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微尘里》一叶安生

46、第四十五章 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遇故人（2）

　　早上八点十八分，风水老师挑好的吉时。
　　剧组的全体成员在此之前全部到齐，按照顺序，各自祈福之后，然后正式开机。
　　可惜——用唐诗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天不从人愿。
　　她觉得，这绝对是李一有史以来最扯淡的一次。
　　开机不过一小时，导演郑重的要求撤换女一号。这绝对能登榜娱乐圈最大奇闻了吧。
　　苗蕊的戏全部排在晚上，祈福完之后就回客栈去了。唐诗此时只能孤身一人站在人群外围的石凳上，朝里看到板着脸、誓不退让的肖潜。
　　她无奈地想：真是浪费！刚刚烧的香、上的供，全都白准备了。
　　李一靠门而立，跟肖潜形成对峙之势。在他身后，是正畏首畏尾、委屈流着眼泪的陈灵。
　　陈灵就是这部戏的女主角。
　　唐诗之前在网上百度过她的资料。今年21岁，是上戏大三的学生。
　　其实影视学校的学生在校期间就走红的也并不是没有，可参演履历一片空白，却上来就能从李一手里拿过女一号的，这还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其中的那些弯弯道道，不夸张的说，在场这些人，随意一个都能随口讲出七八个版本来。
　　正看着热闹的功夫，焦点中心的那个男人突然向外走来，冲着她就问：“你告诉我实话，这个女人演你刻画的那位仪表非凡、能指挥千军万马的朝姳公主，你觉得她配吗？”
　　多么难听却又疾言厉色的质问啊。
　　唐诗一个前倾从石凳上跳下来，有些尴尬。
　　说实话，她并不需要仔细去打量被肖潜推到自己跟前的这个年轻女孩儿。单以她的眼光来看，面前的这个，面貌足称得上风姿卓约，即便是真的将她扔到古代，也够分量抵得过当世任何一位大家闺秀、皇族亲女。可这次要拍的戏，其实在定妆照刚放出来的时候，她就不满意李一选的女主角。反对的理由，是一种韵味，一种即使是再高的演技都顶替不了的韵味。可人是李一亲点的，而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编剧，充其量再加上原著作者这一个身份。可版权都卖给人家了，她又能干什么呢。
　　视线环场一周，唐诗紧锁的眉头从刚才开始就没舒展过。心里一个劲儿地骂肖潜，但就是不敢张嘴说话。
　　肖潜也不再为难她，继而又转身看向李一，“我回国之前发过无数封邮件，定的女一号是杨知，就算是她来不了，替补的人也不该太差吧。”
　　杨知——听到这个名字，唐诗不自觉地脑补杨知穿上唐服，再头顶传说中的凌云髻。不得不承认，虽然杨知现在的年纪已经不小，但她绝对是圈里最似朝姳的人。
　　她身上，就有唐诗一直遵行的“韵味”这回事。
　　“杨知的经纪人来联系过我们，但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旁边不知道是谁吵嚷了一句，肖潜闻言冷笑一声，把卷在手里的剧本往石桌上一摔，自言自语道：“档期冲突……Kelvin，你到底是怎么把我看上的人轰走的？”
　　轰——这个字一出现，场面寂若死灰。
　　他是真的不一样了。唐诗站在一旁，默默地肯定着。
　　她印象里的肖潜，一直都是温和的，即便偶尔几次生气后表现出来的冷漠，也都带着温和。他从来不会用这么轻嘲的眼神去看一个人，也不会用刚才那么难听的话去讽刺一个女孩子。
　　“这可是我回国后的第一部作品……国内的舆论和抨击你不会不了解，如果不是跟你深交多年，我真的要禁不住怀疑，你是不是等着我跌在这部戏里。”
　　唐诗没注意李一说了什么，可肖潜的话却是越来越难听。但仔细一想，他又绝非是没有道理。
　　互联网的日益发达不仅仅是让她满足了愿望，也让媒体和大众的距离越来越近。就拿今年来说，只因为一部戏选角的错误，引发了多少信息战。最后的结果，遭受到谩骂的往往不只是哪一个特定的演员。
　　一步错，便难以打翻被强制性戴到头顶的帽子——这，就是现如今的娱乐圈。
　　“Vernon，你该明白我。”
　　“你想亲手捧红外甥女我不反对，也没有意见，可你在这一行里呆了这么久……”肖潜长叹一声，接着说道：“Kelvin，我是相信你的眼光才没有过问你重新选女主角。你就是这么答复我的？”
　　如果说刚才还有一个人能接肖潜的话，那在听到那个年纪轻轻的陈灵竟然是李制片的外甥女后，怎么可能还会有人傻到去触大老板的胡须。
　　导演和制片因为选角的事大吵，这怎么看都应该是最初在私底下应该先解决的问题。因为这样而在片场闹翻还造成一人挥袖离去的场面，唐诗还真是生平第一次见。
　　其实中途更换导演这种情况在娱乐圈也不是没有，可她怎么都接受不了，肖潜会一摘棒球帽，放言威胁说出他跟陈灵只能留一个这种话来。而据说曾为了把他请来因此煞费心血的李一，竟然就毫不犹豫地断决让他滚蛋。
　　作鸟兽散——大概就是现在众人的反应吧。
　　唐诗不自觉得走出人群，悄然跟在怒极了的肖潜后面。
　　一路畅通的回到客栈，她在楼下的大厅坐了不到十分钟，上去收拾行李的人便提着箱子，出现在了楼梯口。转身一看见她，似乎还颇为惊讶。
　　若无其事的走到前台去退了房卡，肖潜走回来，一如既往的温柔嗓音，对她笑道：“来送我的？”
　　苗蕊说，他在国外拿的那个奖，分量特别重。不说这个，单单是让李一破了那么多规矩也要等——他肯定还是像从前一样优秀，甚至比那时候还要好。可在外国受尽追捧的人，被好言好语邀请回国，却第一天就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指着鼻子大骂滚蛋……唐诗强压下自己心中泛上来的不适感，她说：“我是想来告诉你，陈灵，她确实不太适合我用了那么多脑细胞才写出来的朝姳。可是你也知道，我一个小小的编剧，地位太过低下了，所以不敢当着她亲舅的面造次。肖潜，我赞同你的眼光，但你太冲动。况且，陈灵她不过就是个小女生，你说的话未免也太难听了。”
　　肖潜一言不发的看着她，最后，对她的劝说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我还挺感激Kelvin的。我是导演，他们达不到我的要求，我宁愿走人。”
　　“李老师虽然让你走，但他肯定也特委屈。他的话，好像是确信你能懂他的。”
　　“我懂啊。”肖潜自然的牵起唐诗，向门口走去。等停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里，他才松开了一直不放弃挣扎的那只手，“Kelvin去年到美国看爷爷的时候，在我家吐了血。去医院做检查，是Acute Fatal Hepatitis。”
　　Acute Fatal Hepatitis——把这三个单词在脑子里大概过了一遍，唐诗猛地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地张大嘴巴。
　　忘记确切是在哪一年了，当时唐医生手下的好几位病人，都是因为这个病而逝世。那一年，这个病的传染率极高，存活率却极低。
　　急性重症肝炎，国内又叫猛爆性肝炎。
　　李一怎么会得这个病。
　　“我爸说，这个病，也……也不是治不好的。”似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唐诗才把这句话完整的说了出来。
　　“是能治好，可Kelvin……所以，他才急着想捧红陈灵。”
　　都说现代医学技术高度提升、设备日渐发达，可还是有这样那样的常见病，依旧令所有人束手无策、闻风丧胆。
　　医院里面最常见的是什么？
　　辱骂大夫、推卸责任、相互之间动手动脚……但那些快要死的人，还是快要死了。
　　唐诗深吸一口气，再重重的吐出来。
　　她说：“那你还跟他唱反调？”
　　“我完全能理解他的做法，所以在知道他找来陈灵的时候，我也没有反对。可她刚才演的那场戏你注意没有，虽然时间不长，但她本身就与那个角色太违和，演技又太过烂俗。Kelvin违反了我们之间的规则。”
　　“什么规则？在国内，只要噱头够，没有人会在意适不适合。被人骂和抨击又怎么样，还有人骂，就说明依旧有人在关注。”
　　“……那可是你自己写的东西。”
　　唐诗听到这句话，有些无奈地垂下头。
　　“我也想事事都完美，尽心尽责的完整至每一处细节，被人提起的时候，能尽量被赞美而多过抹黑。”她叹息道：“可是人之将死，妥协些什么也不过分啊。”
　　“每个人都会死啊。”肖潜轻蹙着眉头开导她：“你今天看我还好好的，说不定哪一天，我也就发生意外了。我们留不下，但电影可以留下。”
　　“……呵，真伟大，简直跟语文课本里的英雄伟人一个心理了。”唐诗冷笑着问道：“肖潜，你是没有心吗？你就真的这么看淡一个人的生和死吗？”
　　从前是爷爷。那个理由，她勉强能接受，毕竟老人年纪大了，是该有那个准备。
　　现在轮到李一。
　　那以后，是不是就真的换成了他自己？
　　其实在美国闯荡过的人，大都经历过或轻或重的生死危机。
　　肖潜当年愣头青一样，完全是为了钱而闯进娱乐界。在美国那种地方，明里暗里的潜规则比国内只能多而不会少。有的人，要名。有的人，要利。有的人，想要他的服从……
　　多年生存环境的差异，注定了现在两个人的价值观不会相同。就像如今的唐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懂现在的肖潜。
　　“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肖潜勾起嘴角，先一步服软。
　　唐诗闻言，尴尬地来回巡视着四周，“我也没有在跟你吵架。”
　　平静的语气，不再轻视的眼神。
　　从早上到现在，这就是唐诗于肖潜最多的对待。
　　他忽然就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要再回美国了吗？”
　　肖潜一愣，心头冒出一股欣喜，他忙否认：“不回了。”
　　“你的工作不就是来给李老师当导演吗，现在……”都被骂滚蛋了，怎么还不走？
　　他听懂了唐诗的言外之意，不以为意，向她透露：“Kelvin会再回来找我的。”
　　“你们都当众闹成这样了，他还能找你？”
　　“我们认识那么久，还不至于因为一件小事就真的决裂。他只是现在太生气了。”
　　唐诗明了的点点头。
　　“那是把陈灵换掉，还是……”
　　肖潜沉吟一声，回道：“我跟他各退一步吧。”
　　“什么意思？”
　　他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却是间接给了她一个答案：“你觉得，让苗蕊做这部戏的女主角，怎么样？”
　　唐诗愣住了。
　　回神之后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想赶紧给苗蕊打个电话，告诉她：妞，这个在国外拿了大奖的牛X导演要让你做女一号了。
　　稍微正了正脸色，压下她并没能掩盖住的开心，问道：“李老师不能同意吧，他当初可是亲自否决了我的提议，都已经把苗蕊定成女二号了。”
　　“他那是为了给陈灵留位置。其实苗蕊比陈灵要合适得多。”
　　“真的？”
　　肖潜摘下棒球帽，揉了揉发顶，一个抬手，把帽子扣到了唐诗头上。
　　“有这么高兴？”
　　唐诗对着他的新发型愣了愣，不好意思地笑道：“说实话，其实我每部戏最开始的女主角都是给苗蕊设定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都会被严厉的否决，说她不合适。”
　　肖潜看着她点点头，对其中的各环心中有数。
　　“我得先走了。”
　　“啊？”唐诗吃惊地问：“你怎么还真走啊？做戏做到一半也够了吧。”
　　肖潜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再重新把手塞到裤兜里，脸颊一侧的酒窝缓缓出现，动作连贯、一气呵成，与当年并无两样的温润和雅。他说：“趁着这两天，我想……去趟南京。”对着唐诗瞬间变冷的脸庞，他小心翼翼地问：“要一起去吗？”
　　南京——
　　唐诗在心底默念这两个字。
　　空气依旧潮湿，阳光透过河道边的树叶一束束透过来。这个点，客栈的门口本就不热闹，他们俩在的这个角落又是格外卡视角，周遭便被映衬得有些不一样的萧条。
　　她轻轻抬手把棒球帽摘了下来，重新递回到肖潜的手里，面无表情。
　　“玩的愉快。”她说。

作者有话说

　　稍等，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