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解》伶凪

1、无解

　　空无一人的实验室内，回荡着各种机器运转的声音。
　　我穿梭在这些庞然大物中，明明已经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找寻着什么，来填补空洞的心房，所谓清醒梦就是如此吧，明明白白又糊里糊涂，不愿醒来。
　　可是，我究竟在找什么？
　　眼前映入大片的深蓝，在白炽灯的照射下发出莹莹微光。这是一个巨大的水缸，上面挂着一块布满血渍铁锈的牌子，这里似乎曾饲养了什么。注视着，心里渐渐涌出悲伤，水冰冷的温度仿佛沁出水缸裹住了全身，令人窒息，意识开始有些恍惚之时，脑海中响起某个人的哭喊声:
　　“柒柒……柒柒……”
　　心头爬上密密麻麻的痛，一钝一钝的，悲伤中杂糅着愧疚、不舍、还有……爱意？这个无趣的世界上，竟有人值得我拥有如此复杂的感情？我下意识地靠近水缸，想要看清楚里头究竟有什么。玻璃忽的炸开，水浪迅速包围了我，苦涩的咸味，是海水，我想着。我费力地睁开双眼，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海水，如同置身深渊。原来他早就不在了啊……
　　“柒……”“柒！”
　　我猛的坐直了身子，却还未从方才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头顶的白炽灯晃得眼前发花，我眯了眯眼，发现叫醒我的人是肆。“你又做噩梦了？”“还行，就是有点奇怪而已。”“嘴硬，明明都哭了。”“我，哭了？”我抬手一抹脸，满是凉凉的水渍。“缓一缓吧，等下还有工作呢。”肆拍了拍我的肩走了。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为什么要说我“又”做噩梦了？
　　我在这家神秘的研究所工作，研究项目是地球上的未知生物，这里的工作人员都是小时候被收养的，再加以训练，大多没有名字，平时用编号相称，只有排名前十的人才有资格用大写汉字数字作为代号。而我的代号，是柒。我最近接到一个新的项目，研究对象是——鲛人。
　　我起身出了休息间，快步走向自己的个人研究室，路上再次碰到了肆:“肆，我负责的鲛人样本好像是今天到，晚餐不用等我了。”“鲛人？等……”也许是我走得太快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肆脸上那古怪的神情，亦或者是我潜意识里不敢去在意那神情代表了什么。
　　“滴——”我进入研究室，迎面便是一个巨大的水缸，跟午休时那个梦中的水缸一模一样！我的瞳孔骤缩，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真的身处现实，或是仍在梦境，但我很快发现，里面盛放的不是蔚蓝的海水，而是浑浊的死水。根据前期调查，鲛人生活在洁净的海水中，现在样本马上就要到了，后勤部怎么会有人犯这种低级错误？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我绕开它，走进右侧的办公室。刚进门，满屋的浮尘呛得我连打几个喷嚏，桌上放着一沓资料，落了薄薄一层灰，一旁相框的玻璃反射着阳光，看不大清楚。
　　走进了才发现，那是一份关于鲛人样本的详细资料:
　　种族:鲛人 性别:男
　　备注:警惕性极高，具有高等智慧，喜欢舒缓的音乐，生活在深海，疑似可使用脑电波进行交流……
　　这明显是进行过研究后的资料，不，报告。可是鲛人样本不应该今天才到吗？！我震惊地看着最上面的报告，余光瞥见旁边的相框。照片上，我靠在水缸顶部的边缘，和什么人聊着天，笑容灿烂，水缸中出了海水，还有一个人影，柔软的金发、温和的目光、眼角的细鳞、蓝色的鱼鳍、摇曳的鱼尾……这是鲛人！可是为什么合影上有我的存在，而且我的眼神……头好痛，大脑的保护机制阻止着我去回忆，意识开始消散，倒地时手带落了相框，玻璃碎裂的声响在我听来朦朦胧胧的，昏迷的前一刻，我看到了破门而入的肆。
　　“我会死在这吗？”心底的声音与回忆重合。
　　我……想起来了……
　　两个月前我就收到了送来的鲛人，并进行观察研究，随着项目的推进，我发现鲛人好像和之前提交上来的资料描述的不太一样:他具有警惕，但不会随意发起进攻，并不危险；他喜欢舒缓的音乐；他无聊时会悄悄地吐泡泡玩，再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很害怕……我好像，有一点点喜欢他。没人的时候，我会扒在水缸边和他聊天，他告诉我他叫仟尧，游历过很多地方，讲述所及之处的风土人情，秀丽风光。有时我也会说一些小时候训练的经历，或以前的研究对象，或与肆的日常趣事。每当这个时候，仟尧总会一边听着，一边把手臂伸出水缸，弄散我的长发，再亲手扎好，听到跟肆有关的部分，就会不耐烦地用尾巴拍水，溅起的水花沾我一身，然后示意我拿来干毛巾，一点一点替我擦干。有下午茶的日子，我会把仟尧带出水缸，锁上办公室的门，他呢，就化出双腿，安安静静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但从不贪多，一定要我点头同意了，才会继续吃剩下的点心。仟尧很喜欢这些甜甜的又精致的糕点，我也是，因为，每次看见他嘴角上不小心沾到的奶油或是残渣，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凑上去，舔掉，或者吻掉，然后笑着看他羞红了脸，抿着嘴别过脸去，耳鳍仿佛也染了淡粉，特别可爱。
　　收集的资料越来越多，我开始下意识回避一个问题:在这里，任何研究对象都难逃一死，解剖台是他们最终的归宿，那么仟尧呢？其实仟尧问过我的，也许是动物的本能，“我会死在这里吗？”那天在场的人脑海中应该都响起了这句话，但这道脑电波那么弱，像是自言自语，除了我分辨出其中的内容，其他人都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可我告诉自己那是幻觉。我一直一直在拖延时间。
　　仟尧到来后的一个月零六天时，所长命令我加快对鲛人的研究，以我的能力，本来只需要二十天。这道命令使我不得不开始着手安排仟尧的逃亡计划，生离，总好过死别。肆最先察觉到我的异常，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的性格、能力、作息如何，他恐怕比我还要清楚。在我开始准备后的第三天傍晚，他把我锁在他的办公室:“柒，你最近都做了些什么，就为了那条用来研究的鲛人，值得吗？”“我爱他，我不想让他死，我要救他，”我打断了正要发作的肆，“从小到大，没有麻烦过你什么，这次我也不想拖累任何人，只请你保密，求你了……”肆不再说话，只是坐在那思考，直到余晖散尽，湮没在黑暗中的他才开口:“算了，难得儿子喜欢上什么人，爸爸当然要保护好儿子的小秘密啦。走，吃饭去。”我勾了勾嘴角，侧身让出通道，却没有看见肆眼底的一抹悲哀，当然也没有听到那句喃喃低语:“07，祝你好运。”
　　一个月零十五天。晚饭后，我装作跟往常一样回研究室加班，实则打算趁夜色送走仟尧，不惜花了一个下午才说服他乖乖离开。研究室的金属大门还未完全打开，血腥味便迫不及待地从门缝里溢出，“咔——咔——”大门缓缓向两边推开，如同缓缓拉起的幕布，露出室内正中央的解剖台，台子上的躯体面目全非，地上铺满了鲜血，已辨不清颜色的鳞片浸泡在其中……
　　后来发生的事我也记不得了，一切都是那么混乱。世界只剩下黑白双色，和鲜红刺目的人类，脑海中不断有人叫嚣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失控的我一路冲到所长的办公室门前，手中挥舞的道具沿途伤到不少同事，包括肆，锋利的刀刃划伤了他的胳膊。没人敢靠近我，只能远远的把我围住，防止我乱跑，中间的空地上躺着几个被我击倒的同事，而我则在疯狂地砸门，整个研究所回荡着“哐——哐——”的声音。半个小时后，所长的不紧不慢的声音才从广播中传来:“壹、贰，你们两个架住他，伍去准备镇定剂，叁准备给他注射，肆你和柒相熟，等他安静下来就带他去休息，编号106、107，你们去打扫干净柒的研究室，不要乱动任何东西，他还有价值……”这时我已经在镇定剂的作用下陷入昏迷。
　　“你们看你们看，他是白头发诶，不会是妖怪吧。”
　　“嘻嘻，他的眼睛好奇怪诶，两种颜色，是不是猫妖？”
　　“噢——大家快来打妖怪啊！07是个妖怪！”
　　我是柒，无父无母，没有名字，从小被人收养在一家神秘的研究所，我只有一个朋友，其他人都把我当妖怪看待，对我敬而远之，因为我的白发和黑蓝异瞳。这样也好，我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训练和看书，因此能力一直是同批次中的佼佼者，所长对我更是青睐有加，一时流言四起，说我是所长的私生子。世界与我而言很无趣，无非就是一群大惊小怪的普通人，遇强就谄媚，遇弱则痛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必定当诛。十五岁时，我的排名堪堪到了第七，已经获得代号肆的童年好友061私底下为我打抱不平，认为我的能力进入前三都绰绰有余。但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柒这个代号意味着什么。
　　这个研究所分了很多部门，有正常的，诸如后勤部、调查部、培训部……也有一个特殊的部门——湮没，这个部门专门负责刺杀，有所长指定的目标，也有赏金目标，只要你给得起代价，你可以在这里买走任何人的命，代号柒的人，是其中的最强者。长年累月，当我以为我已经彻底抛弃了人类的情感时，仟尧闯入了我的世界，他就像星辰，照亮了我漆黑一片的前路，闪耀但并不刺眼，明亮又很温和。
　　可是，我亲手弄丢了我的星星……
　　研究所所长日志:湮没，第二十一任柒，意外失控，本人爱惜其才能，决定对其进行催眠，不料被其强行打破，趁机出逃，后杳无音讯。传闻有人于某海海滨见过一银发异瞳男子，派人搜寻无果，现已除名，后人不得再提起此人。
　　某沿海城市一高档小区内，一名黑发年轻男子带着口罩，正与搬家公司结算账单，待确定四下无人，才小心地从轿车后座抱出一个正在熟睡的人，不知为何他的头部被遮盖地严严实实，唯有一缕白发散落，口罩青年手忙脚乱地将那缕发丝藏好，快步抱着人上了楼。月光的清晖撒在实木地板上，青年轻手轻脚地把人安置在沙发上，替人盖好毯子，失去约束的发丝散乱在沙发上，黑暗中莹莹闪着白光，“对不起，只能帮你到这了……”轻轻的道歉，不知是对谁的低语，“这里有山，有甜品，有阳光，有……海，你会喜欢这里的，我会来找你，如果那时我还活着的话，希望你今后能平安顺遂，有缘再见。”晚风吹过，带走了谁的叹息。
　　夜色中黑发青年独自驾车离开，副驾驶上放着一对双枪，一把圆弧刀，和一封拆开了的密函，窗外的路灯明明灭灭，勉强可以认出信件的内容:
　　肆:
　　经过我的调查，柒救鲛人一事暴露似与柒的固定后勤009、023有关，捌得知后开始在柒的饮用水中加入不明药物，我偷偷提取了一点进行分析发现是一种可致幻的药物，副作用很强，会导致人狂躁冲动，具有攻击性……
　　信的末尾，是一行龙飞凤舞的字，赤墨如血:伤害你的人，一个都逃不掉；你想报复的人，我替你清理干净。
　　青年在隔壁市郊区的僻静小路中停车，下车在路边燃起一根烟，深吸一口，再悠悠地吐出，耳机中响起略微沙哑的男声:“肆，找到那个人了吗？”“所长放心，已经找到了，只是情况特殊需要您亲自来一趟。”“你先稳住他，坐标发回总部，我很快就过来。”“是，所长。”
　　青年关了耳机，熄了指间的香烟，低下头看不清神色，唯有颤抖的双肩让人不禁揣测他是哭是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鱼，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