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元首辅沈子敬》十渠游声

2、第二章 陈记见闻

　　赵万芳感觉自己近来越发食不知味，形容憔悴。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人要是倒起霉来，喝凉水都能塞牙。这便是他此刻的心情写照。

　　也不知道是染上了什么邪祟。这么想着，他便隐隐地感到头脑中似有万只蚂蚁啃食而过，疼痛得厉害。

　　“老爷这是怎么了，整日神神叨叨的……”刘氏站在椅子后面为老爷按摩着太阳穴，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个妇人懂些什么，我这是时运不济知道吗？”如今心中正是毫无头绪，听了刘氏的话更是雪上加霜，赵万芳心中颇为不快，“你是诚心给我添堵吧？”

　　多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任谁都要爆发。

　　赵万芳此时正是气头上，这是在迁怒于她。尽管心中明白，刘氏还是沉了脸色，手下的力道更是没轻没重。

　　“薛永麟死了。”

　　毫无征兆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呆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谁，“他不是升任越州知州了么，上次来府上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

　　“听说是诱发了旧疾。要不是今日办事路过薛府，我也还未知。”说道此处顿觉口干舌燥，“三天前宿醉而归，回了房便倒头大睡，等到第二天傍晚去叫人，才惊觉断了呼吸。”

　　递过茶盏的手微微颤抖，刘氏满面愁容道：“老爷，这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我比你还慌。”这阳平县丞他还要当多久？万事俱备，没想到薛永麟还未上任便一命呜呼。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卡在这个关口，赵万芳在心里招呼了这位上级祖上十八代，仍旧难消怒气。

　　不，确切地说是前上级。

　　现在阳平县令空缺，要不了多久朝廷便会发文，届时新官上任，他的处境便十分尴尬。

　　……

　　三月柳枝柔似缕，落絮尽飞还恋树。和风抚过，飘来几许花香。

　　大殿之上，众人奋笔疾书。

　　殿试只策问一项，应试者经点卯、散卷、赞拜等诸多礼节过后方能书写策文。日出而入，日落而出，整个过程可谓精神紧绷。

　　桌案上的香即将燃尽，香灰堆积摇摇欲坠。汗水顺着脸颊滴落在墨迹之上，氤氲扩散。有人支持不住而昏倒，随即很快被抬出殿外。

　　“还有时间，不要慌张。”坐于上首的皇帝如此说道。低沉而威严的话音传来，令人心中颇觉安慰。

　　狼毫毛笔在宣旨之上游走而过，如行云流水自然洒脱。沈令轻轻抚过袖口，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笔。

　　儒生们一个个从桌案之前站起身来，在内侍的带领下有序而出。

　　随着朱门黛瓦、雄伟宝殿渐渐消失于视线之中，他们才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压力从心头卸下。

　　出了宫门向西行百余米，便有一幅写着“陈记”的幌子映入眼帘。

　　“殿试刚过，正有些饥肠辘辘，”罗钧易言罢做了个请的手势，“这酒肆的位置着实便利。”

　　正所谓民以食为天。沈令与章期繁对此并无异议，当下三人即刻入店。

　　“几位这边请”，店小二高声喝道，话音未落已至近前。“客官有所不知，本店可是西市街有名的老字号，店内的清蒸鲈鱼、水煮豆腐、芙蓉大虾更是一绝……”小二哥一边介绍菜品，一边引领几人上楼。

　　一眼望去一楼大堂竟是座无虚席，其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

　　从走道上至楼梯，可见拐角处一桌上二人酒气熏天，面色微红显然已有醉意。那二人举着酒盏低声说着什么，由于醉酒声音含糊听不真切。

　　“卢州……朱敏仪……败坏风气……”

　　隐约传来几个字，却是断断续续词不达意。等到在想细听，那二人却只顾饮酒，再不言语了。

　　沈令见离罗章二人已有数步之遥，只得快行几步赶了上去。

　　“不知几位客官要些什么？”

　　“就要你刚才介绍的招牌菜好了。”三人方在雅间坐定，点好了菜品。那店小二答应一声“好嘞”正欲往外走便被一人出声叫住。

　　“小二哥，最近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说话之人正是章期繁。一双鹰目注视而来，颇有些正气凛然。

　　“这……客官可是高看了小的，不知您所说的大事是指什么呢？”店小二一双眉毛生的浓密，这会儿挤成了八字形，看起来十分茫然，又显得有些滑稽。

　　沈令心中若有所觉，从钱袋中取出一锭银子摆在桌边。

　　店小二见此果然会意，眯着眼拿走了银子。

　　“多谢客官，那小的就把自己所知的给三位说说……”

　　原来这朱敏仪是户部主事，因发现地方腐败恶行而向朝廷检举揭发，不料中途遭歹人陷害锒铛入狱，秋后便要问斩。

　　“说起来那个姓朱的也是胆大包天，在宫门大喊什么‘其身正……其身不正的……’惊动了圣上，还被打了板子呢。”

　　检举不成便以死明志，听起来又是一桩清流冤案。

　　“你可知具体贪墨了多少银两？又是发生在何地？”罗钧易开口问道。

　　“听说那个地方官好像贪了朝廷一百多万两银子，至于在什么地方小的也不太清楚”，那店小二说完兀自一阵感叹，而后弯腰道了句“客官慢用”便合上门扉离开了。

　　“真是岂有此理！”章期繁听完此事面上难掩怒气，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以致茶盏震动溅起一片水花。

　　“昴升兄稍安勿躁”，沈令拍了拍章期繁的肩膀以示安慰，复又道“那小二哥所言多半是道听途说、虚虚实实，其中有多少真实之处现在还难以考量。”

　　“若是不知便也就罢了，而如今既然知晓了此事又如何能够平静？”章期繁心中憋闷，殿试刚过便传来如此噩耗，无异于在他的仕途上插入一根钉子。

　　前路漫漫，何其艰险？

　　朱敏仪敢于在圣上面前说出“其身正不令其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这种话，想必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此时坐于雅间的三人意识到这一点，心中难免低落，皆有些食不知味。

　　沈令反复回想着方才店小二的言语，若有所思。

　　朱敏仪一个六品京官，如何能够轻易发现地方巨额贪腐？暂且不论事情真伪，便是呈递奏疏一项，更是困难重重。

　　先帝在位时曾有明诏，凡文武百官之奏疏一律交通政司，经内阁拟票后，由司礼监呈递……这其中几道关口，即便是朱敏仪越过通政司直接上呈皇帝，也要看司礼监答不答应。

　　更何况“一百多万两”的巨额款项，普通州县想吞也未必吃得下。倘若此事为真，那朱敏仪的手中便要有切实证据方可严查，反之必是为达某种目的刻意而为。

　　暂且不论其真伪，整个事件背后关系错综复杂，推动此事的庞大能量都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

　　此时此刻不要说他们是有心无力，不被牵扯其中便是幸事一件了。

　　“子敬在想何事？”罗钧易突然发问，打断了沈令的思索。

　　“昴升、诚理，你我三人自锦襄结识至今有多久了？”

　　“一年有余，子敬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二人同声回答，心中皆有疑惑。沈令面上神情少有的严肃，二人见此也只得正襟危坐。

　　“那好，沈某在此只说一件事。在朝廷派官之前，无论发生何事，希望二位都不要过多牵涉。”

　　“子敬可是担心我等的安危？国势如柳絮，我等为雨中浮萍。身处其中如何避之？即便日后步了朱大人的后尘，也无不可。”章期繁饮尽盏中茶，万千豪气自在胸中。

　　“如今为时尚早，子敬也不要太过杞人忧天。”仿佛想要缓解紧张的氛围，罗钧易一如往常地出言安抚道。

　　想要效仿朱敏仪，只怕不会如此简单。多说无益，沈令随即转移了话题。

　　只是天不遂人愿，一朝之患令人措手不及。炙热的火苗燃烧而来，把盏而谈的三人却仍未察觉。

　　转眼间已是三月末，气候慢慢回暖。

　　玉兰翘首枝头，满园飘香。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立于窗前，欣赏着芳菲春意，只是面上神情略显轻浮。

　　“殿下，就是明日了。皇上将于太和殿举行传胪大典，即时宣布结果。”身着绯色朝服的中年男子轻声道，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这位殿下的兴致。

　　“既然离大典还有些时间，更要准备的充分些。”

　　“是。”吴勉恭敬地应了，方抬头看向窗外的景象。

　　皇家血脉旺盛，子嗣众多。徐皇后为圣上育有三子，分别名为颍、述、洵。太子颍敦厚良善，却少有才略；二皇子述英武过人，然待人多有苛责；而三皇子洵为人低调，不甚突出。

　　阳春妖治二三月，从风簸荡落西家。四年前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决心改换门庭辅佐二皇子姜述。

　　欲成大事者，当断则断。吴勉心道：既然已经做了选择，还犹豫什么呢？

　　吴勉理了理衣袖，躬身对身前的皇子述一礼：“殿下，周极仁那边已经准备完毕，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偏殿寂然无声，待听到一句“你下去吧”这样的回复，吴勉方才退后几步转身离开。

　　次日清晨，銮仪卫设卤簿法驾于殿前，乐部声署设中和韶乐于殿檐之下，鸿胪寺引新进士就位。宣制曰：“佑徳九年三月廿一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第一名章期繁，第二名周极仁，第三名沈令”连唱三次，又唱第二、三甲等若干，嗣唱一次。

　　一甲三人随唱引出，就御道而跪。唱时以次接传至丹墀下，唱名毕，奏《庆平之章》，三品以上各官及新进士行三跪九叩之礼。新进士随着百官进入太和殿分列左右，肃立恭听。

　　入了这道门，意味着从此他们皆是“天子门生”，食君之禄。如今功名在身，又何愁日后不能光耀门楣？

　　新进士们无不情绪激动，精神高昂。

　　只一人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