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万里同风去》浅笑莫哀

4、第 4 章

　　半年后，书同心赶着商队到了关中。书成文不太清楚书同心这样天南地北跑来跑去有什么意思，但货物在他手里一捯饬，银子来得跟白送似的，但又都不知道被窝藏到哪儿去了。平常自己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也没见多少盈余。书成文深切地感受到败家的可怕。
　　骑马走在前端的书同心猛地停下来，书成文差点一脑袋撞上去，忙收了缰绳，正要开口，却听书同心道：“江落月。”
　　是他。书同心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感，几乎压抑不住。他知道这是什么情感，他冷漠很多年都是为了克制它。
　　如果有神明，大概会阻止他。
　　给将死之人一点点希望真的太残忍了。
　　江……落月？书成文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他顺着书同心的目光望过去，九十尺开外一大群苦力在搬运石头和木材。刚入秋，快正午的阳光毒辣，他们拖着巨大的石料缓慢地往坡上走。旁边的小吏举着鞭子，声音粗暴，鞭子敲着地，看的人心惊肉跳。
　　书同心回头道：“你找个客栈先住。”随即调转马头，往那边去了，似乎一刻都等不了了。
　　“可是长安城马上要到了！您……”书成文话说一半住了嘴——书同心大概已经听不着了。他叹气，赶着马继续走。
　　江落月、江落月……啊，江落月！那个名字像小倌儿的公子乞丐！书成文一拍大腿，可是这得多倒霉，才逃了走，又被抓去服劳役了。

　　半个时辰后，书成文安顿好，骑马回去，发现书同心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书成文走近，翻身下马，张望了一会儿：“哪儿有江落月？”
　　书同心抬手指了指，书成文望过去，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年轻人正费力地往上爬，那人面色蜡黄，形销骨立。书成文凝神看了一会儿，才和前段时间那没心没肺的笑脸的模糊记忆结合起来，忍不住喃喃：“这也瘦太多了……您怎么骑快马那么远就认出来了？”
　　书同心照旧没答话，只是皱眉看着。
　　又等了大约一刻钟，那小吏招呼劳工领吃食——但那也着实不能叫食物，硬邦邦的可以拿去行凶了。江潭接过食物的时候仍是一张嘴都咧到耳根子的笑脸。书成文震惊，疯了吗？还笑的出来呢。书同心突然走过去，书成文忙跟上。
　　江潭一个人坐在土堆上，喝着没米的冷粥，书同心快步走到他对面，哗一下坐下来。江潭愣了一下，笑道：“书公子别来无恙。”
　　书成文这才看清了江潭的模样，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大的可怕。两颊往里凹，本不太明显的颧骨高起，嘴唇青紫，没一点血色。脖子上仍系着那条红绳，破旧的衣服里透着一排排肋骨，皮肤黑黄，满是伤口，黑红的血液粘粘在皮肤上，触目惊心。这……真是快死了。书成文吸了口冷气，突然听书同心道：“被抓来的？”
　　江潭边摇头边喝了一大口汤，笑嘻嘻地说：“走路上看见一对儿小夫妻伤离别，姑娘哭的梨花带雨，不落忍便替了那男人。”
　　我的天，还有人心这么好啊？书成文再次震惊。
　　“累不累？”书同心开口问，声音仍是没有波折，但不知为何，江潭却听出了压抑的痛苦还有令人意外的温柔。
　　“哎，”江潭晃着胳膊笑：“您也忒小瞧我了。这点儿活，不是事儿…您呢？怎么也在关中？”
　　“卖东西。”书同心眯眼看着江潭。
　　江潭笑得眉眼弯弯：“那不叨扰您啦，您有事儿办事儿去吧。”
　　书同心起身点头：“好，告辞。”
　　江潭笑眯眯地挥手，像挥着两支将折的竹竿。
　　书同心上马，缓缓的离开。书同心跟在他身后，嘟囔：“这怎么要死了还这么开心呢？”
　　“他开心么？”书同心冷淡的声音传来，尾音不可控的竟然有一丝颤抖。
　　他开心么，他要怎么开心？复仇不得，记忆却深，求死是唯一的出路。
　　他开心么？
　　他除了悲伤还剩什么。
　　“啊，啊？”书成文眨眨眼，“笑得跟傻子似的，不开心么？”
　　书同心不可见的轻皱了下眉，开口道：“带路。”
　　书成文愣了愣：“哦，对好。”书成文快了两步，走在前面。
　　书同心心突然一阵绞痛，他目眩了一阵，才发现，自己心里大概有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悲怮。
　　莫喜莫悲，不怒不嗔，勿仇勿怨，无欲无念…他想起儿时道长给的告诫，用手背擦了下冷汗，自己是一辈子也做不到了。
　　他将走上一条死路，书同心明白，但直到那天他合上眼，他都从来没有后悔过。如果死而有知，那他的魂灵仍会庆幸这一天他走向他。

　　第二天大清早，书同心截留了正要去监工的小吏。他把那小吏引到四周无人处，递了张银票，声音冷峻：“这是五十两银子，我要换个人出来，不碍事儿吧？您知道您干了什么，最好收下，闹到官府去就不好看了。”
　　那小吏面色发青，忙赔笑点头：“您挑走您挑走，不碍事儿不碍事儿。”
　　书同心冷笑一声。
　　“得嘞，”小吏弓起身子，低眉笑道：“爷这边请。”

　　到了工地，那小吏装腔作势地招呼来江潭，江潭笑逐颜开地跑过来，看见小吏身后的书同心，笑容瞬间冷下去。他没有听小吏摆完谱，径直走向书同心，微微仰起头：
　　“书公子，你我非亲非故，何必纠缠？”
　　“你死了，”书同心皱眉看着他，“我良心不安。”
　　江潭拉过书同心领子，凑到他耳边：“我想死了，还望公子成全。”他顿了顿又道：“你救不了的。”他松手，退了几步，对着小吏笑道：“这役没服完呢，我不走的，您放心。”江潭微微颔首，又跑回去了。
　　“这…这这……”小吏一时有点结巴，这是碰上了个什么疯子，“我帮您……劝劝？”
　　“不必，”书同心面无表情，“我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