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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走,离开这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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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战斗民族,像是骁勇,善斗以及暴力的代言词。单单四个汉字草草地勾勒出一个有着八块腹肌,发达肱二头三头肌的壮汉形象。他穿着最原始的钢铁盔甲,无时无刻不不在挥舞着手里的盾牌恐吓敌人,大脚趾从被磨得纤维支离破碎的草鞋顶撞而出,肌肤不知是生来如此粗糙,还是被坚硬的石子和土地日积月累地摩擦,生生压出了厚厚一层茧。即使从彩屏小框里看到的那些俄国领导人彬彬有礼,可谁知道那副皮囊下是否藏着足以击败草原雄狮的健壮体格。
阳光,这个暴虐的统治者正肆无忌惮地我皮肤上燃烧,甚至想要把火焰燃进我的瞳孔里。我不屈服,偏偏就把脸朝向阳光,半眯着眼皮,使睫毛扫下来盖住眼帘,眼珠在细密的灌丛中寻找光明的出路。白色,金色,和翠绿色。
两排并列的直线并驾而驱,相互较量着,往无限远方延伸。我踩着的空间在移动,看起来他们是在往反方向奔跑,彼此追逐。一节节的距离上的标记在空间飞快转移中逝去,灰白色的金属反射着光芒,我尽力守护的视线也被模糊。而最后能够看到的,不过是两条不甘示弱的金色平行线最终汇成金色的一点。我很怀疑为什么平行线会有交点。更令我头疼的是两条直线短暂相交之后,更是永久的背道而驰,永不相见。
事实上我坐在火车里,是那种传统的绿皮车,绿绿的壳子里嵌套着不知使用了多少年的铁皮座椅,铁生锈后那种棕褐色的色泽泛着一种老气。面前摆着一张木头桌子,桌面上被小刀划得乱七八糟,多半是汉字,还有少部分看不明白的俄文字母。每一团没有次序的字符都有着特定的含义。
这张桌子使我想到了小学乃至初中时代。那时候桌子还是木头的,被用了不知道多少年。总之轮到我成为它暂时的主人时,连四个直角桌角都已经被磨成软软的四分之一圆,而用千疮百孔来形容那张桌面也不为过。唯一值得感恩的是,他的上层还保持着最初的平面。——即使沟壑纵横。以至于每次我要趴在桌子上写字都要在本子底下垫层纸,以防削得可以作为杀人凶器的铅笔把生产商做得“超薄”的纸张不小心戳出个洞。当然这样的桌子也不乏乐趣,有一次我特地拿了张白纸对着桌子乱涂乱画,线条空白处竟然摹出了一幅艺术作品——某学长把前桌同学睡觉背影给惟妙惟肖地刻了出来。我出了神盯着纸上的背影,又把视线投向我座位前方正在小憩的同学,两重趴姿竟重合在了一块儿。弓起的背脊慵懒万分,白衬衫下罩着少年挺拔的骨骼。我倒是怀念那段时光,桌子上晦涩难懂的图画就是一张张待解的谜题,或者是一个有趣的故事。我也曾想过在上面印上我的大名,可实在是没有空位了,只好作罢。几乎整个学年我都沉浸在这些没有出口的迷宫里。
面前桌子上的印记却不是出于哪个孩童,在窗外阳光下仔细辨认。各式各样的字体在展示自己独特的性格。或者娟秀,或者粗犷,更多的是中规中矩。说起来,我练过一段时间字,进步很大,从之前的鬼画糊变成至少能看一点的行楷,我高兴地觉得几百块的学费没有白交。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看着自己的字,才突然觉得有点悲伤。这个世界上难看的字有一万种,就意味着有一万种丑陋。现在我离开了那一万种,成为广阔标准世界中的一员。我不知道那九千九百九十九种丑陋会不会因为少我一个而觉得孤单。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不知道是我抛弃了他们,还是他们遗弃了我。
形形色色的文段中,有的表达自己滔滔如江水的爱意,有的表明对车厢的不满,还有的只是单纯地刻上自己的名字。但有一点相同,每个人都想借由这个机会把自己存在过的痕迹留下来。的确,生命太短暂,人类总是想借由某种永恒的东西保存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伟大的人只是少部分,大部分的我们都是平庸且普通,也这样粗鄙,做出这样破坏公物的事情来。最后我只记得一句话:我和时间是两条平行线,当我们相交的时候,就是我死亡的时候。这个作者成功了,我记住了她。但我觉得大部分快被磨平的文字,我下一分钟就会忘记。多可惜啊,被遗忘的大部分人。
桌子四条腿上有一个铁板,用钉子固定在车厢的地面上。地板是黑漆漆的地面,已经完全看不到原本材质,阳光在时间的流隙中略有缓和,这个独裁者开始变得柔和,熏在我的脸颊两侧。困倦就这样没有一点点防备地袭来,大脑开始发昏,眼皮子也不听使唤,下一秒就是沉重的黑暗。我试图趴在上面睡觉——就像曾经我的前桌所做过的那样。双臂交叠在胸前,把整个头部埋进自己的怀里。可是胳膊肘还没来得及完全放松,重心就完全不听使唤,桌面整个朝我这边倾侧过来,连同那些字符一块儿涌进我的瞳孔。仔细检查,才发现原来对面桌腿的钉子早已脱落,只有黑洞洞的螺钉孔在隐藏着损坏的事实。原来每个事物都这么具有欺骗性。
差一点来临的危险驱赶走了全部的睡意,就像是从前每次上课睡觉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支支吾吾地把语句组织完整后刚好下了课,方才好像要沉溺至死的瞌睡一下子就无影无踪。我把脑袋靠在座椅上,决心不再动这车厢里的任何一样东西。只是金属传声的效果实在是很好,笨重车厢与铁轨碰撞,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耳膜被扰得快要爆炸,而窗外依旧是不可见头的平原,没有动物没有灯火,野草挥发着可怜的生命力,是一眼无尽的灰青色。
我在这漫长的旅途中慢慢习惯哐啷的金属声,习惯苍凉的草原,习惯铁皮座椅和我自己。
困意终究是不愿远走,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坠入睡眠。我是觉得我不会在与这冰冷金属的亲密接触下陷入极具危险性的昏迷。但我的确是睡了,而且久违地没有跌入一个黑暗冰凉的梦境。我回到了中学时代,拿着铅笔勾画着桌面上的秘密,前桌还在睡觉,像是八辈子没有在床上躺过一般。我其实很希望他能够在我的梦里醒来,然后回过头同我说说话。回忆已经苍白的连光线都丝毫不剩,不完整的世界里我很希望他不要沉默。但我已经很满足,因为梦境的彩色竟给干涸的睡眠之河注入一股清流。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很排斥睡眠。即使连月加班的工作状态使身体不得不感到疲倦。我身边的每个人都知道,不能睡觉。我们用手底的键盘与对手作着时间的战斗。而睡眠是浪费时间的奢侈品,那么长的一段时间,现实的我们得到的仅仅是账户上增加的数字。我数学不好,数不清零。咖啡杯好像永远不会见底,手头的文件薄了又厚,压抑,沉闷。失眠成了克服困倦的最好武器,空虚又焦躁的时光被投入在更多的工作里。我们从心底渴望一次彻底地睡眠,却已经丢失了睡眠的机会。即使希望工作尽快结束的念头在每个人的脑子里盘旋不去,于是我们更加拼命。不知道在等待哪个时间节点。好好在家里睡个几天或者去度个假,总之是对自己这段时间所有辛勤的犒赏。期待酝酿在心里多时,好像发酵成了美酒,酒香十里,只待享用。至少,可以摆脱咖啡和方便面。
第十次陷入黑暗冰凉的梦境时,我终于改变了我的想法。我发现自己并不渴望睡眠,或者说根本不需要睡眠。可在难得的假期,除了睡觉,我无事可做。回想一个月之前,半年之前,甚至是一年之前。那时我的睡眠又是怎样的。我这才突然意识到极其恐怖的一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丢失了自己的生活。不知道哪里来的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衬衫包臀裙占满了衣柜,黑色高跟鞋霸占了脚踝,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常规性地堆在洗手间。以至于什么时候牙刷少了一支我都忘记了。被无数工作填满的生活,伪装肥胖如此长的一段时间。我从没意识到自己的单一。还是说,我自己在哪里?我已经太久没有思考了,所以这个问题也花费了我很多时间。我最后下决定决定出去走走。
唯一记得起来的爱好是旅游,在我还未成年的时候,题海之余就爱刷刷微博看看八卦。读到梁朝伟发了一条微博,这影帝说走就走上午去英国喂鸽子下午就回了香港。当时我羡慕的要命,恨不得逃了下一节数学课就直奔英国,看看白金汉宫顺便去瞧瞧爱尔兰穿裙子的男人。当然,我最终被诚实可信的前桌劝着打消了这个想法,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还去英国,英国什么气候类型?在那样压抑的环境下我居然会有那么冲动又梦幻的想法。现在想想,我都很很佩服当时的自己。于是说走就走,我要去俄罗斯。
走之前我给好友发了一条消息,看到他秒回的求陪同后固执地关掉了手机,拎起一个小包搁背上就出了门,包里只有简洁的洗漱用品和最朴素的短袖牛仔裤。出发之前,我还确认了一下,房租水费煤气费是不是都交了。说走就走,还真有点难度。
虽说听起来很冲动,也算是实现儿时的梦想。但眼下比较重要的是我是如何在冰冷的铁皮座椅上睡着且后脑勺没磕着碰着。于是我在下一秒发现鼻尖紧挨着一块棉布,鼻涕就快流下来。车厢里没有空调,气温也和室外差不多。但室外的温度比空调还强劲。我不争气地在出发的火车上感冒了。我本打算扯着就着这块不知道哪里来的布一擦。手刚刚伸出去,突然一个激灵连带着把鼻涕也一块吸了回去。
我靠着一个人。活人。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干净地过分的脸,一个是太白了,另一个是高高地颧骨,脸颊的线条一改眉梢硬挺风格流畅而下,没有一点多余的线条。碧色的瞳孔像是从旅游网站上看到的贝加尔湖的颜色,殴燕还漾在湖水上企图掀起波澜。典型的北欧人,仅仅是脸上就暗暗蕴藏贵族那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不得不说,几乎无法想象这么个男孩蹲在台阶边上嘶溜吸麻辣牛肉面条,也许他还一边吐着舌头扇辣。
然而比较尴尬的当下是我不小心与一个陌生人维持了一个如此亲密的姿势,不知道多久。抬腕看看表,我睡了将近一个小时。被人靠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尤其是要保持睡眠者不醒来是十分的困难。更何况是个陌生人。而我的心里又在为自己开脱,原本这张椅子的边上是没人的,他贸然坐到我的边上不也是很失礼的行为吗。我总是很善于找借口,却还是打算开口道个歉。
他的话语抢在了我的前面,他用的是英语,在对我道歉,一个劲地说sorry sorry。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道歉,而是始终在注意他脸上的表情,的的确确是歉意,甚至皮肤隐隐约约透着血管充血的浅粉色。他大概是涨红脸,或者是,害羞。我想自己脸上的牵强的神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明显感觉到嘴角僵硬地拉向脸颊两侧。
嘿没关系的。
我试图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手扑到了空气,这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相差的身高,何况我还是坐着。手掌在半空中停住,迅速转换成挥手的姿势,向男孩示意我没关系。
站起来的男孩明显体现了北欧人的骨骼优势,看他的衣服像是类似制服一样的衬衫蝴蝶结加条纹西装裤,对他的身材来说小了一些,紧绷着肩胛两侧发达的肌肉,宽肩窄臀大概是长时间健身的缘故。
他先是在我挥手后转过头去,又突然回身过来,扬起眉毛冲我微笑。这回倒是友好的笑意,贝齿里泻出温暖。这使我受宠若惊,仅仅目光蜻蜓点水就很快掠过装作在看窗外的风景。直到皮鞋叩地的声音一点点地远离,我才整个人放松下来。我不知道这种紧张感从何而来,也许是替自己无意识下的举动后悔吧。反正也快要到了,生活中的插曲也是难免。一生会遇到这么多路人,既然从此不会再相见,一点不愉只会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一个故事。再不会相见了。
我这样想着,一边在思维里搜索者以往那些熟悉的名字和脸庞。脚下车厢移动的速度变缓了,景物的褪色也消于空无。
到站了。俄罗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