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隐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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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想，隐士一定是真正的隐士，所以世上已经少有人知道他了。
这是一个干燥明丽的秋日。
秋日也是可以明丽的。
就如这山，奇骏而不陡峭，走势秀绝。满山树木，在金秋时节中纷纷落叶。黄叶红叶铺了一地，一脚可以踩陷进去；空气中散发出成熟或腐烂的果实的香气。不见山溪，但有流水淙淙声。
少年心旷神怡地想，隐居在此处，恐怕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吧！
他背负行囊不远万里地来到这里，是受朋友之托。这位朋友虽然在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少年颇有侠气，与他交了朋友。
他记得他与这位朋友初识时他爽朗地大笑起来，姿态真是无比潇洒：“兄弟，江湖上像你这样的人物，可是不多了啊！”
他记得好友濒死时神情十分痛苦——是的，他已经死了。这样的人物，在哪里都活不长。
少年不禁翘了翘唇角。
颇有侠气？
他已经不想再哭泣了。
他在死前断断续续地对他说——他说无论如何请你去看看我这位年少时交下的朋友！
他的口角不停溢出鲜血，一代大侠，顶天立地，此时气若游丝，他说——陈赫此人，不容于世，二十岁便归隐了！我一生飘零，认识的人无数，可是要说真正的朋友，只有你们两个！请你——一定去见他，然后在我的坟前告诉我他过得如何。
“不然，我定然郁结不散，变成厉鬼留在世间，永世不得超生。”
“周兄，你何必如此。”
“我......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他颇为恶劣地微笑起来：“你又如何知道，我一定会为你不远千里探访你的友人呢？你死了，我也不会为你收尸的。”
周孺半阖着眼睛，他的眼神亮得惊人，亮得快要熄灭。
最后他说：“我真是喜欢极了...这江湖。”
少年还是为他收尸了。
他想不出他还能做什么。
于是他就来到了这里。
手中抓着一张陈旧的地图行了一段路，少年发现他来到了那条山溪。山溪旁，一个身材颇为高大的男人临水而坐，背对着他。他十分瘦，风将他那身宽大的土黄色袍子吹得呼啦作响，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身材。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有山有水，想来也不至于饿了这位”惊才绝艳的人物“。
怎么这么瘦？
少年并不掩饰他的脚步声，肮脏的靴子踩在陈腐的落叶中，时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那男子竟不回头，手中拿着一卷书一样的东西。
少年不禁感叹这男子定力不错。山中荒僻，他应当算是稀客，可这人听到有稀客造访，竟纹丝不动。
他不敢轻慢。抱拳道：”这位兄台，鄙人知您已再次隐居多年，我贸然打扰，还请勿要怪罪。我名江钟缡，受故友周孺之托前来拜访，若您有什么想对他说的，还请告知于我。“
他都已经编好了为何周孺不亲自来的说辞，可那男子不言不动，只听得秋风萧然。
他心下奇怪：”前辈？“
无人应答。
江钟缡心生疑窦，但仍十分谨慎，又问道：”前辈意下如何？若不愿见人，我自当告辞。“
仍是寂静。
他只好说：”前辈不肯示下，莫怪后生无礼了。“
说罢，他便一手按剑，绕到了男子身侧，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那人倏地转过头来。
江钟缡吓了好大一跳！
这也太瘦了！
这男人的眼眶深深凹陷下去，显得两只黑色无神的眼睛格外突出。高高的颧骨要戳出那一层松弛发黄的皮肉似的，十分吓人。
他惊魂未定，问道：”你...你就是陈赫？！“
那男人开口，声音极为嘶哑，不似人声，倒似驴嘶马鸣。
”蠢材！蠢材！你莫非看不出，我已经坐化了么！“
江钟缡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被那男人一把抓住手腕，他出手如电，力道如钢，发现自己甩不脱，只好由他将手按到他的胸口上。
江钟缡睁大眼。
没有心跳。
”前辈......“
他去探陈赫的鼻息。
自然是没有的。
陈赫袍子的衣襟松开了，只见刚刚他按下去的地方，竟然是一片青紫凹陷。
”你......已不是活人。“
”不错，我已两百日不进食，一百日不喝水，三十日前饿死了。“
”这......前辈莫非有心愿未了，不愿离世？“
”蠢材，我还不是为了等你！“
他的面相因为极度的瘦削而刻薄，说话时动静格外大，嘴巴大开大合，江钟缡简直要担心他那层脆弱的皮肤会撕裂，下颌要掉下来。
江钟缡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奇怪的噩梦。
陈赫自顾自继续说：”我本来一百日前就该死的，可我算出你今日会来找我。本来都说，阎王叫人三更死，哪敢留人到五更，可我必须见你，就弄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江钟缡明白了：他虽不是在和真正的死人说话，可眼前此人三魂七魄不知还剩下多少，绝不能算是活人的。
”我不能离开此处，否则早就去找你。既然你来了，我便把此物交给你。你须将它放在周孺坟前，他自会明了。“
说着，他将一串青色的剑穗放到江钟缡手中。
“我早知他那日必死，既然如此，我也并无没有活着的愿望。然而此物一日不归还于他，我便一日不能安息。即使死后，也要变成厉鬼，留在世间。”
这古怪的半死人的声音忽然变轻了，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周孺一生负我，我此生甘愿隐居山林，然而即使是下了黄泉路，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我也定能抓住他的三魂七魄不放，让他一起同我受三千狱火煎熬。”
江钟缡接过剑穗，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眼前的人在消失。
陈赫在慢慢化为腐土。
他竟然在微笑，黑色的眼珠在薄薄的黄色眼皮下转动，竟然依稀可以看出他生前有一双妖娆不羁的丹凤眼。
透过这双眼，江钟缡觉得自己仿佛可以看到，眼前这人曾经是怎样一个天之骄子，惊才绝艳，风华无双，眼含讥嘲睥睨着世间一切。
陈赫已化为腐土。
江钟缡抬起头。
溪水清甜的气息，树木潮湿的味道，甜腻腐烂的果实的味道。
秋日明媚阳光温暖地散在少年清秀的脸上。
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反射不出一丝光芒，瞳孔漆黑，如有水雾。
他五指收拢，紧紧抓住那陈旧的青色剑穗，骨节隐隐发白。
只听他自言自语：“周兄，阿孺，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交给我来做，实在是太残忍了些么？”
阳光静好，秋风拂面，无人应答，唯有落叶萧萧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隐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