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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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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安养了五六日才能下地走路。三国的大计并未因我阻滞,这也是意外之中的事。日光透过月影纱照进来,我喝着阿九亲手熬的参汤,觉得心满意足。
第三日我醒来的时候,辛离要来看我,阿九问我见是不见。我摆了摆手。
她低垂下眼,委婉道:“你实在不能迁怒他人。”
我静静道:“虽然我还没好全,但养了这些日子,劈个人的力气还是有的。”
她眉间一耸,便出去送走了辛离。
然而她说的对,我实在不应该迁怒辛离。此事必然是清和所为,辛离恨我不过是情一字上看不开,如今既已知道清和对我无甚情谊,她便没了杀我恨我的必要,兴许还应该可怜我。而清和恨我,乃是各尽其主。
我躺在床上思来想去了这几日,觉得自己可笑得很。以前自己同她争的是哪口气,又同他争的是哪口气,原来全是错了。我向江山债讨问情债,当真错得离谱,活该输的一塌糊涂。这样过了几日,其中情由都抽丝流水般看清,到最后终于清醒,顿觉得前尘往事恍如白云苍狗,都如万年不枯的东荒大泽一同退去。
所以当阿九告诉我他想见我一面时,我摆摆手。自我认识他起撇开要饭时期不算,他便没输过闲雅风流姿态,这般赶着来与我说话,我着实不习惯。且若他有什么新鲜事,我也没有力气防住。
“国事已了。除此以外也并无话可说。”
几日后,连珩要回长诏,我在践行宴上看到了辛离,朝她笑了一笑。辛离怯怯地报以一笑,缩在他身后。阿九紧张地看着我,末了拉着我的衣袖,悄声说:“公主千万,千万不要做出什么事,以后有的是机会……待到大周复国,这群人不过是公主的阶下臣而已。”
我哑然失笑,道:“你怕我做出什么冲动事?我只是想起曾经跟清和说的一句话,希望他也能尝尝被心爱之人利用厌弃的感觉,当时我的愿望可都寄托在辛离身上了。”
我用手在眉骨上搭了个凉棚,看着天边浮云。“可现在又有什么所谓。”
阿九已向他二人道贺,祝他们百年好合诸如此类一些话。我心中不痛不痒,果然这段情斩得干干净净。
余下的,只有恩情了罢。
入夜时分,梁国太子传来一张字条,请阿九入中庭相商,说有要事相告。
阿九皱眉道:“什么要事,难道青天白日的说不得?大晚上的,我若是没忍住打了呼噜,也太不尊重。且男女夜间私会……”
我不禁莞尔:“你去了便是,有我在身边。即便我睡着了,他一个身残志坚的人,料想也打不过你。”
明月半墙,风移影动,月下美人来赴约,君子微微一笑:“果然来了。”
美人自然是阿九,君子是梁国太子,虽然形象上差一点,但也勉强可以。
“公主明日离开梁国,我有句话却只有今夜可说,不得不提醒公主。”
阿九强忍着呵欠,捏着纨扇笑不露齿:“不知太子有何警言?”
太子不疾不徐,整理了蔽膝,压低了声音道:“本宫以梁国储君在此作保,若是周国倾力扶持本宫,本宫也倾力扶持公主为国主。周梁二国将来若是永结同好,也同崤王没半分关系。”
阿九淡淡笑着,却不言语。太子近了一步,道:“只要公主所想,本宫为一国之君定然成全。只有一样:崤王永不会是公主襄助之人。”
原来清和能干,已经能干到成了他哥哥的巨大威胁。太子惧怕我们押两个赌注,眼见清和有能耐,不全然信任他这个正牌储君。这条件不可谓不丰厚——阿九尽可以同他开口,以城池交换。
阿九笑道:“太子说什么笑话,孤怎么不懂。”
太子道:“本宫不瞒公主,此人身为下贱,并不堪为人君。”
阿九嫌恶地闭上眼睛,半晌道:“哦?可若是说治国的本事——”
太子许久无话,幽幽道:“若是公主不放心,本宫只说一句——用药的法子有的是,清和自己未必知道。”
阿九豁然睁开眼,冷然道:“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他低声道:“如今他每日的补品里,加了一两味苠草。只说是他师父给的药,清和自己也并不知道。”
我惶然道:“师父给他什么药?师父已经去了,哪里会给他——”
太子满脸狐疑之色,眯起眼睛。
“子归姑娘,辛离怀疑你同清和……我本来还不相信,如今看来,当真是对他挂心的很。”
我紧紧攥着帕子,只听自己的声音冰冷道:“他于我有恩。”
太子半含笑意,蔑然道:“子归姑娘果然情深意重,但此事恐怕只是我与公主二人商议而已,不是
姑娘能置喙的。若是姑娘心痛了,也只好设法在别处弥补。然而他的死生……却并非姑娘能掌握的。”
我霍然拂落桌上玉瓶花盏,望着他惊恐万状的苍白面容,冷然道:“此话当真?”
他直视着我。
我一字一顿道:“周国熙桓公主,拜见梁太子。”
他的脸色一分分如灰败的墙皮,伸出颤抖的指尖,抖声道:“你是何人?”
我默然不应,身旁的阿九福下身去:“奴欺瞒太子,来日定负荆请罪。”
太子攀住桌角,颤抖着身子,声音里有微微的怒意:“你们……竟敢欺我梁国上下,将陛下玩弄于鼓掌!”
我垂下眼道:“孤与清和同门,他于孤有救命之恩。方才太子话中所指之事,孤不得不出言。只是……”
我向他迈近一步,定定看着他的眼眸:“太子若知无不言,孤会倾力襄助太子,以换取清和一命。”
太子怒气微微平息,狐疑地看着我,道:“你可许下重诺?”
我拔下发上金簪,划破手指。
清和如今的补药中,被梁国的医圣加了几支苠草。苠草淡而无味,一两支可做调理身子用,多加几支寻常人并不能发觉,日久天长却会血不归心。
如此算来,清和只剩下三年的寿命。
太子道:“两年前他从合虚上人处回来,在朝中人望渐高,本宫本没有这重打算,是医圣告诉本宫——”
我道:“医圣?他是合虚上人的旧友,怎会下手害清和?”
太子的笑意恍如隔在几重烟云之后,疏离而淡远。
“公主以为是如何呢?”
不会的,不会是这个答案。
“公主知道合虚上人欠了梁国一个大恩罢?因而,清和这条命,同梁国基业安稳相比,并不是那么贵重。”
“若是清和践祚,朝中不满他出身之人会为一党,支持他者又为一党,届时社稷不安……清和此人,将会是战乱纷争的根源。”
我脸色煞白,用极微弱的声音说:“那好,你们饶了他一条命,孤保证他与梁国的皇位永无关系。”
太子缓缓对上我的眼睛,终于道:“好。”
他救我数次,又欲图杀我一次。如此一来,我同他两不相欠。
从未有一个夜晚,是这样彻骨冰冷的月光。我随一个梁国的宫女来到清和的寝殿外,已是满室漆黑,门口的太监轻轻打着瞌睡。
沉重的叩门声响彻寂静的暗夜,我不顾阻拦的宫女太监,一路闯进他的寝殿。
清冷的月光照进一室花影,墙壁上枝枝杈杈,又有归鸟相偎。他默无一言,提笔在水墨刻印笺上写下一行锋傲的瘦金书。
月影下,清和的侧颜恍如白玉雕琢而成,眉眼如墨笔细细勾勒,是一副上好的水墨图。他微微偏过头,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我喘着气,道:“今日的药喝下去没有?”
他放下墨笔,微微叹了口气,解下身上素绣外袍,极其自然地披在我身上。
我想挣脱开来,他的面容冷漠而固执,指尖用力系上带子,吐出两个字:“夜凉。”
我问道:“今日的补药,你喝了没有?”
清和坐在竹榻上,右手微微撑着头,皱眉道:“喝了。是太子同你说的?”
我跌跌撞撞上前,抓着他的衣襟,道:“吐出来,全吐出来……”
清和推开我,道:“不过是多加了些苠草,你担心什么。”
我茫然道:“什么?”
他语调冷冷的不带一丝温度:“太子都告诉你了罢。他既然存心杀我,我不如陪着他,将这出戏演下去。苠草而已,并非无药可医。”
我仰面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清和唇角勾起薄凉的笑意,眼中似有深潭:“若三年后我没死,他岂不是很恐惧?我不要他的皇位,可我活一日,他便恐惧一日,最后这重恐惧会生生逼死了他。凉铮,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道:“你不要皇位,却为何搅动朝堂与他对立,又明知自己被下毒,还要陪着他演这出戏?”
清和眼中的玩笑意味越来越浓,向我道:“我不要他的皇位,却要让他好不安宁。凉铮,你以为我是为什么?”
我转过头闭上眼睛:“你疯了。”
清和拨弄着手中的花,轻笑了一声:“我早就疯了。”
“我自幼体弱,是师父调理教养我,才能活到今日。若不是师父和医圣为我配药,恐怕清和此人,早就是一把枯骨。可是他教我养我,也不过是为了还梁国的恩情。你可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
“若有一日,我对于梁国没有丝毫意义,那便是清和灰飞烟灭之日。”
“所以你不再愿意做皇帝的棋子。”
清和闭上眼睛,缓缓靠在窗棱上。
“我曾对你说,师父以剑配人的眼光十分好。他送我的,是一把断剑。师父此生,早已算好了每个人的命格,你我不过是他手中的玩偶,若是多走一步,都是错的。”
我想起那漫山的大火,喉间干涩难言。
“我不知你对他说了些什么,然而他以死来逼你,必然是因为,你想跳出他画好的命格。”
清和微微一笑:“而我,不再是他的棋子了。他不想让我得到的,我却偏偏要握在掌心,再弃如泥沙。”
“这世间,人人都珍视的东西,于我毫无意义。”
我惊恐地看着他,道:“清和,你疯魔了。”
月光下,他纤长的玉色手指缠绕在娴令花之间,唇角依然是淡薄的笑意。
然而下一秒,他身形一颤,大口的鲜血喷溅在衣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