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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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安青搓着手哈出一口凉气，伸手抖掉南边那棵桃树上的雪，露出朵嫩粉的花苞。旧别重逢，重归旧地，已是十年之久。上次站在城门跟前时，他踮脚还碰不到新树的枝桠。
城门被缓缓推开，从中走出名中年人，肥头大耳，身着带绒的黑金色长褂，虽说毫无品味，但那料子只一眼便能看出价格不菲，在鹿城这种地方能有这般行头，定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他见到谢安青便哈哈笑着迎上来，道：“想必这位就是谢少帅吧，一表人才啊。”
谢安青贴身的亲信笑着迎上去，与他礼貌的握了握手，见谢安青没有寒暄的意思，笑容收敛了一分:“想必您就是迎接的人了吧，幸会。”
“站在冰天雪地里总不好，我们进去说？”中年人满脸堆笑道：“我在院里准备了茶水和点心，远道而来，相信司令和麾下的兄弟们也累了，不如休息休息暖暖身子？”
“那也好。”亲信见谢安青没有反对的意思，点头道。
城主笑完了，越过亲信搓着手给谢安青披上件鹿毛斗篷。谢安青迈开腿往前走，他赶紧一路小跑跟着他，笑几声，寒暄道：“谢少帅您从今儿起来我这儿上任，以后有多担待。这么久不见，您可有出息了。”说着就要伸手拍他肩膀，谢安青撇了他一眼，侧身躲开，但还是笑着回复道：“谬赞谬赞，最近鹿城蒸蒸日上，定也有城主的一番功劳。”
城主笑容里掺着了一丝尴尬，但还是讪笑道:“瞧您说的。您也知道的，鹿城最近的发展，起码有一半儿，不，大半儿功劳都在薛二爷！说起二爷，他老人家也时常念叨你，您这次上任，我特意在您旧宅那片盖了新屋，不如我陪您去转悠几圈、顺便见见薛老爷子？”
“我爹入冬了向来不爱走动，就不劳烦城主陪我去烦他老人家了。”谢安青礼貌笑道，“这天气也冷，您也赶紧回去歇息着，别被冻病了。”
城主应和着刚走回去，谢安青带着兵也朝着城里走，一转头骤地变了个脸色:“暴发户地主也能当城主了？荒唐！”当年他啐自己的那口口水他还记着呢，如今这副满脸堆笑的模样却是更让人恶心。
“害，他也是遭了谭大帅的提拨，说是什么常年将得来的义财献于鹿城建设有功，于是给他了个一官半职。”亲信道，“他也算是一手遮天了，这鹿城来来往往的贸易，唯一不归他管的也就只是鹿城商会了。”
“说起这谭司令，架子可真大。自己不来，当是派了个狗腿子应付我。”谢安青冷笑了一声，转过身去：“秦副官，这条巷子左拐过去就是落脚点儿了，你带大家去暖暖身子，把东西置办一下，我去四周转转。”谭司令不在，也没什么交接之说了，大家只得好吃好喝早散了。
秦副官应了声好，朝着那队兵喝了声领走了。
谢安青目送着他们走远，转头带着亲信继续往前走，最终停在一扇红漆大门前，门口的石狮子瞪着铜铃大眼，头上落了一层积雪。亲信时常听谢安青提起他老家，道：“司令，这是你家宅子？”
“是。”谢安青眯着眼抬头，“还有烟冒出来呢，看来还没搬。”大门虽看上去有些陈旧，红漆的颜色也黯淡得很，但是门前雪被扫的干干净净，石狮子的铜环也被擦得干净铮亮。
谢安青扣了扣铜环，喊了声：“我回来了。”
没人应答。
亲信常听说鹿城气候温暖，没料到这次回来好巧不巧遇上下雪天，于是只穿了一层薄外套，再怎么扛还是被冻得有点哆嗦，忍不住道：“司令，您要是再叫不开门，我们俩就要被冻成冰柱了。”
谢安青不于理睬，皱起眉头，踹了门一脚：“有人吗？“
门里这才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门一开，露出半张浓妆艳抹的脸，脸抹得白的过分，又涂了血红色的口脂，一开口倒像是个鬼：“找谁啊？”
“五妈，我呀！安青。”谢安青笑道。
女人打量了一番，忽然叫起来，唤了声：“安青呀！快进来！”她把门打开，这才教人注意到她只穿着一件旧式的花色旗装和貂皮外褂，周身毛茸茸的，像是只成了精的貂精，大腿白生生的在冰天雪地里裸露着，像是被扒了皮的貂子腿。亲信在谢安青背后看着没觉得性感，只觉得冰雪“冻”人。
亲信被她惊了个哆嗦，正准备跟着谢安青踏进里屋，却被他伸手拦下：“我去见见我爹，你就不用跟进来了。”说着甩给他那件城主给他披上的鹿茸外套，便把他拦在了门外。
亲信无语:您这是存心想要冻死我，净折腾！
女人一进大院便左顾右盼，急冲冲的喊：“老爷！”正堂里没人应，但从角落里扭着走出个浑圆的身躯，喝道：“呦，五姨太，一大早嚷嚷什么啊，还以为谁家踩了猫尾巴呢！”
谢安青冲她招呼了句：“三妈。”
“呦，安青来啦！”那个女人一见谢安青，醋溜儿似的开口道：“好久没见了，你这是当了状元官，还是是留洋没饭吃被赶回来的呀？”
“瞧您说的，也没别的意思，这次上任忙的很，就是想回来看看爹。”谢安青仍旧温和的笑，“您发福了不少，喜气。”
三姨太脑门儿上爆了几根青筋，她最听不得别人说她胖，气哼哼的又扭着小脚回了侧屋。
五姨太呼了口气，道：“这个女人，天天跟我置气，还好安青你来了，她再怎么样也没法跟你甩脸子。”
”整日热闹遭的，倒不也挺好，大宅子里冷冷清清的像是棺材铺。”谢安青看了看四周：“老爷子和晚舟呢？”
“老爷在正堂眯着，你也知道他不喜欢给人吵着。十四刚出去了。”五姨太道摆弄着她那头烫卷的头发：“一会儿我要去跳舞，安青你看看，我是戴这个镶金的好看，还是这个粉红珍珠好看？”
“五妈您怎么着都美，我眼拙，先不打扰您了，我跟爹打个照面就走。”谢安青道。“我还本着想带你去一趟呢！你这么多年没回来，鹿城新开的舞厅你还没见着！”五姨太遗憾道。
“司令府还有不少事要忙，基本的物件都还没来得及添置呢。”军阀摆了摆手推辞，推开正堂门走了进去，喊了声：”爹，我回来了。”
坐在金丝楠木椅子上的中年人身着玄色长褂、银发里参着几根青丝，一副金丝眼镜落在高挺鼻梁上，挡住了那双鹰眼里透出的锐气。他闻见声音眯着眼瞧了来人一眼：“早就听到你在门口闹腾了。你还知道回来？怎么，读洋书读出花来，终于记得回来看你老子了？”
“瞧您说的。无论我往哪儿跑都忘不了根儿，此次回来带兵，自然一直挂念着爹。”谢安青乖顺的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薛二爷眯起半边眼打量了军阀一番，沉吟道：“长变了不少。”
“爹还是一如当年精神。”他笑道。
“这次为什么回鹿城？”薛二爷问，谢安青正盯上了桌上的一碟瓜子，于是翘起二郎腿，抓了把香瓜子嗑起来。
“我还以为爹早知道了。”他道，“谢安青，驻鹿城为上任司令，停留时间不定。街角邻坊没贴大字报吗？”
“呦呵，出息。”薛二爷没正眼看他，端起桌上那盏茶吹了吹，道：“不过，鹿城这地儿本是有个待了些时日的司令的，那可是‘军阀世家’，堂堂正正的都督，此次连个照面都没打，也没朝鹿城群众宣传你上任的消息，人家可是摆明了没看得起你啊。“
他知道二爷说的是谭大帅，他本以为其人也不过来接见而已，没想到连通知都没做，剥桔子的手顿了一顿，道：“他的架子我惹不起。不过，爹怎么看？”
“有点意思的年轻人，不过资历太浅，架子太高，虽是接了管着鹿城一把手的位置，不过，我一副老身子骨也懒得跟他推太极套近乎了。”薛二爷淡淡道。
“他在这儿上任，竟然不跟爹套个近乎？”谢安青惊讶道。“招呼没打，倒是托了人捎个信来，说是很仰慕薛某人。年轻人装模做样的，我倒是不怎么喜欢。”薛二爷道。“你又是怎么打算的？”
“顺其自然呗，干什么都是从混日子做起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可没那闲趣儿。”谢安青慢条斯理地剥掉桔子上的白丝儿，往自己嘴巴里塞了一瓣。“不过，那谭大帅，我可得先入了他的眼才成。”
薛二爷挑起嘴角，轻轻的笑了一笑：“行了，不谈这些没趣儿的。十年没回来了，不如先和旧人聚一聚吧。”他看了眼种，这大概是老宅子里唯一的一件洋人玩意儿，“他这个点估计在河上漂着。你小时候不也老喜欢隔三岔五往他哪儿跑吗？去桥头包个位置蹲他就好。”
“谁？”谢安青愣了愣，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光来。
“晚舟啊，你小妈。”薛二爷瞟了他一眼，“进门你还不嚷嚷着晚舟晚舟呢，呱噪得很。”
“什。”谢安青这才缓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收起那一分激动，磕了颗花生米，惊讶道：“爹你竟然还让自家姨太卖艺赚钱？”
他狠狠的拍了谢安青后背一下，道：“那是晚舟自己的趣儿。他再怎么说也是个当红的角儿，怎么晚舟想要在外面搭个台唱个曲儿，薛某人就不许了？”
贺晚舟。薛家十四姨太。当红的角儿。
谢安青嘴里咀嚼着这几个字眼，踱步出门便径直朝着河边走。亲信冷不丁看见薛宅里冲出个人，也来不及问他一副冷脸要去干什么，只得一路小跑跟在后面。越往河边走越是热闹非凡，馄饨摊，说相声的，杂耍顶盘，喷火吞剑，倒是比谢安青记忆中要热闹。他一身墨蓝色军装混在布衣长褂里，怎么看怎么惹眼，小贩们都避让三舍，私下也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但谢安青不管，着了魔一样的往桥旁走。
河岸两侧净是楼台看座，人们正喝茶聊天，伸长脖子朝着上游望。谢安青走到售票处前：“我要买票。贺晚舟的。”
“呦，不巧，卖完了。”那人头都不抬一下，“您是外地人吧？哪有戏要开场了的时候才来买票的，何况是贺老板的戏！”
谢安青皱眉：“那怎么办？您给个法子，看能不能通融下。”
小贩说：“那您只得看看能不能找别人那里买来一张了，碰碰运气吧！”说着便不再理睬谢安青。
谢安青啧了一声，皱了眉：“那没法子了。”
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散着水烟和干货的香味。谢安青正发着愁，忽地听见一众惊喜的呼喊声：“船！贺老板来了！”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声音透过纱帐、稳重清透，唱的是《牡丹亭》，一出杜丽娘惊艳四座，掌声雷动。
凑近了便看清了船头立着一个身影，那人穿着烟青色的长褂，长发束成麻花辫，柔顺的披在后背上，身材妙曼曲线婀娜，身形在树叶的遮挡下朦朦胧胧，显得柔美动人。这是一个十分勾人的背影。
谢安青的眼睛都看直了。
虽说其人是素着唱杜丽娘，头面行头一件没戴，但那神情却活脱脱的像是把其本人请来了似的。其周身被紫色纱雾笼罩，和旁边的戏子搭上一句：“春香，可曾吩咐花郎，扫除□□么？”
谢安青不由得吹了声口哨，直奔桥上而去。有两人守在桥口，见他一身军装、一副流氓架势直冲过来，惊得竟是忘了拦。亲信一路跟在他后面，被桥头反应过来的两人拦住，目送着谢安青踏上栏杆，慌乱喝道：“谢司令！你要干什...”
他没回头，纵身跃下。
一声巨响，谢安青掉入了河中。
亲信这是彻彻底底的吓得魂都飞了，掐着人中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他跟谢安青相识多年，知道他性格多变，却未曾想到他能疯成这样。
刚上任便跳河的司令，这怕是头一个。
“有人跳河了！”看客们纷纷直起身子，集市的小贩们也围过去，对不懂戏的人而言，公然落水的人比杜丽娘更好看，惊闹声越演越烈，许久才有人喊道，“快停船！”
他在一众惊呼声之中从水里探出头来，扒在船头、撩开湿漉漉的刘海，正巧看到一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映入眼中的是修长白皙的脚腕，烟青色的裙摆，倾泻的紫色纱雾——下一秒，舟上人蹲下身，拧着眉头缓缓开口道：“你没事吧？”
谢安青盯着他鸢色的眸看，那双眸泛起一层粼粼波光的水雾，更显得其颜色浅淡薄情。谢安青忽然歪头露出一个带虎牙的笑来，用水淋淋的手掌抓住他的手腕，笑道：“晚舟，十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这个相逢，也微妙的宛如戏文。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