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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晴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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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想是奈落保持五十年的习惯,每当重大计划实施前,或者思绪不顺的时候,这种习惯会异化为本能的反应。湿度、光线、气味、色调,这都是保持冥想状态的关键要素,其中声音是最重要的环节,奈落与所有的蜘蛛一样,对安静有着近乎偏执的依赖。
夜晚时分,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整座城没有任何灯火,远处的天守彻底隐匿在黑暗中,御殿模糊的檐角轮廓顺着山势连绵起伏。庭院像是笼罩在半透明的黑色潭水中,在无风的夜晚带着空旷的错觉。雪地在星光下投射出浅淡的苍白,石灯内的火苗隔着半透明的纸张,将周围一圈映照出温暖的橙红色。山石略带杂乱地反射着光线,依稀透出微薄的轮廓。
耳边是数以千计的雪片安静落地的簌簌声,寂静中带有微弱而舒缓的喧嚣。花瓣沾着细小的露水,凋落的瞬间在肌肤贴出微凉而柔软触感。融化的雪水浸透整件衣料,紧贴胸口传出蚀骨的潮湿和寒冷。衣袖绞附着手臂,在抬手的瞬间榨取每寸肌肤的温热。奈落按压着眉角,袖间的花瓣随着轻柔的起落纷扬而下。
头顶夜空散发出澄澈透明,如同天青石般洗过的黑蓝色。随着呼吸间氤氲的白雾,明明灭灭地闪烁着细微的星光。漆黑瞳仁倒映出星辰的轮廓,脑海中却是火焰燃烧时的三重颜色,他想起平静面容湮灭的那个夜晚,飞扬的裙裾逐渐崩解,发丝猎猎作响如同荡漾的烟墨。当火光彻底占据天空的那刻,胸腔像是剥落了什么,但并没有太多痛苦。她从来与他无关,她死了,执念也不将存在。
当然,温度同样是让蜘蛛保持平静的要素。通常情况下,寒冷与安静的环境能让他更加心无旁骛的思考。
今天是唯一的例外。
他能清晰感受到流窜在体表的刺骨寒冷,和某种隐藏在极深处,被强行勾起又强行压抑的躁动,顺着心脏游织出蛛网般细密的恼火和慌乱。这股烦躁的根源恰恰是环绕四周的寂静。但也仅仅只是躁动,他还没退化到被低端情绪支配表情的地步。奈落只是怀疑烦躁的来源,不属于鬼蜘蛛,却又与自身无关。他将一切归于荫刀,记忆的调动往往也伴随着情绪起落,这在所难免。
时间、耐心、隐藏、网,这都是蜘蛛必须拥有的本能。他需要做的仅仅是等待。
执念是比生命更为坚韧的存在。
奈落对这句话有着极深的印象。不单单是说出这句话的法师对他旷日持久的追杀,还有他戏剧化的死亡方式。那场让他连续更换丢弃数具身体、从平安京武士一路颠沛成奈良茶屋歌女的狼狈逃窜,最终以他在法师右手掏出世代相传的黑洞为结尾。而法师从始至终也只说过这一句话,莫名带着让他不安的镇定自若。
他因为声音里的镇静选择了再次潜伏,直到法师被风穴吞噬的尸骨无存。那时他笃定自己才是赢的一方,执念只是缥缈的情绪,而死是彻底的毁灭。当承载执念的载体彻底消失的那刻,再深的仇恨都不会对活着的人有任何影响。
他在五十年后发觉自己低估了活人对执念的追求,真正的执念足以跨越三代人,仇恨与力量成倍增长。他也忽略了某些曾被他遗忘的人与事,比如厌恶的人苏醒,比如被毁灭的力量意外回归,又比如死去的人,以新的形态重归人世。
就像时间在新的世界轮回逆转。曾经的他觉得无聊,但现在的他单纯只是觉得冷。
依旧是无边寂静,没有任何声响。
胸腔内的烦躁瞬间翻涌而出,又在瞬间跌落成空洞的冰冷,城主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又在须臾间重归淡漠。
然后他听到了木屐的声音。
清脆而短促的木屐声,踏过走廊时发出木器特有的清澈回响,像是水珠顺着滴漏坠落般的沉稳和轻柔。他听到她走过生有苔藓的青石路,屐齿踩过细小卵石密脆的磨砺。然后他突然发现,这股不安其实源于自身,顺着血管肆意蹿行,随着身影的临近,躁动着整个身体。然后他听到了雪的声音,木屐踩压着厚实的雪地,吱吱作响。
桔梗站在他身后,长发在背后蓬蓬地披散开。他感知到寒冷空气里发丝的香味,和独属于某个人的清冷色泽。
所有的暴躁与慌乱在那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沸腾的岩浆被海水瞬间淹没,他就这样彻底镇静下来,一片雪稳稳落在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滴。他感知出嘴角浮现的细微笑意,又在他察觉到的那刻僵在原处。
无聊。
荫刀微微皱起眉头,将指尖的樱花搓捻成暗红色的碎片。
庭院是枯山水与禅风的融合,依据地势划出不规整的两半,西南侧是围着深灰竹篱的灌木从,低洼处的苔地被暖湿地气晕染出大团水润的绒绿色。另一侧铺满灰白色的细圆石子,两尺高的小型黑纹岩堆砌出简单的山峦。中心是一株三人高的寒绯樱,黑色树根呈现出礁石般怪异扭曲的轮廓。
整株树笼罩着冬日才有的刺骨寒冷,枝杈间堆积着银白色的雪片。成百上千的花朵蒸腾出淡红色的烟霞。花瓣内里深红,边缘粉白,花蕊结着细小的冰晶,安静燃烧出醒目的黑红色。盛开在春日脆弱花朵无法长久承受寒冷,纷然凋落的瞬间,新生的花苞争相绽放。一瞬间生死交替,花瓣与雪片在静谧中纷扬而下,在砂石地面铺开规整的椭圆形。
荫刀倚靠着凹陷的树根,几乎与整棵树融为一体。他穿着整身的墨绿色长羽织和乘袴,厚重衣料上绘满大团的墨形蝴蝶。小袖熨帖的异常平整,衬出浅黄色的襦袢襟口和浴衣的素白领边。
城主从来都很安静,但那份安静往往掺杂阴郁、敌意,和近乎疏远的冷漠。但现在的他只是很颓然地坐着,面容间是桔梗从未见过的萧索失落。他没有嘲讽什么,闭着眼的模样温柔又虚弱。墨绿色的衣袖和前襟堆积着雪片,花瓣掺杂在发丝间,映衬出珊瑚般细腻光洁的淡白色。
桔梗依旧保持着两尺的距离,和荫刀一样径直跪坐在雪地里。指间的雪片延展出精致的六棱,没有半点随体温融化的迹象。
桔梗略略觉得心乱,但仅仅只是心乱,这种程度的失落于她而言无关痛痒。深夜前往他人宅邸对巫女而言是极大的禁忌,只是无论对她还是城主都没有切实意义。桔梗很少迷惘,但现在的她很难集中精神去想什么。
当然,真正的迷惘莫过于重生,死去又醒来的瞬间,是时过境迁的五十年。她记得踏入村落时的恍惚,屋舍田野还是昔年光景,枫却已然风烛残年,乡音依旧,面目全非。傍晚的渡口烧出灿烂的霞光,一如往昔血红色的温暖,桔梗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桥边,看着残阳缓慢沉入天际,炊烟袅袅而起,油灯点燃后的暖光透过窗格,像是远处星星点点的渔火。她只是在等,直到长河渐落,黑蓝色的天空缀满的酸凉的星子。桔梗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一切,终究随着时间,彻底湮灭在岁月的长河里。
物是人非了。她对自己说道。
终究是自己泛舟离去,当船头挣脱渡口,泛起沉重水波的刹那,她清晰地听到了断裂的声响,像是土生的植物根须拔离土壤般的撕扯和疼痛。她记得那天暗夜无边的空旷寂静,和原野无垠的辽阔与苍茫。她在前行,但仅仅只是前行。天地间有无数道路可供前进,却没有一处是她最终的归途。
那里是故乡,又不是故乡。妹妹是枫,又不是枫。她是桔梗,又不是桔梗。她有所爱,却注定爱而不得。
那是真正的孤独,徘徊在亘古天地间的迷惘与落寞。
“家臣在神社等了很久……” 桔梗终究开了口。“说你一整天都这样子……”
“你在想什么。”
荫刀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接过整朵凋落的樱花,指尖在寒夜冻出淡青的颜色。他看了一眼,随手将花扔在地上,单薄的花瓣皱巴巴缩成一团。
“不想什么…觉得有趣而已。”
他说着,近乎恶作剧般反手扣在树干上,大团花朵随着沉闷的钝响,混合着雪片倾洒而下,洋洋洒洒落满两人的发丝和肩头。
自暴自弃了吗……桔梗心里这么想着。
“有法师和我说过,”荫刀的声音在寂静中有着别样的沉稳,“人只有死前才知道自己最渴望什么……”
“死是什么感觉。”
他问道,语气淡漠的像是在问无关紧要的问题。
桔梗没有回答。城主自顾自轻笑一声,没有追问下去。
“失去一切的感觉更痛苦……”他说着垂下眼睑,语气间是桔梗从未听到过的柔和。
“对不起,”他说道。
“那天的事……我一直都很后悔。”
桔梗不清楚他具体指的是那件事,他毒舌的次数实在太多。唯一动过怒过的那次,似乎过分的是自己。桔梗思虑再三,最后只是取出修复后的经卷,双手递过去。
“该道歉的人是我……”她说道。
“你的书,抱歉,译文毁了。”
夜晚的经书散发出比白天更为浓厚的阴寒怨念,桔梗指尖浮现出白色的暖光,封面文字间浓郁的戾气渐渐淡弱,一点一滴从书页间褪去。
“这不是普通的佛经,”她看着荫刀。
“你从哪里弄来的?”
荫刀接过书,朝桔梗微微一笑。
“海里。”他说道。
“出水时引来了整片海域的妖怪。”
桔梗脸上没有任何惊恐或诧异。
“崇德天皇。”她淡淡地说到。
崇德天皇对巫女而言并不陌生。他的另一个名字是大天狗,是数百年前与九尾玉藻前、酒吞童子为祸人间的三大妖之首。史书记载崇德天皇原名显仁,是鸟羽天皇与藤原中宫的长子。但民间传言他是鸟羽天皇的祖父白河法皇与藤原中宫所生的耻辱,所谓父子实为侄叔。显仁五岁继任天皇,二十二岁被迫退位,政变失败后流放赞岐,永生未能脱离幽禁。其子重仁亲王死后,显仁怨愤悲泣,抄录五部血书佛经献于京都,以求忏悔赎罪。而当时天皇不仅弃还佛经,还对崇德横加羞辱。崇德天皇由此彻底崩溃,将五部佛经弃海后不食不休,愤懑而死,临终写下大诅咒之语。
“愿为大魔缘,扰乱天下。为君戮民,为民弑君,以五部大乘经,回向恶道……”荫刀用修长的指节摩挲着卷面上的文字。
“他诅咒这片土地永远陷于鲜血和战火,诅咒皇权败落,血统断绝……四百多年,乱世再没停止过,他是一切的开始……”
“很有趣不是吗,半神半妖的人,连仇恨都那么和常人不同。”
桔梗依旧是淡漠的神情,黑色的长发静静垂落在双靥。
“他不是神明,也不是妖怪。”
荫刀将经卷随手扔在一旁,就像扔一本再普通不过的书文。
“这世上所有的天生高贵的血统,在凡人眼中都是神明,这世上所有违背规则的存在,在凡人眼里也都是怪物……”
“你觉得他更像什么?”荫刀侧过头看她,“神明多一些,还是妖怪多一些。”
“爱世间的时候是神,做了错事,是妖怪。”
荫刀沉默良久。
“神明爱世人,因生来被世间所爱,倘若世人恨他呢……”他顿了顿。
“谁又愿意生来如此。”
“桔梗,他做错了什么?”荫刀突然问道。
“如果生死不由自身决定……又为何要为自己无法避免和决定的错误承担后果……总有人活着就是罪,可既然活着,就没有人想死……无论理由是什么。”
桔梗微微侧过脸。
“崇德发动政变,是事实。他要杀自己的弟弟,是事实。他化身妖魔诅咒天下人,也是事实。”
荫刀挑了挑眉毛,“是不应该……”他说。
“你呢,你又做错了什么,法师一定要杀你。”
桔梗再次沉默。
“我一直都不喜欢你。”
荫刀在沉寂中再次开口,不再是嘲讽和厌恶,带着陌生的柔软。肩头堆积着薄薄的花瓣,他用指尖轻扫下去。
“我没有被供奉在庙里作巫觋的命……我一生都在等死,要么躲,要么逃,所有人都想杀我,也都有理由。”
他说着折下一枝樱花,花朵随着瘴气迅速塌陷成焦枝。荫刀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将枝条远远地抛了出去。
“你知道你浪费了什么吗……”
“巫女原本也不是为己而生。”
荫刀自顾自地叹息一声,并没有深究下去。
“的确……”他说,“同样的事物,总有人苦寻一生不能得,也总有人坐拥一切却百般不如意……你顾忌太多,又不虑己身,注定负荷苦重,”他看着桔梗的双眼,“活着的时候罢了,如今受如此多的苦,还要一心想着别人……”
桔梗没有辩解,只是托起折成两截的枯枝,指尖接触的瞬间净化毒素,绽放出纯白花朵。她轻轻将开满花朵的树枝放在雪地间,花瓣几乎与雪融为一体。
“有些错误天然不可避免,但多数与后来的罪恶无关……我不会诅咒无辜的人,我不会与妖怪做交易……我也不会杀父亲。”
荫刀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的执念究竟是什么。”他问道。
“你的妹妹还活着,为什么要走。”
他安静而沉默地看着她,漆黑色的瞳仁散发墨玉般温润的柔光。桔梗侧过脸,眼神被垂落在脸颊间的发丝遮挡。
“回去过。”她说道。
桔梗没有再说下去,静静跪坐在原地,白色的死魂接连不断被投入躯壳。庭院再次恢复了先前的空旷和寂静,荫刀眼底没有任何讶异或怜悯,只是用手背抵着嘴唇,一副看透冷暖的淡漠。
“很正常。”他说道。
“你从未说过你的事,人见城只有你自己……”
“你的家人呢?”
良久都只是雪花落地的声响,她听到荫刀平静的吸气声。
“我有过两个姐姐。”
荫刀很慢又很清晰地说道,声音平缓落寞没有丝毫波动。
“那是我父亲还做城主的时候……”
城主开始以小男孩的视角,讲述一个关于家族没落和衰败的故事。桔梗猜的到内里包含的悲剧成分,一个连死亡都只能独自面对的人,苦难注定要大于欢喜。并不是她所想的,腐朽家族在内耗和奢侈中榨干生机,走向最终没落。人见家出身诸侯武将,世代攻伐起家,却在某一代突然变得博爱宽厚。城主悲天悯人,宽恕因饥荒而作乱的盗贼避免杀生,与家臣平等相待而不凌驾他人,免除劳役杂税恢复生产,在饥荒年月散尽粮草赈济治下平民。但失去统治者最该有的杀伐决断,一切都不过是乱世中的自毁长城。
结局最终没能变成史书中记载的大君治世。枉纵犯罪的的后果是律法失去震慑,战败武士与浪人聚集山林成为盗匪,断绝商路和农耕。权力外放导致家臣坐大,主君被彻底架空失去威信。赈济平民掏空了整个家族的积蓄。当家臣与敌对的大名联手,军队攻入城池的时刻,失去修缮的城防成为毁灭家族的最后稻草。愿以一己之身救助苍生的城主被终身软禁在寺庙。他的儿子成为新的傀儡,两个女儿被送往庙中做了尼姑,又在十五岁时被当做祭品投湖而死。
“他真的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老好人,可他得到了什么……桔梗,这就善良带给我的一切。”
荫刀仰起头,遥望着头顶星空,面容间看不出多余的心绪。
“我天生心力不足,三岁前只能躺在床榻上,七岁勉强行走,每日不间断服汤药方能续命……医师断定我活不过成年。正因如此,我才能在那场事变中活下来。他们立我为城主,不过是等我自己死而已……我生平第一次离开居所,就是亲眼看着我的姐姐被淹死。她们穿着嫁衣被绑到船上,游到湖心的时候整条船都沉了下去。这么多年过去,只要我想起来,哭声就像在我耳边那样……”
“……我的父亲那天彻底疯了,那年我十三岁。”
桔梗垂下眼帘,低低地叹息一声。
“再后来……”她说道,“他找到了你,你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荫刀安静地坐在原地。
“亲眼见到地狱是什么样子……有时一个鬼故事就够了。”
“别去想救太多人,因为太多的人其实不值得,”他扭过头看她。
“你也不值得。”
桔梗听家臣说起过后来的事,人见荫刀在夺回城堡后,将当年反叛的家臣与族人,连同参与祭祀的法师,无论男女全部装船沉入湖心,死后任凭尸体腐烂,那年鱼腹皆为指节牙齿,白日寒栗。
“你为什么不恨他?”桔梗终于问了出来,“明知他利用你,还要杀你。”
荫刀只是笑,修长的指节堵着嘴角。
“为什么要恨,世间原本无公道,谁又该无条件的帮助谁,我答应过,也接受过,知道迟早会发生,现在付出代价,也没什么后悔的……”
“做事不计代价的都是圣人,”他说,“当然……”
“你和我不一样,你怎么恨他都是对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又为什么不恨他们?”荫刀同样问道,“他们利用过你,抛弃你,让你徘徊世间,为什么不恨他们。”
桔梗思虑良久,嘴角浮现出释然的微笑。
“因为做不到。”她说。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荫刀坐直身体,花瓣顺着墨绿色衣襟滚落,他向前倾过身子,天然带着兄长般成熟而稳重的关切。
“你的声音和平日不一样。”
桔梗瑟缩着肩膀,眉宇间是化不开的伤感,荫刀略略沉默。
“犬夜叉?”他问道。
声音里不再是嘲讽和刻薄,带着真实的关切。
“难过是很正常的事情,没必要压在心里。”
桔梗只是叹气,末了微微点头。
“和他有关系……也不全是因为他。”
“忘不掉也很正常。” 荫刀思虑了会儿,“如果轻易就能忘记,留在心里又有什么任何意义。”
桔梗转过头看他。“你说过,喜欢他本身就是愚蠢的错误。”
“人选确实挺蠢的,”他说着用手托着下巴,话语里夹杂酸酸的意味,“可喜欢也是理所应当的。”他对着夜空笑起来。
“活在黑暗中的人都向往光明,身处境地越艰难,印象越深刻,更何况是他那种性格的人……你经历的苦太多,真正阅历过的又太少,压抑天性又心怀向往,过早相遇又结局惨淡,一生放不下也并非软弱,其实这也不是最惨的……我只是想不通……”
“为什么你会想做一个普通人?”
他说着伸出修长的手臂,用手背的腕关节支撑着下巴。
“你做过云游巫女,应该知道,乱世的人活的有多卑微,尤其是女人。”
桔梗当然知道,乱世中的女人从来都是最痛苦的存在。她亲眼见过贫苦人家被溺死的婴儿,小小的身体抛在山野之上。幼小的姑娘被父亲卖到酒馆,母亲痛哭涕零却没有半分解救的能力。她收服过含恨惨死的骨女,在美丽的年纪遭遇毁灭一生的伤害和羞辱。她也超度过阁楼里形销骨立的怨妇,在衰老时枯等失宠与抛弃的命运。
为什么呢……
桔梗默默良久,终究还是垂下头,发丝成片倾洒下来,混合着雪片。
“我知道……可我想生活,”她说。
“我想过人的生活。”
荫刀淡淡地笑了笑,“确实,神明自有神明的苦,只是……”
“你做不了普通女人的,”他认真地说,“你天生是巫女,曾经是,今后也是。”
这一点桔梗清楚,从她以巫女的身份降生于世的时候就清楚,力量与悲运都是巫女与生俱来的宿命,她杀伐过重,终究不得安稳。
“我懂。”她说,“我也付出代价了。”
“我说的不是命运,”荫刀转过头,“你不能成为普通人,无关灵力,也无关妖怪。”
他用修长的手节轻点着眉角。
“多数人一生真正想要的,和最终成为的,往往都不一样,”他说道,“普通人需要很自私的活着,他们要先爱自己,再力所能及的助他人。可你不同……”
“问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倘若你真的成为普通人,失去守护的力量……”他问道,“灾难来临时,你会将一切都归咎于谁?”
桔梗没有说话。
“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你会舍弃你得到的一切,只为救他们吗?”
“……即使搭上你最想要的生活?”
桔梗良久没有说话,瞳仁里倒映出黑蓝色的璀璨星空,她安静地坐在原地,纯白的衣袖落满晶莹的雪片。
荫刀侧过头,眼底闪现出一丝无奈。
“你会的。”他说。
“崇德若在最开始认输求全,也能保得一世平安……可他选择了用一生去赌。你同样是,你心里装着太多人,这不由身份决定,也不由力量决定,你永远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救别人……巫女是这样,凡人也是这样……”他缓缓地闭上眼,“他终究是真正的天皇,你也终究是真正的巫女……”
“你迟早会被这样的自己害死。”
他重新靠回树根,面容隐匿在阴影中。
“况且,你也不该平庸地活着。”
桔梗的眼神冷淡下来。
“你想说,他配不上我吗。”
“没有,”荫刀很干脆的说道,“我只想让你快乐。”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倘若爱恋之心会将优秀之人沦为平庸,那么它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认真地问道,又认真地思量着。
“我不会让你这样的女子一生困于屋舍,你是我见过最风华绝代的武士……”他看着她,“不是巫女,是真正的武士,修罗之路被迫是走不下去的,你或许想做小女子,可终究不是真正的小女子,你心里住着一只凤凰。”他对着虚空笑起来。
“凤凰要在这个广阔的世间闯荡和冒险,注定在这个最黑暗的乱世变成火,你应该去自由自在地活着,所有自以为是的保护,都是在侮辱你。”
“他或许爱你,想给你一生安稳,可从未真正尊重过你……”
桔梗在心底叹着气。
你依然什么都不懂……她心里这么想着,嘴角却是一抹苦涩的微笑。
“可那是我想要的……”她说道,“你说过,我曾经的人生很苦。”
荫刀面容间是了然于胸的笃定。
“你放弃的,真的是不想要……还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总有能平衡一切的人,你走对了人生,选错了人……”
他似乎察觉到一丝尴尬,再没有说下去。
“我都明白,只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桔梗掬起一捧雪,细小的冰晶混合着花瓣,流沙般从指缝间滑落。
她说着松开手,雪片洒落在鲜红的裙裾间。
有些事情忘不了,也做不到。
爱慕从来都是人性中最危险的弱点,不知所起,又无计可终。很多时候悲剧的根源,在于明知一段感情是毁灭的开始,却依然无法遏制地思念。会有人做到行动上的远离和节制,但无人能改变心所向往之处。她无法控制地难过,无论少司命发多少次飚,说出多少她都无法反驳的坏处,无论她知不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
她依旧爱着那个人,只能遗忘,却注定无法忘记。
荫刀却在那刻露出感同身受般的微笑,带着一丝苦涩的意味。
“我懂。”
他说着,略带自嘲般地摇头。
“她是谁?”桔梗突然问道。
气氛随即变得微妙而凝重,荫刀顿在原地,只能看到侧颜的轮廓。
“谁都不是。”他说。
“她是巫女吗?”桔梗问道。
“不……”荫刀笃定地说道,“只是个想太多的普通姑娘。”
“她是怎样的人。”
然后她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声。城主闭上眼,墨绿色的衣袖缀满了花朵,桔梗清晰看到他嘴角扬起的温暖而细微的笑意,像是初春时节草木复苏的萌动。
“我不知道。”
他近乎呢喃般地说着,带着陌生的温和,仿佛冰雪消融,绽开绒花的柔软。
“每次见她的时候,她都离我很远,我记得她坐在草地间的样子,夏天整片原野都是白穗,她的头发在风里成片的吹起来……下雨的时候她坐在回廊下,伸手接屋檐上的水。她很喜欢花,但最喜欢的应该是蓝色……风信子开放的时候,她的笑容总是不一样……枫叶凋落时她常常一个人叹气,或许她的生日在秋天,这代表她又老了一岁。她心里很活泼,也很淘气,春日祭的时候她会特意绕很多的路,只为路过庙会偷偷地看一眼,那时女孩都喜欢在指甲上涂花钿。她一个人在水边,让水珠留在指甲上,她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再度归于寂静,荫刀彻底转过脸,看不到他的表情。
“她死了。”他说道。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个样子,我看着那场火从早烧到晚,之后的整整三天都在下雨,然后她消失了……”
“和她走过四季的人应该是我。”他缓慢地说道。
桔梗垂下眼睑。
“她死了,”她重复了一句,“为什么?”
她再次听到雪花的声音,白色的雪片掺进额前的碎发,荫刀胸腔里是被压抑的沉重呼吸。
“我。”他说。
“我在一无所有的时候,遇到求而不得的人……有些事做了,就只能承担后果。”
桔梗没有再追问什么,这或许是属于荫刀的另一重悲剧,关乎门第、利益、家族权势,王女与质子的爱慕斑斓而脆弱,注定在森严的宫城内凋零破败。
“她一定很爱你,才会选择那样的路。”桔梗微微叹息。
荫刀突然发出一声近乎嘲讽的低笑,异常苦涩而辛酸。
“她是挺痴情的……”他再没看过巫女一眼。
“这就是相遇太早的坏处,在最开始的时间、最潦倒的境遇里,遇到最惊艳的人……”他语音变得很茫然。
“那是生死都逃不掉的劫,余生都不会安稳。”
桔梗不知道她已然消失的余生是否会因此不安,但她依旧死后无解脱。与对错无关,与得失无关,与时间也无关。
“你爱她多久了。”
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平静地像一潭冻结的泉水。城主却在瞬间触电般地颤动起来。他转过脸,直直地看着跪坐在雪地间的巫女,桔梗跪坐在原地,素白和衫映衬出月华般的柔和,铺开的裙摆烧出醒目的鲜红,像流淌在雪地间的火。她冷冷清清地望着他,无悲无喜,淡红色的樱花整朵凋落下来,陷在桔梗额角浓密的发丝间。
下意识地,荫刀伸出右手,修长白皙的指尖拈过发间的樱花。桔梗感知到指尖冰冷的触感,她微微一愣。荫刀只是盯着手中脆弱的花朵,面容间是刹那的恍惚,似乎连自己都在诧异着什么。
没有丝毫预兆,城主在那刻霍然起身,花瓣顺着衣襟纷然零落,更多掺在卷发里,像是裹挟在黑色丝绒里的细小珊瑚。他近乎逃离般离开了庭院,桔梗看着墨绿色身影渐行渐远,繁花在须臾间尽数倾泻,粉红花雨纷然凋落,将整片石地覆盖的严严实实
桔梗抬起头,整株树只剩下漆黑的枝杈,月光透过缝隙,在她的脸上投射出清冷的光辉。
那天的谈话变成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禁忌,谁都没有再谈起,取而代之的是古籍中记载的历史,和发生在遥远之地的奇异见闻。他们开始谈论城市的演变和灭世的妖怪传说。说起奈良春天的汲水节和浅草寺厚重的经幡。西国的伊势神社供奉着天照大神的八咫镜,那里诸多神官终其一生都无法亲眼目睹。极北之地的岛屿终年覆盖厚重的冰雪,最黑暗的冬夜星空闪耀璀璨的极光。
当然还玩过真正的百物语,一百个鬼故事讲到最后,却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地狱。荫刀合上《百鬼夜行》,一把抓起放在桌子上的青行灯。
“这是假的妖怪吧。”他倒拎着灯笼抖了半天,鬼火和灯油滚的满地都是,鬼脸纸面上居然是一副要哭却又不敢哭的模样。
“拿去烤了吃算了。”
桔梗托着腮帮,“不要吓唬人家。”
荫刀随手将纸灯笼扔在一边,可怜的小妖怪半边灯架烧着青色鬼火,连滚带爬撒丫子逃开,就好像刚才抓着自己的不是人,而是个吃妖不吐骨头的恶魔。
“家臣就没怀疑过吗?”桔梗看着庭院中的冬景,草地和屋顶上堆积着厚厚的雪。荫刀只是笑,“我解释过,他们也都信了。”
“你说什么了?”
“那你得先答应我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冻在冰块里的那个死魂虫是我故意的……”
看在它没死的份上原谅你。
“其次……那天你脑袋上的辫子是我趁你睡着的时候扎的……”
看在造型不难看的份上也饶了你。
“你那天被偷走的点心其实是我吃的。”
话说他是怎么咽下去的
“然后呢?”
荫刀把手放在唇边重重咳了两声。
“我骗他们说你喜欢我,对我一见钟情,所以故意用法术哄我开心……”
桔梗:“……”
于是那天正午,托着茶盘的小家臣看着庭院里的雪从地上成片扬起来,在半空卷出巨大的雪球后朝着茶室重重砸了下去。城主整个人都被雪球结结实实摞进地板里,只剩下一只手惨兮兮露在外面。
巫女大人板着脸走出屋子,木屐踏在廊桥上,异常响亮。
“说好了不生气的……”
“在下反悔了。”
经过的所有家臣,连同执勤的武士,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子,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啥也别管了。
瘴气与风寒就这样同时加剧起来,深紫色的瘢痕蔓延至胸腔的时候,城主开始不间断地服用高浓度的消减妖力的药汤。桔梗无法判断他特殊的体质能否真正承受药剂的副作用,荫刀从来都是不耐烦的神情,偶尔抱怨她熬制的药草和她的料理一样糟糕透顶。但每当桔梗离开居室,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听到房间内剧烈的排异声。
更多的时间他都在遥望,天边是连绵的树林,灰色的枝杈结出细小的花蕾,散发出朦朦胧胧的浅色。
桔梗不止一次地想,城主的执念或许就在那个花开的城南,她想起那天零落的花雨,画中的女子随着纷扬的花瓣,在脑海中浮现出模糊的轮廓,又瞬间随火而逝。
除妖村
“藏匿气息的符纸?他要那种东西做什么?”少司命说着从椅子上跳下来,将书架上的书整摞取下来捆好。神无依旧抱着镜子木呆呆地站在原地,日子过了这么久,少司命自己也习惯了。
奈落自从扔了神无过来后就再没管过,但毕竟是八大金刚里专管情报和电视直播的信息大佬,因此,当神无突然传话过来的时候,少司命一点都不觉的奇怪,只是她没想到奈落会这么直截了当的和她要东西。
“他要出去,和巫女大人一起,不可以让她知道真相……”
人见城那边,不得不说激将法还是相当管用的,自从被少司命狠狠奚落了一顿后,顶着城主壳子的蜘蛛精终于学会了主动约人。两个人见面次数变得很频繁,少司命通过四魂君看过几次,大部分时间都在探讨各种稀奇古怪的学问,话说别人花前月下都是玩浪漫,这俩货到底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少司命发自内心感慨两个人活该单身的死硬属性,但总不能让她抄家伙亲力亲为。四魂君提出过让两个人吃烛光晚餐的创意,少司命脑海中顿时脑补出一副桔梗面前放着死魂火锅,奈落盘子里堆着残肢断手,边上死魂虫地狱蜂飞来飞去的辣眼画面。
“算了,还是别了,他俩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好了”
余下的时间少司命都花在了打包东西上,除了带过来的家用电器,还有一大堆日本当地土特产,因此神无脑子突然灵光的时候,她嘴里还叼着半根黄瓜卷,正把太阳能电池板放进空间盒子里。
“你现在就张罗跑路未免太早了点。”四魂君说着把章鱼烧从铁板上扎下来,热气腾腾咬了一大口。
“不然呢,非要等到桔梗知道我诳她,直接超度我的时候才逃命吗?”
少司命说着把道袍叠成四方块,那张符纸只是压缩了瘴气,并没有做到真正的净化,一个月的时间眼看着只剩下最后几天,地宫里积累的多少结晶她不清楚。但截止日期一到,那爆炸效果不用说是杠杠地,只要桔梗不是傻子什么都能猜的出来。虽说少司命爱钱如命,但自个脑袋永远都是无价之宝,她还没疯到那个地步。
说白了她自己也不想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待上一百多集,打个擦边球也在可接受范围内。珊瑚这边少司命估算着她身体恢复的差不过,留了一封信解释来龙去脉。现在犬夜叉他们估计快到了,等她入了队剧情正好能接轨。
四魂君举着章鱼签子,“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24集都没放完,后来的事你是不打算管了?”
少司命“啪嗒”盖上行李盖子。
“你得考虑员工的生命安全,我的专业是保媒拉纤当红娘,不是去跟巫女打架,再说我的工作已经做完了好不好?他愿望是桔梗的心,妞我是送过去了,收不收看他的本事吧……拜托了原剧情里他连根头发丝都没捞到,这次好了一百倍他知足吧。”
四魂君:“……”
“说的具体点,你爸要的东西是一级符纸,材料得单位盖公章才能批……他到底要干什么?去哪儿?走多久?”少司命说着蹲下来,认真检查了镜子,确定内外都安全后才撕下封印,小萝莉仍旧是木木的神情。
“三天后是节日,他要去城下町,不能让巫女大人知道真相。”神无说着径直从镜子里掏出一封书信,“这是那天你要做的事……不可以让巫女大人知道真相。”
能不能换个词……
少司命接过那封信,确认没有机关毒药后开始阅读。奈落在信中布置了一个简单的任务,少司命反复思量觉得不像是陷阱,而且也没什么危险性。至于符纸对她而言也不算难事,当然,像奈落这种天生核泄漏的剧毒体质,三十天不泄露的重量级防护罩做不出,三个时辰还是没问题的。少司命从檀木匣子里抽出五十年树龄的槐木纸,用银毫沾上朱砂小心翼翼地开始描画。
整个过程都很顺利,只是在最后起符的时候,一只白色千纸鹤飞进窗子,稳稳落在少司命面前。这是桔梗的信,只是当少司命看完里面的内容后……
我去!!!他俩这是要搞什么!!!!!
她一个力道没掌握好,纸面顿时“嚓”地裂开一个小口子。
我、勒、个、去——
少司命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天际,她看了一眼等在隔壁屋子木呆呆的神无,又看了看手里铰嵌金线的五十年槐木黄纸和上面用极品菩提砂画了一刻钟的繁密符文。确认没有人看自己后,少司命扎破指尖,一滴血点在符纸裂缝的地方,裂口的符纸瞬间愈合,没有半点修复痕迹。
“完美无缺。”
她这么想着,一边吮着指尖,一边把符纸放在神无能够到的地方。转身回卧室继续收拾东西。
谁都没注意到,在她离开后,一只土黄色的最猛胜悄无声息地从角落里爬出来,直到远离木屋才腾空而起,暗黄色的身影卷进成千上万的翅膀洪流里,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地宫内的男人缓缓睁开眼。
“血液……必须是活的吗?”
蜜蜂只是扇动翅膀,城主依旧搓捻着指尖,猩红色的双眼闪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整座地宫遍布两人高的六棱晶柱丛,巨型晶体内里布满裂口和缝隙,轻轻一碰随即塌陷散落,又依循着某种无形力量重新聚拢。城主背后是覆盖整座墙壁的符纸,表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口,最严重的三条主裂痕已然延伸至中心,缝隙间散发出微弱的绿光,明明灭灭,仿佛垂死病人最后的喘息。
他微微颔首,露出一丝熟悉的阴鸷的笑容。
“琥珀。”
趴在桌子上做练习册的男孩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少司命扭过头。
“怎么了你?”
琥珀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没什么,”他说着拿起掉在地上的铅笔。
“我不想学数学,一元二次方程太难了。”
桔梗关上木连窗,傍晚时分的城下町亮起点点灯火,像是天边静止的流萤。春日祭是城下町最热闹的时节,整夜都会有灯火喧嚣。
细小螺黛静静躺在格子间,她拉开妆奁看了很久,终究还是推了回去。
掀开竹帘的那刻,她看到靠在御柱上的人见荫刀。不再是浅色的和衫,而是一整套深紫色的羽织乘袴,云绸质地的长召用暗金和雀翎绣出精致的明日叶。黑色卷发用丝缎束在脑后,顺着后背松松地散下来。他侧着头望着渐落的夕阳,面容沐浴在温暖的金色光泽里,眼底却是一抹略带忧郁的淡蓝色。暖风吹过的时候,深紫色衣袖在风里蓬蓬地绽开,带着厚重的雍容。
荫刀面容间没有任何异样,桔梗却察觉出一丝陌生的意味,然后她想起来,城主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临近面前桔梗才发觉他的身形异常高大,双肩宽阔带着成年男子特有的雄厚。他微微低下头看自己,团藻般的长发成片倾泻下来
桔梗依旧是巫女的装扮,只有颈间的赤连绳打出小巧的祥云结。桔梗在那刻感觉到一丝尴尬,或许是白色发带太过招摇,又或许在盛大的节日素颜总是太突兀。她想是她在害羞什么,但也许仅仅只是尴尬,她的肌肤没有鲜血,胸腔里没有心脏跳动,但她依然感觉到迥异于往日的虚弱。
她转开眼,再没有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