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玉叶》千山万壑

9、第一卷.甫年少 常和公主

　　菏泽伯府坐落于长安城内宗室贵眷聚居的安乐坊内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说不上偏僻（毕竟权贵居所安乐坊本就是繁华之地），却也绝非好地段，而是在名为升平巷的巷子拐角的一亩地上，宅子开阔，到两边巷道就狭窄了。院门前有棵大榕树，据说树龄可追溯到晋时，生长的那叫一个郁郁葱葱，夏日酷暑时可以庇荫，和着蝉鸣巷子里寂静幽深，到冬日深夜就有些阴森可怖了。升平巷其实也不怎么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菏泽伯府内也时常能听见石墙外面大街的喧嚣，只是这样一来，巷子里倒平添了几分落寞。
　　由此可见在宗室中菏泽伯府并非很得势的。
　　然而今日菏泽伯府却热闹得很。
　　圣上的旨意下来了。
　　菏泽伯府接到消息，早有准备。直面正门的大厅打理得隆重庄严，阖府上下跪了一地，有头有脸的主子们跪在大堂青砖地面，下人们就凑合着跪在门外土地上恭迎天使。
　　礼部官员在堂前站定，一脸肃穆，缓缓拉开明黄卷轴，字正腔圆语速极慢地高声朗读旨意。上千字的华表文章，合着意思不过是封菏泽伯府四小姐李簪缨为常和公主，下降突厥和亲修唐藩之好……顺带表扬了菏泽伯“忠顺勤谨”，晋封侯爵。
　　菏泽伯领头叩首，高呼“万岁”，他身后众人也随之跪倒在地，叩首三次，天使点头勉励，礼仪完毕。
　　菏泽伯或者现在该称为菏泽侯虽然舍不得女儿，但面对封赏也不禁激动，只差高呼“皇恩浩荡”，府内众人无论主仆也多是满面喜色，唯有身居菏泽侯次位的年轻人，便是宗子李明堂神色郁沉。
　　待家人纷纷退下，厅上只有父子两人，李明堂终是难掩激愤道：“父亲！难道真要让四妹嫁到那不毛之地么！突厥蛮子未经教化，茹毛饮血，四妹怎能嫁去那样地方生活！”
　　“逆子胆敢口出妄言！”菏泽侯大怒，训斥道，须臾口气缓和了些，道，“这是圣旨！我家本出太原李氏旁支，世受天恩，就是为天子举家赴死也绝无二话，更何况只不过是要你一个妹妹去和亲。”
　　“皇室有的是女儿…我听说皇上本有意令十四公主和亲…皇上舍不得亲女，倒好让我们这些宗室的女儿代人受过去突厥遭罪！”李明堂恨恨道。
　　“放肆！谁借你的胆子诽议皇上！我家满门忠烈，莫教你这个不忠不孝之徒污了清白！”菏泽侯勃然大怒。
　　宗子却也不退让，声势不减半分，微微冷笑道：“父亲大人您大义凛然，却不知外面的人是怎么议论我们家的——卖女求荣也只换来个侯爵！”
　　“滚！”一声激响是白瓷茶盏碎裂在地的清脆声响。菏泽侯又惊又怒，又有三分薄羞，和着满溢的怒意，吼道。
　　李明堂起身，犹豫一瞬，一礼后拂袖而去。

　　宫中。
　　李元算是彻底轻松了——前几日朝廷已册封菏泽伯家的四女儿为常和公主，择吉日下降突厥，青瓷自此可以无忧了。从头到尾青瓷甚至不曾知道自己曾被划入和亲的斟酌人选，其实李元也知道宛宗未必真会送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突厥蛮子，但一有那么一点可能，他就无法说服自己冷静以待事情发展，以至于在太子面前泣诉，白白欠了一次人情。
　　这场可大可小的风波青瓷是一无所知。也好，李元心知自己秘密成为太子党以来已然蜕变许多，终不是当年小院里的无依小童，但他并不希望青瓷这样地“成长”，出于为人兄长的呵护，很多东西李元都不会与青瓷说。
　　唯独让李元感到几分遗憾的是，出宫开府后他似乎与妹妹生疏了许多，不过这也不是不能释怀，毕竟他已成年，青瓷亦非总角儿童了，当然不可能重回深宫角落相依为命的童年生活。大抵手足之间，相互扶携、融融一家的不过是年幼时的短短几年，年岁大了，终归要分道扬镳，各成其家的。
　　于是李元就顺理成章的想到自己不久前刚封王时礼部送来的文书，其中明明白白写着为他选妃之事已提上议程，不出意料的话明年这时候他已是他人夫婿，青瓷想必也是他人妇了……

　　这日辰时，李元骑马到宫门，改步行，穿过长长宫巷，向御书房走去。他已成年，其实未必要日日准时上御书房听课，但李元为人勤谨，日日如一。这也是当初他令偶尔来御书房视察皇族读书情况的太子殿下青睐的原因之一。
　　宫巷长而窄，高耸的石墙上驻有卫兵，百步一人，定然如无人，铁甲银枪，森严可畏。
　　入了宫门便是长巷，整条巷道幽深甚至森然，至此即使是亲王之尊也需下马步行。
　　李元沉默地走在巷道中央，身后五步之外有四名侍从跟随，几人步履皆是轻若无声。
　　李元目不斜视，眼角余光却在打量极高处矗立如原地生根的身穿铁甲、持枪佩剑的卫兵，心下一声感叹。因太高太远，他看不清那些雕塑般的人的表情，在这茂春之季暖融的阳光下，李元平地生出几分寒意。
　　李元暗暗收回视线，平视远处。这长巷似乎永无尽头，左右两边墙壁青砖发黑，百步如一，别无加饰，单调得令人绝望。
　　李元想到汉代的永巷，那葬送了多少红粉佳人锦瑟年华的森凉之地。陈皇后失宠罢黜长门宫时所见之景可是此般？这样物我两哀的情景，该让人一眼就萌生死志了吧？
　　出神一会儿，他突然感到好笑：我可并非失宠被废的陈皇后。
　　走经一处加厚的墙壁，李元略略看了一眼，心知凸出一重是为了在里面那层墙里铺设排水的铜管，这种奢侈的设施也就只于皇宫里有了。因此两重墙壁叠交之间多了一处容人藏匿之所，不过要知大内森严，墙上卫兵临高而立，目光所及一览无余，怎会容歹徒滞留于此？
　　因而李元朝那阴暗处看都不看一眼地走过。
　　就在此时，那隐蔽处飞地闪出几道人影，李元还来不及惊讶，就有迎面一拳重重扬在他正脸上，令他痛极，顷刻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