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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颗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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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声起床的时候,就听到门外有吵吵嚷嚷的声音,她住得阁楼有尖窄的顶子,起身时十分容易撞到头。
四处都是腐朽的木头味道,她皱着眉将胳膊伸入卫衣的袖子中,脚尖向下探了探,从床面与阴凉墙体的缝隙中,找到拖鞋。
开门后,吵嚷的声音更足。
是弟弟闻亮与母亲谢秀欢在互相推着一盘热腾腾的包子,两个人全情投入,一个劝一个拒,看似争执,却体现了浓浓的母爱。
父亲闻大庆则是佝偻着身子坐在餐桌边上,吸溜吸溜吃着一碗粥,油润的酱菜嵌在白色的粥米上,看起来有些突兀。
闻声的眼睛在屋内扫视一周,若无其事地走到冰箱前,拿了罐她昨晚买回来的可乐喝,微凉的液体滚入喉咙,抵消了烦躁。
闻亮听见声音,转头直勾勾盯过来:“那是我的,我一会儿打游戏要喝。”
闻声挑挑眉,当着弟弟的面,仰头将剩余的可乐一饮而尽,而后从冰箱中拿出剩余的另一罐,‘砰’一声扔在垃圾桶中。
闻亮顿时怒了,大声告状:“妈,闻声她欺负我!”
闻亮今年十五岁,上初三。
他其实也不是傻,就是懒,馋,而这两样一沾上,体重自然也高,整个人横向发展,便显出些痴态,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闻亮只爱吃垃圾食品,家里的饭菜都很少碰,除非是油炸的。
因为他这个挑食,谢秀欢不知操了多少心,变着花样做饭不说,每天都要像这样劝说一番,希望宝贝儿子能够营养均衡。
如今有闻声这么一搅和,她终于把包子递到了儿子手中。
推着他走到餐桌边坐下,谢秀欢才转头。
嘟囔道:“声声,你这么大个人了,总跟小孩子较劲什么劲儿?你这样刁钻刻薄,去婆家有苦日子受!”
后半句话,她的声音刻意放低了些。
女儿已然翅膀硬了,好不容易归家,她总归是有些忌惮的。
闻声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她小时候性子就倔,因为抗拒母亲不公正的待遇,不知挨了多少打,就这么被打出了一身铁骨,以至于长大了,目光都带着冷意。
她靠在冰箱旁,晨光照着白皙的面庞,便像披了层轻纱似的。
她在这轻纱中,慢吞吞地牵起唇角:“我这刁钻刻薄一时改不了,结了婚肯定也是要打架的,要不然到时候让闻亮给我撑腰去?毕竟是亲姐弟。”
谢秀欢脸色变了变,转过身给儿子的碟子里倒了些醋。
她的声音更小了,絮絮叨叨:“亮亮别听啊,咱们与人为善,可不能学着去打架,给谁撑腰都不行,保护好自己最重要。”
闻大庆吸溜了口粥,也笑着附和:“是啊,咱们是老实人家,绝不出去惹事生非…秀欢,包子也给我吃一个吧?”
拍掉丈夫去拿包子的手,谢秀欢嗔怪道:“锅里还有,你急什么急,先让孩子吃!”
闻声从后面看着,觉得这一家三口还蛮和谐。
只不过,她这个女儿,一直都被隔绝在外。
这么多年一直都是。
她觉得有些讽刺,撇了撇嘴,走去厨房,搁上锅准备煎颗鸡蛋,闻大庆却跟了进来,讨好地取出一袋子榛子。
闻大庆鬼鬼祟祟关上厨房门:“声声,这是你姑姑寄过来的东北野榛子,很好吃,爸爸特地给你留了,你别告诉你妈妈啊。”
闻大庆脸上皱纹横生,每一寸的纹路里,都藏着窝囊,所以这个家的所有事,都是谢秀欢来主导,包括苛待女儿,一个劲儿宠儿子的这件事。
从小闻声被打骂,闻大庆是从不参与的,他只是默默躲在一旁,过后再偷偷给女儿一颗‘甜枣’,就像今天这样,鬼鬼祟祟的,生怕被谢秀欢察觉。
闻声在灶台边靠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
她今天才刚满二十岁,再怎么坚强,内心终究是有空缺。
她望着自己这位懦弱的父亲,剥了一颗榛子吃下去,干巴巴评价道:“有点儿苦。”
…
自从上大学以后,闻声基本就不怎么回家了,这次五一假期,闻大庆在电话里苦苦哀求,她觉得他很可怜,才应了下来。
她如今靠勤工俭学,已经完全能自立,反倒是谢秀欢,因为宝贝儿子总是偷钱充游戏,日子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谢秀欢到底心疼儿子,走到厨房来炸鸡翅,油烟四散,闻声内心的烦躁又起来,走回阁楼开了窗。
转头时,闻大庆佝偻着腰站在那儿。
他期期艾艾恳求:“声声啊,可不可以帮爸爸个忙?”
见女儿不语,他几乎要下跪:“你知道的,你妈妈每个月要让我上交三千块,我在造纸厂的工作又丢了,我拿不出来的…”
阳光从阁楼天窗照射进来,光柱中有很多细小的尘埃。
闻声盯着起舞的尘埃,若有所思:“所以,你苦求我回来,是因为这个?”
闻大庆有些惶恐,似乎都快哭了:“不是的,声声…爸爸是真的很想你,都怪爸爸太没本事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闻声却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长辈,总是这样低姿态,难免让人觉得太轻贱了些,但偏偏,她是这个人的女儿。
她的太阳穴火辣辣地疼,耳边仿佛听到盛夏聒噪的蝉鸣,但此刻还离最炎热的日子有一段距离,过了一阵子,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在耳鸣。
于是她扔下五百元,跳起来便收拾行李,冷不防又被闻大庆拉住。
中年男人右手紧攥着钱,陪笑着说道:“声声,你至少在家再住一晚,今天是你生日,爸爸一会儿溜出去,给你买蛋糕。”
闻声无力地摆了摆手:“算了,你放开我吧。”
…
晚间,闻大庆到底偷买了个廉价的人造奶油蛋糕端上来。
天气闷热,似乎就要下雨,天窗外的天空愈发下沉,下一秒就会沉到阁楼里,近乎漆黑的深蓝在蔓延。
闻声并不感兴趣,打发走了闻大庆,她就把蛋糕扔在桌上,吃了两片褪黑素,拽过被子入睡,梦里也并不安稳。
她这人浅眠,一般到了清晨时才稍微安稳一些。
但很快就被吵醒,咚咚咚上阁楼的声音传来,谢秀欢进门,一把掀开了被子,手上全是葱蒜的味道。
“声声,快起来,我听人说,以前住在隔壁的叶家儿子回来了,听说他现在成了大老板,钱多得不得了,咱们去机场迎接一下,也好攀攀关系!”
谢秀欢兴高采烈地说着,全然不管闻声皱起的眉头。
叶家的儿子,是…叶励忍吗?清晨光线昏暗,闻声将被子丢到一旁,披散着长发坐起身来,她一瞬间仿佛回到从前。
小腿皮肤微疼,细细的戒尺抽打在上面,发出‘噼啪’轻响,少年眉目英挺,目光却是极严厉的。
他在清晨的阳光中,盯着幼小的她,一字一句说道:“囡囡,做错了就要受惩罚,这首诗你重新抄写三遍,抄不对,今天就别出去玩儿了。”
那一年,她六岁,叶励忍十三岁。
而他少年老成,俨然已是一副威严大家长的模样。
…
或许是因为前一天夜里下过雨的关系,清晨外面气温降了些,闻声穿着单薄的卫衣,宽大的后摆鼓起,像是鸟儿的翅膀。
她的两条腿笔直细长,白瓷似的暴露在风中,看着分外显眼,经过的年轻男子吹了声口哨,她迅速转头瞪过去,目光中寒意更胜。
候机大厅人不多,稀稀落落的,而飞机起落的引擎声巨大,一点一点钻入耳中,闻声抬手捂了捂左耳。
谢秀欢和闻大庆带着闻亮走过来,一家三口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什么,闻声侧过身,眼不见为净。
她今天本不想来机场,但谢秀欢却对叶励忍的归来,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絮絮叨叨劝个不停,闻声嫌烦,索性一起坐上那辆破旧的面包车。
手机一直在震动,她打开后发现是提醒自己抢高铁票的闹铃,便随手打开12306,手指在屏幕上戳了戳,五一是出行高峰期,软件一直卡顿。
闻声不自觉又有些发呆,外面停机坪,又一架飞机降落,大厅电子版闪闪烁烁出现当前航班信息,来接机的人渐渐多了,一直在往前涌。
她夹裹在人群中向前走了几步,瞅准空隙突围而出,在一个角落站稳身子,向后倚在冰凉的墙壁上。
通道内陆续有乘客出来,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妻,抱着婴儿的年轻妈妈,一名肤色黝黑的刀疤男,最后是一名高大健壮的威严男子。
闻声的目光漫不经心从这些人脸上瞥过,忽然停滞不前。
她的小腿处有风掠过,有些许痒,像是戒尺轻扫皮肤,之后触感冰凉,小布丁雪糕敷在尺痕处。
“囡囡,我可以容忍你不聪慧,接受知识的过程缓慢,也可以接受你性子顽劣,服从性不高,因为这都是骨子里的基因,可以慢慢纠正。”
少年蹲着身,睫毛低沉,修长手指轻扣,塑料包装袋沙沙作响。
“但我唯独不能允许,你态度上的不端正,不尊重知识,妄图应付我留给你的作业,用小手段来蒙混过关。”
风把桌上的抄写本吹起,露出下面深蓝色复写纸。
夏季蝉鸣仍在耳边,现实与回忆相衔接,闻声慢吞吞取出耳机,低头戴上,调了首激昂的摇滚乐听。
她不觉得叶励忍会注意到她,人潮汹涌,她不过是不起眼角落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人,于是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但不过片刻,前方的人潮出现些许波纹,像是汹涌湖面上一搜平稳的船,男人高大的身影逆流而来,步子始终是平稳的。
闻声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要低头,保持着原本闲散的姿态,她坦然地望过去,只是周身有细密的燥意,像是置身于炎热夏季。
狭小的角落中,男人英俊的脸孔映入眼帘,他在她面前停下,弯下腰,目光平和地打量着她,西装上淡金的袖扣闪过一丝光亮。
“囡囡,还记得忍哥吧?”他抬手摘掉她的耳机,大手兜着她的后脑,给了她一个短暂的拥抱,带来若有若无冷冽的古龙水气味。
微凉挺括的西装面料蹭过面颊,闻声垂下头去,并未答言。
叶励忍却不怎么在意,放开她后,他便开始严厉纠正起她的站姿,手背轻触她的后背,让她以笔直的姿态站在那里,和当年别无二样。
小布丁雪糕五角一根,却是童年最珍贵的零食,塑料包装袋去除之后,半溶的糕体便淌了出来,需要快速地低头,用嘴巴去接。
小腿上的戒尺痕因冰敷已经消散,少年擦掉小女孩儿唇角的雪糕渍,带着她走进厨房,重新从冰箱拿了根新的雪糕出来。
”吃吧。”他替她撕掉包装纸:“记住今天的教训,下次不要再犯。”
两个孩子相依为命,而叶励忍亦父亦兄,在闻声的童年留下浓重的色彩。
所以,她又怎么可能,不记得他呢?只是在面对这男人时,她终究还是有些不自在,微风拂面而来,她侧过身,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