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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隆冬钟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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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
一支从京中传来的八百里加急的鸡毛急令划破了平州城的安宁。
大燕北方的隆冬腊月里,太子谢疏手下的归安军与建安逆贼已经对峙了三月有余。平州是极北之塞,向来就几乎只有冬日一个季节,什么春夏秋,繁花烈阳落叶的,在这里只有一眨眼的时光。
坐在军营里的玄衣男子披着狼毛披风,抬手接过小将呈上来的急令。
他熟稔地展开来,不过是一纸信函,寥寥数字。
“吾友宁忱,帝王驾崩,勿挂,安。”
宁忱沉默了片刻,将信纸折好,丢入桌上烛火之中。在灯光跳跃之时,他装作沉思状审度一番送信来的将士,确认了消息被掩下未曾外露才放下心来,坐回了案桌前。
“宁先生,可是什么要紧事?”坐在另一座的主将傅聪瞧着宁忱的神态有些不大对劲。“莫不是京中出了什么变故?”
宁忱的心跳快了一拍,他垂眸,摆了摆手。
“无事,只是说,皇上身子比往日更虚弱了些,需要多加照顾了。望我们不要给京中传来噩耗才是。”
傅聪是个在熟人跟前神经大条的人,没察觉出宁忱有什么问题来。
他爽朗地应了一声,抚掌道:“也是,建安冬日虽然不如这平州寒冷,却也不是什么好熬的。皇上又在建安之乱里吃了不少苦头。”
他又伏了身子对着宁忱,说话的语气都压低了不少:“宁先生,我可听说了,那薄恩宫,可不是个什么好地方呢。好像是之前死了嫔妃的冷宫改了个名字罢了,贾塞川这个混账。”
宁忱脑海中陡然浮现出那天夜晚,他偶然路过时发现在破败阴冷的薄恩宫里,亲手喂下泰丰帝缓慢致死的致幻丹的谢疏。
无情,冷漠。
连眼眸深处都不见一丝不忍之色。
转念间,傅聪的剑眉蹙起,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脸上是愁苦之色:“罢了罢了,说这些做什么。这平州天寒地冻的,京中粮草又迟迟不到。若是反叛军再多扑几次,只怕是守不了多少时日了。”
提及粮草之事,宁忱的脸色明显比刚才阴沉了下去,身为军师和将领,他如何不知粮草对于归安军有多重要。平州偏偏又常年寒冷不产什么粮食,百姓自给自足已是不易。他身上纵使是有百万银两,在这平州也买不到几粒米。
傅聪突然又想起来太子送来的加急信件,定睛望向宁忱:“宁先生,不知太子殿下在信中,可有提及粮草一事?”
宁忱摇头:“并无。大约是风雪交加,耽误了路程罢了。若是粮草有什么事情,想必太子不会不告知一声。”
其实他也并不确定。他在京中布下的人脉从他跟随傅聪的铁骑一路到平州城,至今都没有传过一次消息给他。只怕是早已经被泰丰帝或是蒋昀生的人控制了起来。
寒风吹起帐帘抚过他脸颊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来在古籍中翻阅到的一行字,不由得手心渗汗。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宁忱喃喃自语,反反复复念了几遍。
傅聪站起了身子,注意到了宁忱的不对劲:“宁先生?”
“啊,是啊。我怎么忘了这个东西了?”宁忱猛然起身,抬头看着同样站起的傅聪,肩上披着的狼毛披风顺势滑落肩头掉到了地上。
傅聪看着宁忱逐渐变得不对劲,瞪大了眼。
“宁先生,你没事吧?”他扭头就要唤身边小兵去传军医来,却被宁忱拦了下来。
“傅将军,我曾在古籍中瞧见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宁忱语气渐渐平静,他逐渐冷静了下来,缓步拾起自己的披风,又披在肩上。
“来人,拿我的战衣来。”
身边的小兵立马掀了门帘去取来他的战袍。傅聪并不愚蠢,在宁忱和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他什么都明白了,脸上的神色向着震惊绝望逐渐衍变。
聪明人说话,向来都是点到即可。
“宁先生......莫不是在谈笑?”傅聪苦笑一声,喃喃出声,与其说是在问宁忱,倒不如说是在讲给自己听。
宁忱犹豫了片刻,并没有出声作答,而是解了袍子锦袄,换了银白色的铠甲。
他并不知道该对傅聪说些什么,是说帝王无情还是谢家人从来都不会留下功高盖主之人。两个都对于傅聪来说犹如噩耗。
他只得长叹一口气道:“或许。傅将军权可当我是在谈笑。”
傅聪的二妹傅敏是太子的同母弟弟十皇子理王的王妃,而幼妹傅思披上铁甲与他一样在边关镇守,驱逐反叛军和异族军队。
与宁忱相比,傅聪被皇家当做弃子抛弃的崩溃,更甚。
“傅将军,或许是我太过偏激了,这是最坏的打算。我们都不想在这里死去,四十万士兵更不想。”宁忱吩咐士兵牵马过来之后,下令只留了他们二人在这帐子中,转身缓缓道。
宁忱缓步走向了傅聪,在他身前半尺的地方止住。傅聪并不比他高多少,他直视傅聪那双黑色的眸子时,能看见自己身着铠甲的倒影。
当然,还有傅聪感情的外露。
傅聪有一丝疲惫:“宁先生,我知道,我是个粗人,一心向着皇室想扶持太子没错,但我并不愚忠。”
从繁花谷一役时,建安派出来的援兵迟迟不到之际,傅聪就多少埋了种子在心中。之后是理王和理王妃莫名故于刺杀,傅家最小的女儿去了偏远的西北镇守边关。再到傅家的傅家军成了归安军,又被以彻底剿灭反叛军的名头分了兵权。
宁忱的话与其说是最坏的打算,倒不如说点醒了傅聪。
“宁先生,求您告知,二妹傅敏的刺杀是不是......?”傅聪的话未落就被宁忱捂了嘴。
在那双眼睛里微弱的光芒里,宁忱沉默了片刻,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双眼随着他的头慢慢点落逐渐消失了光芒。
“泰丰帝担心理王有你加持羽翼渐丰,会成为他重掌帝权路上的阻碍,以及分兵权一事,我也无能为力。”
“惊澜。”
这是在宁忱得了苍穹令之后,宁忱第一次喊傅聪的字。“你带三十万大军撤回城中,若是粮草这三日里迟迟不来,就带上我存下的银票去京州置购粮食。”
“我带领剩下的十万士兵,镇守住这方圆百里。无论此处出现任何情况,都不得出城。”
似乎是担心傅聪会拒绝,宁忱刻意用命令的语气告知傅聪:“这是苍穹令主的命令。”
傅聪脸上的神色并不乐观,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有一些崩溃,又极其无奈。
宁忱长叹一口气,掀开帘子。外头的白雪依然在纷纷扬扬地往下飘落。今日的平州没有放晴,天空还然是压抑的灰白。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白色的雾消散在空中。
“我们都错了啊,傅将军。帝王家,始终是薄情寡义。”
“我宁忱若是看不到谢小太子登临天下,傅将军就托人烧一封信给我。”
小将将他的白马牵来,宁忱从士兵手里接过自己的寒光剑,利落地翻身上马向前营而去。白皑皑的雪地里除了人影和帐篷的土黄色,就只有马上那一点披风的黑色格外的亮眼。
傅聪随后也掀开了帘子,亲眼看着那个固执孤傲的背影离开,留下掩盖不了的悲凉。
帐子外头的雪还在飘落,一点点覆盖住白马蹄子留在地上的痕迹。蒋副将不知何时站在了傅聪的身侧,顺着傅聪的目光去看被渐渐抹去的足迹。
“将军。”蒋副将犹豫再三后决定开口。
傅聪抬手制止了他再说下去,他就那样负手而立,看着眼前的场景终于只留下了军帐和巡逻的将士,随后折身撩了帘子进帐。
“说的对,我不能看着四十万士兵,全都葬送在这冰天雪地里。”
“宁忱先生,可是个千年难遇的良臣。若不是泰丰帝昏庸无道,名垂青史又何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