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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川门主 ...

  •   当了多年掌门,于今言已经很清楚,江湖上有哪些人值得结交,又有哪些人应该殷勤对待。每年一过霜降,归川门的请柬便下到四处,于掌门把各方朋友陆续邀来,在西湖边一所质朴有趣的别墅里,相会饮酒、议论江湖。
      在这些值得结交的人当中,其中又有一位,特别重要。
      他住得最近,就在城外净慈寺后的南屏山上;他早已不再用刀,但于今言知道,当今世上,除了那位不问江湖、谁都抓不到的天下刀尊,很难有人再与他并肩。江湖传言,天下刀尊独来独往,只有与他,交谊很深。
      于今言每年都请他,他没有来过。
      于今言并不介意,像这样的人,他一向肯放下身段。于是每年第一场雪后,于今言都会亲自上南屏山登门拜访。那人素来随和,也会请他喝一盏茶,寒暄一场。
      于今言觉得这样也够了。人间大多数交情其实无非如此:每年一会,闲话几声,办起事来给几分面子,说出去就是好朋友了——哪有那么多沥胆披肝的故事?他想他堂堂归川门之主,那个人多少也当他是个朋友吧。
      昨天又下过雪。一夜之后,天地素净。
      于今言出了城。南屏山脚下,他命手下等着,独自拾级上山。没多久便见两间房屋,黑瓦落满白雪,一顶竹亭之中,炉烧得正好——果然有人坐在炉前煮茶看雪。
      杜西洲通常是一个人。
      但今天不是。
      另外有一个女人坐在旁边,苍色布裙,简朴的木簪,家常装扮,正垂眸看着水沸。于今言不禁有点意外,这是杜西洲的朋友?他没听说杜西洲何时有了……家眷?
      主人站了起来,向来客笑道:“噫,于掌门。”
      “杜先生久违。”于今言笑道。
      杜西洲哈哈一笑,做了个请进的姿势,“于掌门来得好,我正在等于掌门。”
      于今言一听,很是舒坦,笑道:“哪敢让主人久等?我想念杜先生的茶了。”
      “请坐,待我奉茶一杯。”杜西洲微笑说,“不止我,我的这位朋友也在等于掌门。”
      于今言视线转向女人。
      这女子并未起身,仍然默不作声,只抬起眼睛看他,颔首算作致意。
      于今言一哂,江湖上倨傲的人见得多了,杜西洲的面子他总要给。于今言不动声色抬脚走进竹亭,忽略那毫无礼数的女人,问杜西洲道:“这位娘子在等我?”
      杜西洲笑着说:“我猜于掌门今天要来,让她等一会;你如果不来,只怕她坐不住,要上门去了。”
      “哦?”于今言笑道,“幸好我来了?娘子贸然一访,万一我手下粗人怠慢了娘子,可就失礼了。”
      杜西洲哈哈一笑:“这倒不会。”
      “不会?”
      “她嘛……”杜西洲说。
      于今言又看了女人一眼。
      她仍没开口,仿佛很耐心地听着他们寒暄。可于今言觉得,她似乎又不在意他们在寒暄;她只是等着,仿佛说话要找一个恰当的机会。
      真是个不讨喜的孤僻娘们。于今言此念一闪而过之际,忽地一愣,想起了什么,他的脸色变了。
      于今言自认老江湖,但此时竟然轻忽了。或许因为友人家中,她没有刀在身边,也或许因为人尽皆知,那个女人在江湖走动的时候,一直扮成一个书生——他于是忘了,天下刀尊流水刀,当然也可以穿着女人的衣服。

      这天清早,雪刚刚停了,杜西洲出屋扫雪,只见门前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腰间系着刀。
      杜西洲怔了一下,笑道:“阿愁。”
      女人微微一笑。
      杜西洲望着她。
      杜西洲其实想摆出严肃一点的表情——这个女人一直这样,蓦然而降,来去匆匆。猜都猜得到,这一次她不过也是路过,念及老友、上来蹭顿饭吃,这又有什么值得高兴?可惜杜西洲想归想,脸已经很没志气,高兴地笑了起来。
      杜西洲一边高兴,一边对自己十分失望。
      且惜愁说:“西洲,我有事找你。”
      “哦?”
      “我想问一个人。”
      “谁?”
      “于今言。”
      杜西洲叹了口气,“唉!”
      且惜愁眨了眨眼。
      杜西洲说:“你难道不会先客气客气,先讲几句好听的话?——你难道就不能为了拜访我,而来拜访我?”
      且惜愁想了想,说:“抱歉。”
      杜西洲摇头,这个女人真是一点也不会变。
      可惜没办法,他可以去很多地方,认识很多人;但他舍不下的朋友,数来数去,好像只有这几个。

      于今言借端杯品茶的空儿,思忖片刻。
      据于今言所知,天下刀尊流水刀上一次在江湖上露面,还是几年前。她的流水刀被铸师的剑击断。
      那时很多人都起过念头,想要送她一支新刀,听说庐阳余逢已经重金求来一口好刀;但那阵风很快散了,人人都知道且惜愁住在桃林筑,却没有人知道桃林筑究竟在哪里,她也不是一个只要你诚心去请,就会来喝酒的人。
      于今言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今天这女人突地找上门,是因为他的人缘好。
      “幸甚!”于今言笑道,“竟和刀尊不期而遇。”
      于今言问:“不知娘子等我,是为了什么,我哪里可以效劳?”
      且惜愁说:“于掌门,我在找一个人的下落。我只有一条线索,只有于掌门可以帮我。”
      于今言有些意外。
      “你在找谁?”
      “我在找一个用刀的人。那个人姓陈,单名钺。”且惜愁蘸水在桌面上写了那两个字。
      于今言思索着,脸色没有变化。
      且惜愁说:“我听说,大约十年前,于掌门曾雇了这个人,送了一件东西去姑苏城。那个人去了姑苏后,就此下落不明。”
      “哦?”
      “我想于掌门应该还有印象,”且惜愁说,“他失踪后,他的家人曾找过于掌门,可惜找了几次,都碰壁没有见到。”
      “有这种事?”于今言很惊讶。
      “于掌门认为,没有?”
      “请娘子见谅,我好像想不起来。”
      且惜愁笑了笑,垂下眼眸。
      杜西洲抱起臂,并不说话。
      于今言笑道:“娘子大概也知道?我归川门有一堂就在姑苏,两地走动实在太多,就算今年的事情,谁又能桩桩记的清楚?不如这样吧,我回去四处详细问问,说不定有人知道些什么。”
      且惜愁摇头:“于掌门问不到。”
      “什么意思?”
      “于掌门既然雇了一个人去,想来这事不能被手下知道。”
      于今言笑了起来:“你认定是我?”
      且惜愁沉默一会,说:“我不能断言。”
      于今言冷笑,说:“不知那个什么陈钺和娘子什么渊源?——我听说天下刀尊不问江湖,这次是哪里的纷争惊动了娘子?”
      “我不为江湖。”
      “那为了什么?”
      且惜愁说:“为一个朋友。”
      于今言不语。
      杜西洲这时为诸人添茶,微笑说:“先喝茶,先喝茶。”又偏过头,问道:“阿愁,如果于掌门这里打听不到,你准备怎样?”
      且惜愁想了想,说:“我去姑苏。”
      杜西洲摇头,“十年前的事,你想去打听?你一向执着,你打算花多少工夫,去挖那个人?”
      杜西洲又拍了拍头,说:“不过,或许也没想的那么难——江湖上消息一向传得飞快,想来很快,人人都知道你在找一个人,流水刀的面子,应该很多人都想给,虽说事情是很久以前了,你迟早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且惜愁说:“嗯。”
      于今言心中冷笑。
      三人一时都不言语,只有炉上陶壶发出吟声。那声音逐渐平息,一壶又沸了。
      于今言也计较定了。
      “啊,”他不动声色,敲了一下桌面,“我想起来了。”
      杜西洲含笑沏茶。
      于今言也含笑说:“这种陈年烂事,真是淡忘了,如果不是刀尊指点,现在我也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不错,确实有一年,我托一个人,去了一趟姑苏。他收了钱,办了事,我和他便两清。他此后怎样,我不知道,好像也与我无关?”
      “于掌门送什么东西去姑苏?”
      于今言皮笑肉不笑,说:“一支金步摇。”
      “送给谁?”
      “金步摇,”于今言冷笑,转过脸并不看且惜愁,“当然是送给一个女人。”
      “她是谁?”
      于今言嘴角的笑变得讥讽,并不直接回答。
      “噫,”杜西洲这时插话进来,笑着说道,“金步摇,当然不是送给家中那位娘子的。对了,算起来,恐怕当年于掌门也还没成婚?——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少年风流,那是美事。”
      于今言冷笑不语,算是默认。
      杜西洲微笑说:“于掌门帮人帮到底,不如透露一下那位女子的芳名?于掌门放心,我们藏得住秘密。”
      且惜愁一点头,承诺说:“私事,仅限你我。”
      于今言当然知道,话到这里,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但仍停顿一会,才嘴角一扯,冷冷说:“她叫朱青。”
      于今言走下南屏山时,净慈寺的香客络绎,已把一地雪踩得稀烂。
      于今言哼了一声。
      “这两人一唱一和,”他心道,“倒是珠联璧合。”
      败兴而回,于今言脸上作色。人人都看得出,掌门心情不好。
      不过,于今言自己知道,他内心深处,其实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恼怒。他自己也有点诧异。
      他想起师兄欧阳垠。
      有一年,他和欧阳垠路过此间佛寺,欧阳垠指着这南屏山,随口说:“你知道这上面住着一位用刀的人?天下能胜过他的,没有几个,练刀到了他那样的境界,才算有点意思。”
      那天他和师兄为了什么路过佛寺,他已经没印象了,向师兄回说了些什么,他也记不清了。但他倒还记得,听了师兄的话后,那时他胸中油然而起一股不屑与不服之气。刀法好算什么?——假以时日,他未必在此人之下。
      那种暗暗的、天真的傲气,不知什么时候起,不再激荡了。对他来说,也不再重要。有道是江湖催人老,就是这样吧。
      于今言面无表情,策马回去。
      “朱青。”
      他说出了这个名字,内心深处像有什么东西,轻轻一提,又放下了。

      南屏山上,两个朋友还在闲聊。
      “呵,”且惜愁说,“‘章台走马著金鞭’,你的反应倒快。”
      “我的反应什么时候慢过?”
      “走马章台,西洲想必经验丰富。”
      “喂——”杜西洲抱起臂,说,“你语气这么严肃,难道不是说笑?你信口就来,不怕污蔑我的清誉。”
      且惜愁只是微笑,不与他争辩。
      “于今言你问过了,你打算怎样?”
      “我去一趟姑苏。”
      “找那个朱青?”
      “嗯。”
      “我……”
      杜西洲说了一个字又停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定会去,不过,事情既然过去那么久,也不急在一刻,你吃了饭再走。”
      且惜愁说:“好。”
      杜西洲笑着说:“好什么?你又要去江湖了。”
      且惜愁淡淡一笑。
      “等我回来,你再请我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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