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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5)宿敌 ...

  •   大理寺的监牢冷得彻骨,外面下了雪,里面的墙壁就起了一层冰碴子,寒气混着湿气吸进肺里,冻得人胸口绞着疼,关沈书行的这间牢房是用铁皮包起来的,也就更冷,仅留了上方的一条两拳不到的窗口通风,冷风时不时的卷些雪花从里面送进来。

      沈书行被铁链锁住了手脚和脖子,发丝有些凌乱,端坐在一堆干草上,纵然身陷囹圄,也自有气势,若是忽略他身上的锁链,还真是不像个阶下囚。

      来收碗筷的杂役看着被吃的干净的白粥和咸菜,也不敢多说什么,拿着就往外面走,迎面撞上了一个看守,看守拎着手里的食盒,看了眼杂役手里的碗筷,暗自嘀咕了一句:“顿顿都吃的这么干净。”

      杂役没搭话,低着头继续往前走,装作没看到看守身后那个裹了披风,带了黑色斗笠的人,斗笠上长长的黑纱,把人全须全尾的拢在里面,窥不见分毫,在这个地方做事,就是不能有半点好奇心,最好学会装聋作哑,所以杂役只当自己瞎了,低着头抬着东西就快步走了。

      看守引着身后的人到了一间牢房前,一边开门一边说:“仅有半个时辰,时辰到了,我会敲门,届时你乖乖出来就是,若是有事,我会给暗号,你就说你是来收碗筷的就好。”看守说完就把手里的食盒递了过去,那人接过食盒,看守打开了铁门,那人说了一句多谢就走了进去。

      沈书行听见动静抬头,看到那斗笠下的庐山真面目,笑了:“自己赢了,就来看我笑话了?”自己都这样了,见到老朋友,不,或者应该称为宿敌,自然就不用客气了。

      元满把手中的斗笠随手一扔,看着沈书行问:“我是那种人?”

      “不是。”沈书行回答说:“可是搅混水倒是一把好手。”

      “当你是夸我了。”

      “就是夸你的。”

      沈书行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不像是在夸人,像是在骂人,元满随意盘腿坐下,轻松随意的好似不在牢房,像是在山野林间闲云野鹤:“什么时候走?”

      “快了吧。”沈书行偏头看着从窗户里纷纷扬扬落进来的雪:“要过年了,我算着大概就这两天了,这么大的罪,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念些旧情,让我死的轻松点。”

      “最好的便是毒酒,再接着便是斩首示众,最差的应该就是凌迟了,五马分尸倒是不至于。”那就显得皇上不念旧情不仁义了。

      “和我想的差不多。”

      “你想要哪个?”

      “斩首示众吧,毒酒太轻,凌迟太久,看着不够痛快,还是斩首示众最好,身首异处,看着血腥,最解气,杀一儆百还能给百姓一个交代,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和我想的一样。”

      两人说的这两句话,实在不像是谈论生死大事,就像是话话家常,互相问一下今晚各自家里吃什么一样,冷静平淡的有些令人咂舌。

      沈书行扫了一眼元满脚边的饭盒:“给我来送断头饭?”

      元满把食盒拿过来打开,举起给沈书行看,只有几个没洗的碗,沈书行笑了,震得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真小气,好歹斗了半辈子,临了了,连壶酒都舍不得。”

      元满把食盒收起来:“盯着你的人这么多,我怎么敢给你送吃食?好不容易脱了身,没必要为了你搭进去。”

      御影司总督被罢是大事,沈书行在这牢里早就听着狱卒议论了不知道多少遍:“要是真想拖你下水,还需要你做什么?”

      “哎呀—”沈书行若有所思的叹了一口气:“还是你聪明,我原先还想,你为何要搅和进找公主这份苦差事里,不论成败,这都是讨不着好还要被咱们陛下捏住错处的。”

      “后来就明白了,你就是要把错处送出去,不大不小,看起来半辈子心血皆付之一炬,却能保你全身而退,看得够远的啊。”

      元满并不否认。

      沈书行笑了,笑自己棋差一招,居然现如今才想到这点,笑过之后,盯着元满说到:“我时常在想,你一个女子,费尽心思爬出了鬼楼那幽冥地狱,不好好寻个良人相夫教子,和顺美满的过完这辈子,何苦一头扎进这波谲云诡里,同我们争个高低?搏场生死?”

      这一问,元满倒还真没想过,如今认真思索了一番,回答说:“或许——我该谢谢鬼楼。”听着可笑,但是确实就是这么个道理:“谢谢它教会了我杀人,没教过我嫁人,自己挣自己的命,别把生死放在别人身上,这是我在鬼楼学会的第一件事情,时刻牢记,受用终生,说来可要让你失望了,相夫教子我不会,杀人放火一把好手。”

      沈书行打量着她,确实,鬼楼虽说穷凶极恶,却也成就了她,鬼楼里只有生死没有世俗。

      “确实啊,只是你这好不容易脱了身。”沈书行没再和她纠结这个,开玩笑似的说:“你从踏进这里开始,我就能想到千百种办法要你的命,你不该来这一趟的。”沈书行实在是不明白,她为何要冒险来这一次,就为了看自己这幅凄惨下场?怎么可能?她要是这样的人,早就败在自己手上了,正是荣辱不惊,这才无坚不摧。

      “没办法。”元满耸耸肩:“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学生托我给你带句话,他说。”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老师的教诲,学生记下了。”

      元满这句话说出来,沈书行眼前的她就和自己自幼养大的那个少年合上了,沈书行稍稍愣了一下,眼中有些难以置信,可更多的是想清楚后的了然,他怎么也没想到,元满居然是为了这个来的。

      沈书行微微摆正了身体,问她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现在朝廷上时局变幻,风云莫测,她现在来见他,有心人添油加醋一下,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子,她居然就为了这个来见他?她真的是疯了。

      元满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你不想听吗?”

      想,怎么不想?沈书行微微往后一倾,再没有了方才的端正作派,整个人的肩膀佝偻了起来,虽说沈书行这一次是抱着必死的信念认的罪,可是,他也想听听旁人是怎么看自己的,不认识他的人也就罢了,他的学生呢?他尽力尽力培养的那些学生呢?他的学生会觉得他的老师是个怎样的人?自己的那些教诲他们可会记在心里?亦或是,弃之如敝履?

      这也是沈书行死前的最后一个心愿了,而元满带来的这句话,正好填了他这个心愿,好了,他死而无憾了,哪怕就教出来一个,那也就足够了,足够了!

      话带到了,元满也就不必留下观赏沈书行那激动欣慰的情绪了,起身拿斗笠,沈书行见她想走,连忙叫住了她:“等等。”语气里还是不解:“你为何要帮修谨带话?”

      元满拍拍斗笠上的草屑,看着沈书行说:“因为我答应了他。”

      “答应了他?”就这么简单?沈书行抬头看着自己这半辈子的敌人,实在是不相信,一辈子的城府和算计,就因为一句承诺,让自己有可能陷入险境?沈书行怎么想都觉得荒唐。

      元满侧过身把斗笠罩在脑袋上,有些无奈,她明白沈书行的惊讶:“我从不轻易许诺,可若是答应了,言出必行。”元满转头看着沈书行的眼睛:“就像世人都晓得你儿子死了。”嘴角勾起:“不是吗?”

      元满的这句话像是一架铜钟在沈书行耳边被撞了一下,半边身子全被震麻了,沈书行猛的一下站起来,身上的锁链哗啦啦一阵乱响,沈书行满目惊惧,欲言又止的看着元满。

      对啊,沈书行想起来了,当年老和尚带着峣儿来找自己,自己虽然没认峣儿,可是也让皇上发现了峣儿的存在,待沈书行察觉时已是为时已晚,可是当时皇帝对他严防死守,他根本就什么都做不了,他当面面临的只有两个选择,永远有一个把柄握在皇帝手里,或者是让自己没有这软肋。

      可是人就是这么奇怪,纵使是沈书行先抛弃的自己儿子,可是他并不想自己儿子死,也不想因为自己这个儿子,今后做事处处受到牵制,但当时皇帝的人对他严防死守,他根本就没机会下手。

      正当沈书行着急的时候,元满出现了,元满说,她能帮沈书行保住他儿子,可是沈书行要帮她一起跟皇上进言,成立御影司,当时沈书行很清楚,元满有实力没威胁,自然就答应了,然后峣儿就死在了泥石流里,毫无破绽,御影司也在沈书行的推波助澜中建了起来,直至和他分庭抗礼。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过去了有多久呢?

      久到他和元满闹得最凶最难看最剑拔弩张的时候,元满也从未提过一分一毫,更没有任何一次以此作为要挟。

      久到——

      就是因为元满的闭口不言,几乎让沈书行都忘了,元满是知道自己儿子还活着的。

      “为什么?”要是元满从自己儿子下手,根本没必要做的这么迂回,最后还连自己都牵扯进去。

      元满带好斗笠说:“那你呢?你为何认罪?”元满也不看沈书行,自顾自的将斗笠上的纱放下来,也没等沈书行回答接着说:“我是因为他人的守诺才活了下来,一诺千金,这是个好事,应该发扬光大。”

      元满把地上的食盒拎起来,转过身来,隔着一层黑纱,沈书行看不见元满的神情,可是他能感受到,元满在看着自己:“沈书行,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

      铁牢里,元满的身形拢在黑纱中,静静的站在沈书行面前,不卑不亢,端的是问心无愧的悠然,天光从那一方小小的窗口打过来,冬日里暖色的光透过灰尘,烟雾一般的,不偏不倚散在了她的脸上,肩上,沈书行站在另一端,没有光照在他的身上,只有自己上头的点点雪花落在他的发上,肩上,刚触到便融了,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恍然间,沈书行从这位自己以往顶瞧不上的对手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相似但是不同的东西。

      时至今日,沈书行才晓得,自己低看了这位对手,他这一刻,清楚的明白了,她从来都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未迷茫过,不像自己,弯弯绕绕的走了一圈,早就不知道拐到何处去了,自己看不起她的手段,难道自己就足够光明磊落吗?

      是他偏颇了,一叶障目。

      风骨这东西,谁还没有了?

      如今再看,倒是显得自己龌龊小气了。

      元满说完,就转头去敲了敲铁门,她听见沈书行在她身后笑出了声,有些自嘲还有些释怀,她听见沈书行朗声高呼:“一甲,我输了!”铁门打开,元满跨了出去,沈书行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尽是服气的松快:“你确实比我厉害!”

      铁门缓缓合上,沈书行看见元满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去:“我知道。”

      “砰——”的一声,铁门在沈书行眼前合上了,接着就是一阵上锁的声音传了过来,沈书行大笑几声,重新坐回了干草上,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裳,坐得比方才更加端正了些,姿态也更加从容了些。

      了无遗憾,如何不能慷慨赴死?

      元满罩在黑纱里跟着看守往门外走,走过一个岔口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响声,没多在意,目不斜视的跟着看守出了监牢,而那岔口里面的右边第三间牢房前,一个衙役正拿着手中的刀鞘,想要把那颗不安于室的脑袋给捅进去:“干嘛呢?老实点!别乱动!”

      这牢里关着的不安于室的穆凡尘,嬉皮笑脸的问:“大哥!衙役大哥!我问一句,那是谁啊?您认识吗?怎么会在咱们牢里啊?”所幸关穆凡尘的只是一般的牢房,所以穆凡尘才看到了那个黑色的身影,穆凡尘伸着脑袋使劲往外够,迫切的想要看清楚那个黑影,他几乎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这个黑影了,可是紧接着就被衙役胡乱拍了回去,只好伸长手指着元满的背影问了这么一句话。

      衙役闻言回头,刚巧看见元满走过去,黑色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皱皱眉,这他娘谁看得出来出来是什么鬼东西?只能转头凶恶的对穆凡尘说:“是什么人和你有什么关系?滚进去!别添乱!”

      得不到回答,穆凡尘也没办法,再往那边看过去,人已经走远了,只能丧气的回了牢房,衙役白了他一眼,洋洋得意:“小样,我还治不了你了?”

      穆凡尘见人已经离开了,也不再纠缠,盘腿坐在地上,心里开始盘算着眼前的光景,也不大理寺这边到底什么时候出结果,他已经被关在这里好久了,一般男犯人和女犯人是分开关押的,所以他现在并不知道洛潇潇那边是个什么光景,她是为了帮自己才进来的,要是她出了什么事,自己万死难辞其咎。

      “孙大人,您来了。”大理寺司直孙望。

      穆凡尘抬头,看见一个穿着官服的青年站在牢房外,客客气气的对衙役说:“陈大人让我来问话,烦请衙役大哥行个方便。”

      衙役连忙取了钥匙,开了牢门,将孙望迎了进去,孙望进去之后,笑着对衙役说:“衙役大哥,我要问的东西不好让旁人听见,不知您可否——”孙望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好的好的。”衙役说这就自觉出去把门锁好:“我懂的。”这也不是第一次,衙役懂的,再说了,有些事自己知道了,或许就离死不远了。说着话就自觉退远把地方留给了他们。

      看衙役退走了,孙望一边神色自然的将自己带来的纸笔铺陈开来,一边低声说:“小将军,大理寺那边,明日就能有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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