不敢当，草民这点家业在您面前何敢称大？倒也不算兴之所至，生意人起家不易，总得将这点家底看好了，是以四处奔走不过是怕下人起二心罢了。”陆昭说道。

　　钱鸿听闻此言心中一动，问道：“不知徐爷是哪里人士？”

　　“祖籍冀州。”

　　“哦？冀州可不近呐。”钱鸿别有意味地说道。

　　冀州在北，紧邻京畿，冀州和诸州倒是紧邻，可汴州、湖州却都在南。

　　陆昭心知这是试探，“商人逐利，自然是哪里有利就往哪里去。若死守着不动，哪还有利可图？”

　　话中的意味再明显不过，钱鸿笑了起来，“徐爷是个明白人。这世道谁不是图个‘利’字？我这倒是有桩图利的买卖，不知徐爷肯不肯做？”

　　“哦？”陆昭来了兴致，迫切道，“大人请说，草民愿效犬马之劳。”

　　“徐爷可知汴州衢山？”

　　陆昭心中一动，心知正题来了，不慌不忙地说道：“汴州战事正酣，恐怕无人不知衢山之名。大人这利莫不是从‘衢山’来？”

　　钱鸿一拍手，“徐老弟果然通透，不错，正是衢山。”

　　陆昭面带疑惑，“这却是怎么说？晋州军奉旨剿匪，眼看着衢山便要被灭，何‘利’可图？”

　　钱鸿冷笑一声，“谁被谁灭还不一定呢，呵。”

　　陆昭面色微变，谨慎地道：“大人慎言！”说罢，凑近了些低声劝道，“这话若放在心里也就罢了，说出来只怕隔墙有耳。”

　　钱鸿见他如此态度，原本还有些迟疑的心放下了九成。

　　“看来徐老弟也是个明白人。我就直说了吧，衢山匪患痼疾由来已久，朝廷数次派兵清剿皆无功而返。如今衢山之势日益坐大，有心取汴州太守而代之。若他日州主易位，那还有什么匪患不匪患的？”

　　陆昭心下大惊，“此话当真？”又迟疑着说道，“可……可晋州军不是正在湖州？”

　　钱鸿不屑地摆摆手，“衢山匪患早有心投奔朝廷，只是担心轻易接受招安不被看在眼里，随意轻置了。晋州军就是衢山引起朝廷重视的一块垫脚石罢了。你且看着，再过几日，晋州军必定大败，到时候衢山盛事更隆，朝廷难以处置，若那时再提投效朝廷，朝廷焉能不顺从？”

　　陆昭眼神渐冷，“恐怕不只是顺从，还要大加封赏以作安抚。”

　　钱鸿朗声大笑，拍着陆昭的肩膀说道：“所以，徐老弟啊，送人情要趁早。我听说这丰廪粮铺在汴州也有生意，何不趁此机会早做打算？衢山之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现在送他个人情，换得日后保驾护航，岂不美哉？”

　　“这……”陆昭垂下眼睑，敛去眼中的冷光，做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钱鸿见他意动，紧接着说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与一州之主交好，其中的好处不必我多说了吧？”

　　陆昭犹豫再三，终是说道：“草民尚有疑问，还请大人解惑。”

　　“且说来听听。”

　　“如今晋州军正与湖州军交战，草民听闻晋州军骁勇善战，曾多次剿灭祸乱朝廷的匪患，远的不说，且说近几年定州、真州的马贼，岳州的殷宏盛，当时也曾称霸一方，但终究都是被晋州军所灭，大人又如何能肯定此次衢山必胜。若是……那此时草民所作所为不就是掉脑袋的大罪？”他神情凝重又带着丝惶恐，语气也十分谨慎。

　　钱鸿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徐老弟啊，本官没看错人，你如此谨慎理智，怪不得能将粮铺做成如今这样。”

　　说着，笑容渐渐收起，压低了声音，“他晋州军想赢，也得看别人乐不乐意啊。功高震主，这几年，晋州侯的威望早有人看不下去了，谁乐意别人爬到自己头上呢？你说是不是，徐老弟？”

　　“大人的意思是？”陆昭皱着眉，“飞鸟尽，良弓藏？那朝廷未免也……”

　　钱鸿见他还在犹豫，不免觉得他不够识时务，面上显出几分不耐，“自古如此，这有什么可说的？你且想想，这粮草你若卖给衢山，那就是雪中送炭，救之于水火之中，衢山能不感恩戴德？可你若不卖，晋州军也不知道你这般讲义气，能落得什么好处？”

　　“还是说……”钱鸿的声音冷了下来，“徐老弟你义薄云天，放着好好的银子不赚要做什么芳名千古的正人君子？”话到最后，语气中已然带上了威胁的意味。

　　钱鸿今日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安排。丰廪粮铺的这位东家答应了固然好，可若不答应，那今日就绝不可能活着走出得意楼。

　　陆昭地额头泛起一层冷汗，眼神中也带了些慌张，他咬咬牙，“事关重大，钱大人容草民考虑三日，不，一日！”

　　钱鸿嗤笑一声，似乎在笑他天真，“徐老弟，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谈论的又是什么事？”

　　陆昭脸色泛白，他闭了闭眼，拱拱手说道：“草民还有一个请求，请大人务必允准。”

　　钱鸿明白他这是想通了，心情转好，“说罢。”

　　“草民总得知道是在为哪位主子做事，将来若有幸得见也明白该拜哪座山头，恳请钱大人解惑。”陆昭拱手说道，若细看，手都是抖的。

　　钱鸿自然看见了，“哈哈哈哈，徐老弟啊，你是个明白人，岂不知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这个道理？”

　　“草民既然要与主子同船，便是同舟共济，若是不知主子的大门朝哪边开，将来若有个行差踏错岂非不美？”

　　钱鸿见他寻根究底，非要问个明白，索性也就不瞒了。他招招手，示意陆昭附耳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湖州地界儿是谁的地盘？朝廷之上又是谁家做主？”

　　陆昭的瞳孔猛缩，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做出诚惶诚恐之态，半晌长叹一声，“原来是……大人何不早说？若是为宇文家效力，草民自当无所不从，还要多谢大人给草民这个机会。”

　　“你知道就好。”钱鸿被这话哄得甚是开怀，“日后尽心办事，自然有源源不断的好处等着你。”

　　“是是，不知衢山这桩生意又是怎么做起？还望大人明示。”陆昭低垂眉眼，装作一副顺从的样子。

　　“正是如此……”

　　丰廪粮铺的后院。

　　“小姐，时候不早，您该睡了。”秋容看着眼皮子已经打架还在强撑的小姐，忍不住劝道。

　　“小恩公”迷迷瞪瞪地摇摇头，从怀里拿出油纸包着的那块枣泥山药糕。糕点已经冷了，摸起来也没有之前软，□□出去了一整天，一整天都没回来，他是不是又想丢下她自己走？

　　想到这，心里就有些烦躁。如果□□走了，她该怎么办呢？

　　她虽然没什么阅历，但也感觉得到，自己好像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们说话、做事好像都有一套固定的章程，可是她没有。

　　这种感觉，以前在湖溪村也有过，村里的那些孩子和大人们会偷偷说她是捡来的，是个怪孩子，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离得她远远的，她也不爱跟他们玩，觉得他们麻烦。

　　可是，这两天在这里，这种感觉更明显了。她真的跟别人不一样。

　　会不会因为这样，□□也像湖溪村的那些人似的，讨厌她，觉得她怪，不想跟她玩了？

　　“小恩公”越想心里越乱，索性把秋容和秋月都赶出去，自己一个人抱膝坐在床上，傻愣愣地想。

　　如果□□走了，她也没什么理由留在这了。反正她还有银子，不对，□□那厮借了她的银子还没还呢！他要是敢这么跑了，她就追上去打断他的腿，让他跟李贵似的变成瘸子！

　　“这是怎么了？咬牙切齿的，哪个招惹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