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兰陵大笑生

12、多少恨

　　夜里，沈容继续给他讲昨天没讲完的话本，讲着讲着连沈容自己都睡着了，他却和会铺上许许多多的人一样，躺在床上睁眼到了天明。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戴着斗笠的官差又来了，这会带了好多人手，都是挂着刀的，直接奔到何老板的铺子。陈雪传听到风声赶紧出门，沈容要跟去，陈雪传怕他撞到官差惹麻烦，把他硬塞了回去。
　　何老板昨日得了广州会馆的老少撑腰，气势更盛了。官差也不伤人，就是几个青壮把他按住，然后剩下的进去拿起店里的古董开始一顿狂砸。
　　还没等周围的华商都赶来，何老板已经哭得撕心裂肺地开了账房，把税一个字儿都没差地交齐了。
　　等一众华商赶到，看着亮着刀的官差，一地的碎瓷片和抱着钱匣子哭的何老板，都不做声了。
　　带头的官差冷哼了一声，趁着人来齐了，便展开怀里的官令站在街上宣道，“县衙有令，凡本镇有富余屋田者，一尺年税三钱，限一月之内交齐。违令者，现有宅田一律没公。”
　　许世叔被气的快要昏过去，喘着气咬牙切齿道，“欺我……太甚！”
　　“放肆！”官差喝道，“不想呆在安南就滚回去！你们屁生意都没有，白占着那么屋田！这里是安南，不是你们中原！”
　　临走了还不忘了冲着他们一群人挖苦道，“再说了，你们国都亡了，还以为自己是大晏呢？一群亡国奴！”

　　沈容怕他们动起手来伤着陈雪传，站在二楼的风廊上往和老板家那头望，心急如焚，可没过多久，就远远见着人群散了。下楼来便看到陈雪传进了家门，哭着回来的。
　　沈容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倒是不怕交钱。只是见陈雪传一句话不说，只是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呜呜地哭，叫他像被人取了心肝都不知道去哪找一般。
　　“莫哭了……我儿……大不了就卖几间屋……莫哭了，莫哭了……”陈夫人一边拍着他，一边抹眼泪，母子抱在一起哭，全家一时乌云盖顶。
　　“伯娘别急，阿洪快把夫人扶进屋里去，再打盆水来给少爷洗面！”沈容吩咐着，把哭成一滩的陈雪传拉开，阿洪听不懂他说什么却也明白他的意思，扶着陈夫人回屋了。
　　陈雪传贴上沈容的衣料，便哭的更伤心了。眼看着他快滑到地上，沈容只好搂着他坐在地上，任他趴在怀里边哭边蹭眼泪。
　　“雪传……不哭了，咱们还有钱，以后还能再赚。”沈容伏在他耳边柔声道。
　　陈雪传越哭越恨。
　　“他们……骂我们是……”
　　陈雪传泣不成声，可沈容还是听到了那三个字。

　　客居他乡，从前强盛风光时他们是上国贵客，如今国破家亡了便是无乡无主之奴，天涯枯草。
　　任是谁听了那三个字，都会如获奇耻大辱，痛彻心扉。

　　沈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怀里脆弱的少年，只好紧紧地把他圈在臂弯里，脸埋在他的发间，脸颊轻轻抚着他的发，用力地吸他发间的香气。袖子不断地抹去他脸上的泪，直到他哭累了，再也流不出泪了。
　　顺哥正背着刚买的米袋进门，见少爷肿着眼睛和掌柜一言不发，正抱着坐在地上，正想问话被沈容示意禁了声，便悄悄了去了后厨。跟在他脚后遛弯回来的小福，凑了上去，爬到陈雪传腿上，眼汪汪地看着他。陈雪传伸手摸了摸小福的耳朵，吸了吸鼻涕。
　　“洗把脸吗？”
　　“嗯。”

　　陈雪传洗了把脸，回屋换了身衣裳。晚上，陈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是坐在一起吃饭聊天。饭后夫人回房前拉住了沈容，看了看正蹲在门口喂小福的陈雪传，想跟沈容说点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
　　沈容会意地点了点头，送夫人回了房。
　　小福已经吃完了，陈雪传抱着它从地上站起来。
　　“喝点茶吗？”
　　陈雪传点头。
　　“要吃椰糕吗？”
　　又点了点头。
　　“那你先回房，我跟阿洪弄好拿进去。”
　　陈雪传把小福放进窝里，转身回了房。
　　沈容跟阿洪进了厨房，把茉莉花茶和家里剩下的椰糕找了出来，忙活了一阵，沈容让阿洪把厅堂里的灯熄了，自己端着盘子回了房。

　　进了门却不见陈雪传，便直接往楼上走，见他正站在书桌边，对着灯烛翻书。
　　沈容把东西放在了露台上，倒了茶唤他出来。
　　陈雪传端着烛台，手上拿着书，和沈容一起坐在藤椅上。
　　“在看国史？”借着光沈容瞄到了他手上的书，是他之前在书铺买的。
　　“嗯，”陈雪传把书放下，啜了一口茉莉花茶，饭后一杯清茶，月色幽幽，晚风凉凉，本是十分惬意宁静的，一如他自出生来，在安南度过的每一个夜晚。
　　“其实他们没说错，我汉字都认不全，想看看自己的国是怎么亡的都看不懂。”陈雪传的语气十分低落，若是他有猫的耳朵，此时肯定要双双折了下来。
　　沈容从他手中拿过书，把烛台拢近，翻到第一页，清声念道，“晏兴于汉阳。周末铁桥关之变，时高祖为汉阳王，破乱军，拔三城，挥师东向。此六年间，荡平天下，废周立晏，改元崇新。”
　　“高祖就是赵晏的第一个皇帝，原是周朝的边将。当时的周朝民不聊生，天下大乱，高祖就起兵汉阳，最后改朝换代。”
　　晏史乃是历代翰林大学士亲自操刀所编著的，以质朴而少辞藻为传统，读来大气磅礴，惊心动魄。
　　陈雪传听得入神，已然沉浸其中。黄沙飞扬、万里疆场，凭着一腔壮志豪情就能征战杀伐、改天换日……他长于南国温柔乡，光是想象一番就足以心旌动荡。
　　却只见沈容合上书，不再读了。
　　沈容饮了口茶道，“其实这本书只写了晏朝是怎么来的，并没写晏朝是怎么亡的，晏朝彻底灭亡之前，晏史的最后一个作者就已经自尽了。”
　　“那晏朝到底是怎么亡的？就是被胡人打败了吗？”陈雪传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