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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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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当场晕厥,他们总算是换到了急症治疗室的一张床位。这其中也不乏运气——原本占用着观察床的急症病人突然就不行了,几名医护围着抢救了半个小时,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雷君凡被送进治疗室的时候,南宫烈后脊发凉地看着那只巨大的黑色尼龙尸袋,在家属的嚎哭声里,由收殓工推去了太平间。
他莫名想起有一次跟曲希瑞的闲聊。网上有人发表了“死过人的房子不能住”的言论,曲希瑞对此很是不屑。“典型的思想未开化,”曲医生冷哼一声,“医院的哪一张病床上没有死过人,尤其是手术台,也没见有病人说他不要上病床和手术台。”
确实如此。南宫烈后知后觉地想。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所有人都把医院当作寻求治愈的地方,却很少意识到,这里同样也是黄泉的入口。
到雷君凡重新睁开眼,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护士才刚给他贴好了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除去了贴身衣物,他身上竟然遍布淤血,前胸后背都有大片皮下出血的痕迹。其中,上腹偏左的位置青紫交加,看着尤为吓人。见他转醒,Matthew 医生手上稍稍施了些力,按压着检查淤伤严重的左季肋区域,还没问话,就见到病人身体一抽,口中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
X线胸片结果已经出来了,除了原有肿瘤的明显占位,两侧肺叶的纹理增粗,下野有一些弥漫的浸润影。肋部的瘀伤明显是暴力外伤所致,但X光片上,肋骨的影像清晰光滑,不像是骨折,也看不出别的异常。
“这里,”Matthew 医生继续轻压腹部其他位置,同时询问病人,“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受伤的?”
雷君凡眼前仍有些虚影,但他听见了医生的问题。刚才按压的那几下激痛,已经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肢体冲突,”他轻声回答,“两三天之前。”
真行。Matthew 医生嘴上不说,心里倒是给出了评价:动手前,多少也该掂量掂量自己吧。
不知道暴力外伤有没有伤及内脏,虽然生命体征平稳,Matthew 医生还是负责地让雷君凡接受了超声检查。B超探头压着肋骨的间隙,将肝胆胰脾都查了个遍,结果倒是叫人安心落意:脏器回声均匀,一切正常。
虽然排除了可能危及生命的脏器破裂隐患,但病人在接受B超检查时,明显在忍耐着超出合理范围的疼痛。Matthew 医生思索着其他可能性,突然灵光一闪。“再扫一下肋软骨。”探头贴着每根肋骨,一寸寸从后向前移动扫查,在病人的颤声喘息中,他们果然发现了软骨折断的断端。
血常规的结果也很快交到了 Matthew 医生手上。粒细胞的指标低得离谱。结合其他的检查,Matthew 医生将南宫烈唤来,告知他初步的诊断结果。
“是肺炎,他必须要住院。”
“肺炎?”南宫烈倍感意外。他自己小时候也得过肺炎,根据常识,“肺炎不是会发高烧吗?但他几乎就没有发热……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
“雷先生的情况属于免疫缺陷肺炎。受化疗影响,他的白细胞降得太低了,导致身体根本无法正常抵抗感染。”Matthew 医生耐心地向焦虑的病人家属解释,“根据胸片,基本可以确定是下呼吸道细菌感染,我会先用广谱抗生素来控制感染。不过,雷先生还需要再做一些检查,先确定病原体,后续才好对症下药。”
“此外,他左侧的肋软骨也骨折了。”Matthew 医生在自己的上腹位置比划了一下,“这里骨折,可以保守治疗,这几周,雷先生需要卧床静养。”
“什么?骨折?”南宫烈简直怀疑自己听错。
“雷先生声称与人发生了肢体冲突。一般这个部位骨折,要不是运动时受到激烈冲撞,要不就是受到暴力攻击。如果是后者,您或许需要考虑报警。”
报警。南宫烈暗自捏紧了拳头。好一个“报警”。多么讽刺的字眼。
他理了理思路,询问了 Matthew 医生最后一个问题。“我可以向您要求出具一份验伤报告吗?”
了解清楚了爱人的情况,南宫烈坐到观察区静静等待。在开始应用抗生素之前,雷君凡先被送去做肺泡灌洗,获取到灌洗液样本后,医生就可以进行细菌培养和药敏结果的分析,以确定后续的用药方案。
肺泡灌洗取样的过程很快,十几分钟后,护工就把雷君凡推了回来。南宫烈站起来,将床边的位置让给护士,自己往后挪了挪,但依旧站在雷君凡的视野范围内,等着护士为他接好鼻氧管,一包包挂上输液袋,整理好输液管线。
“可以了。”完成手上的工作,护士对着等在一旁的病人家属挤了挤眼睛。
南宫烈凑过去,爱人的额角眼梢有些湿漉漉的,不知是虚汗还是冷汗。做检查时,护士已经给雷君凡换上了病服。他稍稍掀起病服,在监护仪的导线之下,那片青紫的皮肤分外扎眼。
听 Matthew 医生的描述是一回事,自己亲眼看见雷君凡的伤势,又是另一回事。
“这帮畜生!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他听见自己愤怒到颤抖的声音,也猜到自己的脸色大概很难看,因为雷君凡挣扎着起身,拉住了他的手腕。
“到此为止吧。”一挣动,雷君凡偏过头去,又是一阵急咳。
“你别激动,”南宫烈赶忙扶着他躺下,“躺好,医生说你需要静养。”
伤在彼身,痛在此心。南宫烈心疼得要命,不忍去责备雷君凡,却又忍不住责备他。“会见律师的时候,为什么不跟我说?”
“你也别生气,我以为……咳咳……只是肌肉挫伤而已……咳咳咳……我是不是,回不了家了?”
方才的一阵咳,倒让雷君凡脸颊上短暂恢复了些血色。南宫烈叹了口气。“你得了肺炎,得住院观察几天。”
“……要住多久?”听到南宫烈说需要住院,雷君凡看上去也很是不情愿。
“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南宫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轻为他擦去额角的薄汗。“君凡,我也想跟你一起回家。”
做肺泡灌洗检查时,由于需要向气道内置入纤维支气管镜,灌入生理盐水,再把液体抽吸出来,医生给雷君凡用了一些麻醉剂。药效一过,原先被麻痹临时压制下去的咳嗽又卷土重来。到了深夜,则愈加难熬,雷君凡几乎没怎么睡着,隔一段时间就会醒一次,断断续续地咳上一阵。即便是半卧位的姿势,也依旧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但他也找不到更好的体位:肋部疼,后背疼,胸口也疼,不管往哪儿侧身,横竖都逃不过如迷雾一般纠缠不散的疼痛。
南宫烈陪着他,自然也是一宿没睡好。顶着一副倦容,在白班护士交班后,他毫无悬念地被雷君凡赶回家补觉。等南宫烈重新回到医院,雷君凡已经转移到住院病房,交接给了呼吸科医生。
虽然前一日肺泡灌洗的细菌培养结果还需要过两天才能拿到,但灌洗液呈血性,连续两次取样的液体都混着血水,已经清清楚楚反应了肺泡出血的症状。呼吸科医生首先还是使用广谱抗生素和糖皮质激素,以控制肺部感染和炎症。此外,由于他的白细胞过低,在和血液科以及 Joshua 医生会诊后,也从这天起开始给他注射升白针,刺激骨髓粒系增殖,尽快把白细胞提升到安全水平。
南宫烈找到新病房,推门进来,只见雷君凡靠在床头,正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
“你知道,半小时……咳……是多久吗,”雷君凡瞟了一眼病房墙上的挂钟,“5个人,1条狗,12只鸽子。”
哎呀,这是闹什么脾气呢。
“在我看来是6个红绿灯。”南宫烈从包里掏出曲希瑞赞助的线帽,三两下给雷君凡戴上,“好啦,既然我来了,别看外面了,看看我吧。”
雷君凡伸手摸了摸脑袋。“什么呀……”
“希瑞特意给你的。不许摘。”病房的暖气开得有点高,南宫烈匆匆赶过来,出了一身汗,热得脱了外套又脱毛衣,脱到身上只剩一件单衣。
“一冷一热的,当心着凉。”雷君凡念了他一句,乖乖把帽子重新戴好,转向南宫烈,征求他的意见。
抢眼的宝蓝色,意外的很衬雷君凡的肤色。“好看,我家君凡怎么都好看。”南宫烈帮他把帽边翻平整,认认真真地端详了片刻,朝他弯起眉眼。
“知道你无聊,给你把电脑也带来了,”他边说边摸出一枚U盘,对着雷君凡晃了晃,“还有这个,审计底稿的副本。”
雷君凡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看到他的反应,南宫烈不禁哑然失笑,“你的心思,我还能不知道吗。离开庭还有一个月,别着急,我们时间还很充裕,可以慢慢想办法。”
雷君凡却默默收回了目光。他曲起一条腿,稍稍调整了一下斜倚在床头的姿势,又把帽边往下拉了拉,压到遮住眉弓的位置。
“烈,你知不知道,企业家最不想结婚的对象,是谁?”
雷君凡的反应让南宫烈有些困惑。他原以为,把工作资料带给雷君凡,会帮助爱人排解被困在医院的沮丧,让他多少能够高兴起来。
但他还是顺着雷君凡的问题,把话接了下去。“是会计师吗?”
雷君凡轻轻颔首。
“因为会计师掌握公司的秘密?同时,会计师不像律师那样,受到‘当事人保密特权’ 的约束,因此有可能会透露出对他们不利的证据?”
“任何企业,在财务上都有不想公之于众的部分。只要是公开的账目,必然是修饰过的。”雷君凡阖上眼,轻声说道。
“就拿这家公司说吧。IPO 前,我给他们做了交易结构的优化。避税是最基本的手段。利润的部分,是设计出来,而不是赚出来的。 IPO 的财务审计,自然也是按照设计好的交易结构来做的。”
“我是压着合规的红线做的设计。说穿了,IPO 审计,不过是资本市场的看门狗。一旦 IPO 成功,上市公司募得巨额资金,投行赚取高额保荐承销费,会计师呢,拿到仨瓜俩枣的审计费。为了这点小钱,我犯不着,把自己搭进去。”
话说多了,他按着胸口咳了几声,重新转向南宫烈。“我不认为这里的操作有违规之处。是,我确实帮他们改了交易结构,但作假的指控,我不认。”
南宫烈一时语塞。他当然听得出,雷君凡的这番话,回应的是自己先前表现出的,对案子的态度和立场。他现在愿意相信爱人是清白的,然而,在他为雷君凡疏通的最初,基于的却是另一种假设。
这种假设有多伤人,他从雷君凡的称述中,明明白白感受到了。
“我不是不相信你……君凡,对不起,我……”
“我也不是要怪你,”雷君凡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你怀疑的对。如果我真的做了呢?也许,枕边人反而是最不能相信的。做空 WL,抵押了房产,这些事,我都没有告诉你,还把你牵扯进了官司……”他蹙起眉头,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又似乎很是烦恼,“我是不是,让你……很没有安全感?”
“不,不是的,我只是……”
“咳咳……咳咳咳……”突然涌起一阵急咳,雷君凡歪着身子掩住口鼻,示意南宫烈给他抽张纸巾。南宫烈慌忙把纸巾递过去,眼见雷君凡捂着嘴,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雪白的纸巾随之印上斑斑血痕。
“这两天可能,咳咳……稍微会有点咳血,医生说了……咳……不要紧的。”怕是要吓到南宫烈,雷君凡习惯性地解释了一番。南宫烈不吭声,等他平复下来,从他手里拿走被血痰污染的纸巾,丢进医疗废物桶。
黄色的塑料桶内,已经积攒了不少染血的纸巾。
或许是跟雷君凡相处久了,南宫烈想,他其实也能够在面对毫无预期的情景时,表现得足够不动声色。这样很好,他也并不想让爱人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紧张,多心痛。
全都是他的错。爱人已经在忍受病痛的折磨,他却还让他伤心难过。一言不发地,南宫烈靠到雷君凡身边,避开他身上的伤处和管线,小心翼翼地抱住爱人。
只穿着单衣的人,身上也是热烘烘的。紧贴着南宫烈的胸腔,雷君凡能感到,爱人的心跳明显比他快得多。他拍拍南宫烈绷紧的后背,故意问道:“我会被吊销执照吗?”
“不会,”南宫烈伏在他肩头,声音有些哽咽,语气却是斩钉截铁,“我不会让他们动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