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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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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只见满地杂乱中站着个身着白色囚服的男子,五十岁上下,面色惨白透着死气,脖颈一圈断裂伤口缝着粗糙的线,唯有一双眼睛一片血红,闪着阴鹜的光。
陈匡看清怨灵的面容,胳膊一松瘫在床上:“秦……秦太傅……”
怨灵狠狠剜了陈匡一眼,杀机毕现。
脖颈上缝合的伤口突然裂开,顾之洲一怔,怨灵人头已经落地。
重获自由的怨灵顿时幻化出一排黑影,直奔陈匡而去。
傅子邱凭空画了一个符咒,指间的戒指倏然射出几枚长钉,直接把怨灵的几个残魂钉在柱上。
那边顾之洲斜剑刺入,银蓝色剑光一闪,一剑串起五六团黑雾。
怨灵的真身已经扑到床上,枯瘦发白的手臂一只已经断了,断口黑气弥漫,里面没有血肉,只有空空的皮囊和一根骨架。
它抬起另一只手,黑气幻化成一条黑色丝带,极速的绕上陈匡的脖颈,而后紧紧握拳,只消多一分的力道,就能将陈匡的头扯下来。
顾之洲一剑劈过来,剑气如罡风般斩断连绵的邪气,黑丝带立刻分崩离析。
怨灵不甘就此罢手,一身怨气升至顶峰,喷薄着自掌下泻出。
顾之洲立刻执剑挡住,肩上的伤口瞬间崩裂开,血洇开一片,怨气顺着伤口钻进血肉,登时一阵蚀骨的疼痛。
傅子邱手中幻化出一柄团扇,扇柄很长,扇面是黑纱,纱上镶嵌金色合欢,扇骨缀着几串流苏,随他动作伶伶作响。传言魔尊有一鬼扇名作“阑听”,一下就能让厉鬼魂飞魄散。
执扇挥舞,森寒魔气如钢针利箭穿透皮肤,怨灵被掀翻一道皮,很快只剩一副空荡骨架。
说来好笑,这两人一百年没见,一见面就针锋相对,心中沟壑比海深。只想过老死不相往来,却没料到今时不同往日,竟还能再次并肩作战。
黑红色的魔气纠缠着攀上湛蓝的灵气,好似难舍难分。细细密密的逐寸渗透,自皮肉融入骨血,缱绻又缠绵。
怨灵渐渐招架不住。
傅子邱率先收手,黑色戒指脱指而出,在半空中旋转变大,移到怨灵头顶,眼看就要将它套牢。
变故陡生,一颗细小的石子从身侧打来,“噔”的一下,硬生生将戒指砸偏。
傅子邱伸手接住,戒指迅速缩小套回指间。
另一道黑气裹挟的影子从窗缝里钻出,一掌截断顾之洲的攻击,飞快的揪住怨灵的衣领,带着它后退两步。然后抬手朝脚下一挥,零星火光自平地燃起,直接挡住傅子邱冲上来的脚步。
顾之洲想都没想就要踩过去,却被傅子邱一把拉住。
“别过去,”傅子邱扣住顾之洲的小臂,眼睛危险的眯起,“永生业火。”
三界之大,有一处是除了修罗道主任何人都不可踏足之地——地狱道。
传言,地狱道封禁着数不清的死灵邪神,是天下最可怖最阴邪的地方。那里危机四伏,赤焰岩浆环绕,不自量力者一旦闯入立刻会被业火烧成青烟。
顾之洲迈出去的脚步硬生生收了回来,黑影带着怨灵趁机跳窗逃脱。
傅子邱放开顾之洲,无声捏诀,黑扇泛起一层红光,紧接着朝脚下一扇。
几息之间,火光湮灭。
顾之洲冷冷看了傅子邱一眼:“能将地狱道中的永生业火取出来,修为也不在你之下吧。”
傅子邱脸色难看,没有说话。
顾之洲追了出去,这回傅子邱倒是没拦着。
他走到钉着怨灵一抹残魂的金柱前,从腰间拿出专门收妖纳鬼的乾坤袋,将它收了进去。
处理完这些,傅子邱刚要去安抚一下吓破了胆的老皇帝,屋外忽然传来长剑落地的声音。
傅子邱眉心一凛,弹个响指先让皇帝睡着,而后推门而出。
长阶下,顾之洲并没有走多远,潇河失了光泽,略显颓然的掉在地上。他后肩染血,藏青色外衣被利爪撕裂,露出里头狰狞的血肉。
狼狈、扎眼,还有几分难言的可怜。
顾之洲有些脚软,一出门就望见倒了一地的侍卫。
黑影和怨灵转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顾之洲没追上,刚走几步连剑也拿不住,捂着肩头的伤口靠在石台边。
他有点急,有放走怨灵的不甘,更多的是因为傅子邱就在几步之远的房间里,他向来骄傲,不愿在那人面前这样狼狈。
顾之洲催动体内真气,一缕精纯的灵力运于掌间,刚要凑到肩上给自己疗伤,突然一记掌风扫来,把他的灵力打了个烟消云散。
那力道不重,他却被打的一偏,陡然歪在石台上。
傅子邱步履匆匆的从身后走来,顾之洲一看见他心里更窝火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他娘的又干嘛!”
“怨气入体还敢动灵力,不要命了?”傅子邱说着,两手抓住顾之洲的后襟,撕开一条口子。
顾之洲心里一惊,连忙捂着肩膀。
“傅子邱!”顾之洲慌不择路的吼了一声,没几分力气:“你发什么疯!”
傅子邱把那只手拍开,冷笑一声,这人脑子有病么?想的可真够多的,以前成天一起洗澡哪里没见过,不知道瞎矫情什么劲儿。
顾之洲背后的伤口极深,隐约可见森森白骨,而且还透着凶煞的黑气。按理说,以顾之洲的修为,寻常怨灵根本无法伤他,即便伤到,这么一会儿也该自行痊愈,更休说伤成这样。
傅子邱皱起眉,声音发沉:“怎么伤成这样?”
顾之洲权当他在嘲讽,一把将人推开:“关你屁事!”
耳边是顾之洲恼羞成怒的怒吼,面前却是一具轻颤不止的身体。
染了血,留了伤,却还倔着份高傲,死也不肯低头。
“的确与我无关。”傅子邱微微合眼,攥住顾之洲招呼上来的巴掌,心中涌动的是惊涛还是骇浪只有自己知道,吐出来的却是雨打芭蕉,“我对你没那个兴趣。”
八个字,点点砸在心头,戳穿薄脆的纸面,徒留无法痊愈的疮痍。
顾之洲愣住,时光回溯,温暖的烛光盈满孤室。
淡色薄纱朦胧的倒映出床上两个交叠的身影,酒气萦绕,到处都是焦灼的芬芳。失了控的男子一门心思取悦着掌下的身体,包裹吞噬,溢出来的喜欢将他劈头盖脸的淹没。
然后是什么?
一个火辣辣的巴掌,一道冰冷又受伤的眼神,还有一句剜心的肺腑之言——
“我对你,没那个兴趣。”
傅子邱盯着那伤口:“这个怨灵有问题。”
“要你说。”顾之洲没好气道。
那股怨气入体的一瞬间他就感觉到不对了,顾之洲的五脏六腑此刻仍在刺痛,是被伤到的表现。
顾之洲抓起零碎的破布往肩上遮,问道:“你来干嘛?”
傅子邱这才将目光移到顾之洲没几分血色的脸上:“帮忙。”
顾之洲冷笑一声:“确定不是来看笑话?”
傅子邱知道这人嘴欠,也懒得反驳:“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顾之洲受了伤都要张牙舞爪:“你少在那阴阳怪气!我告诉你,怨灵是从你们地界跑上来的,邪门的东西邪门的人,你这个魔尊脱不了干系!”
傅子邱额角狠狠一跳,薄唇抿起,恨得牙痒痒。
呵,顾之洲就是顾之洲,这张刻薄的嘴还真是百年如一日的让人讨厌。
傅子邱告诉自己别跟这人一般见识,“以德报怨”的还了个微笑:“是,等邪门的人抓住邪门的东西自会向天帝请罪,不劳负雪君费心,您有这精力不如操心操心那俩守阵的能不能把怨灵逮住吧。”
听了这话,顾之洲一口气没提上来,闷在胸腔,堵得他心都发慌。他气的动了肝火,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憋了半天开始咳嗽,忽然喉咙冒出一抹腥甜,他一个没忍住,堪堪吐出一口血来。
傅子邱下意识把摇摇欲坠的顾之洲扶住,看见他唇上挂着的殷红,惊讶道:“你被我气吐血了?”
顾之洲简直想打人,奈何张牙舞爪的劲用光了,唇角还沾着血沫,声音都不对了:“……滚。”
傅子邱怀疑的看着他:“你确定让我滚?我滚了,你连门口都走不到。”
他嘴里说的难听,却架起顾之洲的胳膊:“闭上你的臭嘴,消停会。”
顾之洲恨得脖颈青筋乍起,但心里明白这会儿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当真就闭上嘴,未受伤的那侧肩膀挨着傅子邱的胸口,借着他身上的三分力,脚步虚浮的走着。
步履不快,傅子邱看起来不耐烦,但没催没赶,很有耐心。
是了,这人一直都很有耐心,心浮气躁的只有他一个。
顾之洲想着,神思有些恍惚,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曾这样相互依偎,相互撑着受伤的身体,走过漫长岁月。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顾之洲很少想这些,不愿想,不敢想。怕一脚踩进去,陷入回忆的牢笼,又要清醒着面对冷冰冰的现实。
他一个人摸爬滚打这么久,何曾需要过别人的护持?
他不要,有自己就够了。
顾之洲又不肯走了,推拒着傅子邱的胸膛。刚被暖热的肩头骤然离开,甚至有些不适应。他对上傅子邱疑惑的目光,虚弱的脸武装上十二万分的强硬:“我不用你扶。”
傅子邱站着没动,原本半环着顾之洲腰身的手,因为这个拒绝的动作移到后背。他定定的看着顾之洲,想要分辨出这人的心究竟是冷是热。
看了半天,他才想起来,顾之洲这个人哪来的心?良心都被狗吃了,这人胸口那一块压根就是黑的。
放在顾之洲后背上的手逐渐僵硬,他动了动,觉得自己应该收回来,余光却瞥见那可怖的伤口,渗着血、透着黑气。
于是,傅子邱没再给顾之洲拒绝的机会,直接两手横过他的膝弯,把人抱了起来。
顾之洲没料到傅子邱的动作,眼睛都瞪圆了:“傅……”
“你听着。”傅子邱冷冷的开口:“我一点都不想碰你,你我之间,天魔有别,仅剩的那一点同门情谊,是我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你识相点,见好就收。”
出口的惊呼还没散尽,这人强硬又无法拒绝的姿态叫顾之洲吃不消。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又听傅子邱说了一长串,似是忍无可忍的告诫,又似是下最后的通牒。
可是那么多字,入了心的只有一句。
他倏地用力抓住傅子邱的衣领,力气大的牵扯住后肩的伤,疼的他喘不上气。
“你……”顾之洲缓了缓,瞪着一双眼睛,恶狠狠道:“你不配提师父。”
傅子邱却笑出声:“配不配我都是师父的徒弟,哪怕你再讨厌我都无法改变。”
顾之洲力气顿失,却倔强的将头转到一边:“自你断剑入魔那日起,便不再是灵霁的人了。”
结了痂的伤疤被寸寸撕开,露出里面腥红的血肉,分明再流不出一滴血来,却能清晰的感受到当时的痛楚。
有些事、有些人,是连时间也无法复原的豁口,哪怕看起来已经修补整齐,还是留下了细细的痕迹,似是在用这种方式昭示着,它曾经经历过何等惨烈的破碎,之后再怎样掩盖,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粉饰太平。
假的很。
傅子邱没再反驳,只是眼中的颜色愈加深沉。
他就近将顾之洲抱回了真龙殿,皇帝的寝殿大的很,陈匡歪在床上睡的不省人事,傅子邱把顾之洲放在外间的软塌上。
傅子邱拨拉开他身上的碎布,才这么一会儿,伤口已被黑气灼的溃烂,连成一片烂肉。
顾之洲侧过脸来,问道:“你要怎么……嗯……”
话还未说完,傅子邱忽然俯下身来——
他一手按住顾之洲的肩头,一手揽住他的腰身,冰冷的唇贴住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轻轻一吸,再吐出一口冒着黑气的血。
一滴冷汗顺着顾之洲轮廓优美的下颌滑落,他却紧紧攥住掌下的丝被,咬着牙忽视那唇舌间的柔软。
傅子邱未作声,专心致志的替他吸出伤口中的怨气,也不控制力道,像是要迫切的完成一项任务,然后就老死不相往来。
顾之洲在剧烈的疼痛中恍然鼻酸,这场景似曾相识,他不止一次的梦见过,但梦里的人分明轻柔又小心,生怕碰疼了他。
那时他们还是相亲相爱的师兄弟,头一次下山历练就遇上了千年蛇妖。
二人合力同那蛇妖斗法,从天黑打到天亮,终于斩落蛇头,剖了蛇胆。
那一次,他们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顾之洲护着傅子邱被蛇妖咬了一口,好大一圈血印正咬在脚踝上。
傅子邱急的眼圈都红了,他还笑嘻嘻的安慰。
后来,傅子邱除去他的鞋袜,捧着他的小腿替他吸毒血。
顾之洲没拦住,只感觉到火热的唇舌小心翼翼的凑上来,轻的不能再轻。
脚踝上那块皮肤脆弱的敏/感,伤口疼不疼他早不记得了,唯有被傅子邱吮/吸过的地方阵阵发麻,此后许多年都清晰入梦。
那时他身上的温度还是火热的,眼中的赤诚也是坦荡的。兄友弟恭,掺不进半点虚情假意。
傅子邱处理的差不多,随手抹掉口边沾上的血,他肤色太白,那点红太过妖艳。
然后他变出一把匕首,对准了顾之洲后肩上的腐肉,不带一点情绪的说:“这烂肉我替你挖了,疼就忍着吧。”
匕首锋利的尖头刺进骨肉,生挖硬搅,带出一块恶臭。
顾之洲几乎就要倒下,额上的青筋都跟着暴起。连绵的疼痛从后背蔓延到心口,他于反复的施虐中泣出一滴热泪。
那泪珠顺着负雪君刻薄的面孔垂下,打在他攥紧的手背上,又顺着那层皮囊,流入掌下的丝绸中,洇开浅浅的水痕。
如同荒漠上落下的一滴雨,渺小又无力,入了尘埃,连飞烟都溅不起来。
是想到当年,傅子邱嘴边的血都没顾上擦,只看着他紧张的问:“之洲,疼不疼?”
匕首割过腐肉,划破手掌,淋漓的魔血毫不吝惜的抹在顾之洲后背上。
抚过骨,便生骨。入了肉,便催生出纯净的血液。
掌下由凹凸不平变的光滑,眨眼间,可怖的伤口被抹平,莹白如玉的皮肤焕然发光,一点痕迹都未曾留下。
长出新肉的疼,比割肉还要强烈千百倍。
“手。”傅子邱言简意赅。
顾之洲攥紧的指尖松开,那只手晚上被鬼火侵蚀,都快烂的不成样子。
见他不动,傅子邱干脆抓住顾之洲的手腕。
顾之洲满脸的汗,早辨不出哪滴是泪,他有气无力:“……你又干嘛?”
“还想拿剑就不要废话。”
傅子邱警告一声,鲜血淋漓的手直接握住了顾之洲的。
那滋味,冷的、硬的、生刺般疼。
“嘶——”顾之洲忍不住抽气,喊道:“你轻点!”
大概是此时声势颓弱,这一嗓子颇像撒娇,傅子邱“啧”了一声,讽道:“负雪君还怕疼?我当你铜筋铁骨,刀枪不入。”
顾之洲立马反唇相讥:“你少挟私报复!”
傅子邱冷哼一声,到底是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一会儿,他松开,那只手已经恢复原样。
从榻上下来,顾之洲的肩头那块衣服被他撕的不成样子,烂布似的挂在身上。傅子邱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解开黑色的外袍丢给顾之洲,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片刻都不想多待。
顾之洲慢吞吞把衣服抖开披在身上,系好绳结。
听到殿外传来燕云的声音:“魔尊大人?您也来啦!”
顾之洲赶紧跑出去:“怎么样了?”
齐武说:“子时已过,拂龙阵稳固,并未见怨灵离开。”
“什么?”
傅子邱说:“是刚才那个神秘人,他非鬼怪,自然不用惧怕拂龙阵。”
燕云好不会说话:“啊,怨灵又跑了啊。”
齐武白他一眼,抓住关键:“什么神秘人?”
顾之洲说:“方才眼看就要抓住怨灵,突然出现一个神秘人将它救走了。”
齐武思索道:“既然如此,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人。一击未成,怨灵还会再来,皇帝迟早要死。”
燕云说:“这么大闹一场,按凡人的尿性,明日该找人来除鬼了。”
顾之洲道:“怨灵与陈匡有怨,刚才交手,那个神秘人分明有能力杀他,却要借怨灵的手,我有一个猜测,神秘人有不能亲自动手的理由,比如,他一动手便会被我们识破身份。”
还有永生业火,地狱道仅容修罗道主自由出入,神秘人不光能进,还能取走连神仙都惧怕的业火岩浆,如若让九重天的人知晓,那帮人定会怀疑到傅子邱头上去。
“可十五一过,生门关闭,靠怨灵杀陈匡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齐武接上顾之洲的话锋:“那么,他们便要另辟蹊径。经过今晚,天界定会加派人手保护陈匡,所以他们要接近他,再伺机将他从宫里带出去让怨灵动手,最好的办法就是混入驱鬼的人中。世上能人异士诸多,此举既可隐藏身份,还能混淆视听,一箭双雕。”
几人对视一眼,突然有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