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霁**然

1、01

　　01
　　青溪的冬天又湿又冷，街上常绿的乔木在灰暗的天空下也显得一片肃杀，生机被冰冻。但这里很少下雪，即使下了，也通常只有一天，午后晴暖的阳光一照，便消逝得了无痕迹。
　　所以江暮雨对“下雪不冷化雪冷”的物理常识一直持怀疑态度，也始终无法体会“鹅毛大雪”这个成语。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淡金的阳光穿过Starbucks浅棕色的玻璃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
　　居冉在数学卷子中痛苦挣扎许久后终于缴械投降，最后一大题的椭圆真是变态到死。
　　她把笔向桌上一摔，左手向上猛撸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不一会儿，刘海又悉数落下，只有几缕骄傲地摇曳在氤氲的空气中。她捧起旁边已不烫口的摩卡猛吸一口，浓醇温暖。
　　对面的江暮雨依然在埋头狂算，笔尖与纸张激烈的摩擦声让居冉心碎。
　　温柔的光线轻轻投射到江暮雨身上，披散下来的长发有着柔和的光泽，深棕色的大衣非常吻合咖啡店的环境，让整个人散发出静谧的气场，像是冬日清晨从薄雾弥漫的森林里走出的精灵。
　　只是这一副仇恨的表情和不时抓头发的动作实在破坏美感。
　　大约三分钟后，江暮雨终于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口气：“我去……这出题人什么心态，这么变态！”
　　接着她以一种睥睨天下的眼神瞟向居冉，两只手指拎起写得满满当当的试卷：“要不要？100块看一眼。”
　　“切，谁稀罕？”居冉轻哼一声，再度抓起笔，咬牙切齿决心不做出来决不罢休，但看了一眼那个被她算到五次开根的式子，还是放弃了。
　　她挫败地将下巴搁在桌上，看着江暮雨以完胜者的姿态转着笔，脸上写满了“求我吧求我吧”，居冉默默无言，突然站起来，气破山河道：“我有度娘，天下无敌！”
　　所幸咖啡店里人不多，只是几对小情侣往这边瞟了一眼。
　　江暮雨也不说话，只是淡淡一笑，将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放在桌上，推了过去，并做了个“请”的手势。
　　“哇，你什么时候换手机了？”居冉也不客气，接过手机就开了屏。
　　江暮雨淡定地看着对面少女的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滑动，挂着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
　　“泥煤……你什么时候换密码了？！”居冉咬牙切齿，“快说，是什么图形？”
　　江暮雨不慌不忙呷了一口拿铁：“三角形。”然后就淡定地看着对面忙碌的女生，嘴角勾起一道狡猾的弧度。
　　“不对，你居然耍我……”居冉突然停止对手机的蹂躏，“泥煤，三角形那么多，到底是哪种？”
　　“居冉啊，你知道么，一个人要是昨天剪短了刘海，又被往上撸，刘海形成的弧度正好是一个开口向下的抛物线，即x^2=-2py，p＞0，准线——就是那发际线。”
　　居冉愣了三秒，其实就要来挠江暮雨痒痒：“你居然敢嘲笑我！”
　　“女侠，爪下留情，我可以告诉你正确三角形的形状……”
　　“说！”
　　江暮雨笑着安抚居冉，慢吞吞道：“……的概率。”
　　居冉忽然有一种被愚弄智商的错觉，转念一想，岂止错觉？分明就是！
　　居冉愤愤地随便一划，却意外发现被自己划出来了！她将手机得意地递到江暮雨眼前，一撩头发：“看看，什么是人品！”
　　江暮雨眯了眯眼，决定下次要换个更难的。
　　居冉随便翻了翻手机，一看时间：“我靠，尼玛这都20分了？两点半的课，还有10分钟我怎么赶得过去？都怪你！”
　　江暮雨神情淡淡的：“你可以祈祷老师生病什么的，就不用上课了。”
　　“……”
　　她又叹了口气：“不过这是‘不可能事件’，倒霉孩子你快去吧……嗯，待会儿你直接回家就好了，我再待一会就走了。”
　　“诶呦呦，你等谁呢？”居冉一边坏笑一边拎起挂在椅子上的包，“你小子对我……可不能始乱终弃啊！”
　　不等江暮雨回答，居冉便潇洒一转身，“蹬蹬”地跑了出去。
　　江暮雨目光尾随着居冉上了士，直到它消失在转角，想要收回目光时，却意外发现了一个身影——那身影被她日夜在脑海描摹，熟悉得仿佛成了自己的面孔。
　　她仿佛全身都被这个冬天冰冻了，只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领着一个漂亮的女生坐在了离她仅隔三张桌子的窗边。
　　她释然，松了一口气，这个位置能很好地观察到他，但他却未必能发现自己。
　　——也是，他从来都没在意过自己，自作多情干什么。
　　那个女生跟他说了些什么，然后一撩头发，风情万种。
　　江暮雨知道那个女生，崔瑶嘛，高一开始就被大家追捧的女神嘛，谁不知道？
　　她有些难过，又有些不甘心。
　　男生去柜台那儿买了两杯咖啡过来，经过她的时候似乎看了一眼，又似乎没有。
　　他回到椅子上，放下咖啡，将其中一杯递给崔瑶，轻声轻语道：“当心烫。”
　　而崔瑶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左手托腮看向窗外。虽然江暮雨只能看到她背影，但那侧脸的线条分分钟都在讲：你看，崔瑶女神超美。
　　江暮雨有点猜到他们来干什么了，事实上，她从高二上学期结束时就听说他要追崔瑶了。到了现在，寒假都还有七天就结束了，他们也应该早就在一起了吧？
　　她别过头不想看他们，但又用余光瞟着，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种情绪从初中就有了。
　　听说他和闻滟在一起后，也亲眼看到过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后，江暮雨有时候真的很想冲到他面前，“啪啪”两巴掌，然后说：“你就不看看我吗？我那么喜欢你。”
　　呵呵，这也太神经病了。
　　所谓“自知之明”，江暮雨不是没有。她知道，自己在他的世界里，根本就是个龙套，一个跟主角毫无交集，连长相、名字都不被他记住的龙套。
　　她一直在期待，也一直在等待某一天，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他聊天，打闹，像朋友一样。
　　朋友？恋人做不成，以朋友的身份跟他靠近，也是不错的。
　　她微微翘起无奈的嘴角，目光又落在那个人身上。
　　他应该是在讲笑话，一个人兀自挂着那张灿烂的笑脸，但笑话好像不太好笑，崔瑶都没什么反应。
　　似乎感觉到江暮雨的目光，又可能只是随便环顾，他的目光看向江暮雨处，吓得她赶紧低头，右手握笔，装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
　　真是弱爆了！目光对上又能怎么样呢？大不了以一副了然的神情冲他笑笑并表示“祝你好运”嘛，可江暮雨总是选择逃避。
　　她继续装作在做题，时不时假装无意地抬眼，小心翼翼地观察他。
　　不知两人又在聊什么，只是崔瑶转头看向窗外的时候，不经意间的皱眉让她的心情略微好了点。
　　男生依旧一副笑嘻嘻的表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他的头发比上学期结束的时候稍微长了点，身上穿的依旧是他在学校最常穿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阳光洒在他俊朗的五官上格外好看。
　　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与江暮雨记忆中的片段吻合，似乎鲜有变化——又或许是因为她看得到每一点细小的变化，日积月累，再大的变化竟也不觉得了。
　　就这样耽溺在暗中偷窥的时光里，一个人自娱自乐也好，自欺欺人也好，他就是唯一的光源。
　　过了没多久，只听崔瑶冷声道：“够了。”他才收起笑脸。
　　“你是真心的吗？你敢说你是真心的吗？真话。”崔瑶不冷不热的口气让江暮雨突然神经紧绷起来。握着笔的手不自觉的用力在纸上点出一个个黑点。
　　男生不说话，或许他是没办法回答，江暮雨知道他是不喜欢说谎的，索性沉默，连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你是真心的吗？对崔瑶。江暮雨低着头，刚刚用力点出的黑点似是在嘲讽，随着久久的沉默，一个看似有些荒诞的答案在她心里叫嚣。
　　“你们是不是觉得只要一个男生帅，家里有几个钱，所有女生都会死心塌地地？女生对你们来说是什么？最漂亮的衣服吗？穿出去只是为了炫耀吗？什么心态啊！”崔瑶的每个字落在他耳朵里，都是莫大的讽刺，但他没有反驳。
　　江暮雨知道，她从来都知道，他的人生信条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他要是看着喜欢，一秒钟都耽搁不得，三分钟热度后，给千金也无法换他的一秒目光。
　　记得当年在一家奶茶店前，闻滟甩他时说：“轻浮，你做什么都是玩玩的心态，瞎子才会看上你。”
　　那时江暮雨在那家奶茶店写作业，正好碰上了这一幕。
　　印象实在太清晰，以至于她到现在都记得她当时喝的是布丁奶茶。
　　“没话说了吧？”崔瑶起身，“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来烦我了，你这种人，真的很烦。”说完，她一个潇洒的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星巴克，经过江暮雨时跟她刚好抬起的视线相撞，江暮雨心里有些许紧张，但所幸崔瑶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就走了。
　　留下男生一个人还在位子上沉默。
　　如果说刚才崔瑶不耐烦的表情令她的心情略好，那现在江暮雨简直是欣喜若狂了——虽然她也觉得这样的想法有点卑鄙。
　　当然，她是不会表现出来的，衣冠禽兽也不过如此——将真正的想法掩藏，他人所看到的无不是华美的假象。
　　但终究，假象就是假象，掩藏下的真相被触及时，难受便以蔓延之势扩散，直至胸腔。
　　“喂。”
　　江暮雨正在出神，被这个冷不丁冒出的声音吓得抖了抖手上的笔，抬头才惊觉那人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然而纵使心情再复杂无比，话一出口，就成了淡淡的三字：“周悦生？”
　　周悦生。
　　这三个字早就被她无数次地写于日记，烂熟于心。
　　“你怎么在这儿？”
　　江暮雨没搭理他，心里冷笑：呵呵，你是才看见我吗？就许你来约妹子，我就不能来刷作业吗？
　　似是被看得有些发毛，周悦生挠了挠头，又问：“你都看见了？”疑问语气，却很笃定。
　　江暮雨继续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分明就是在讲：你说呢？
　　“靠！你这是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周悦生又讷讷开口，“那个……不要说出去，尤其是韦凉，唐宇佑他们……我们打赌……哦，你应该知道的……”
　　周悦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面对江暮雨，他竟然有些紧张。果然，韦凉说的没错，学霸周围都有一种奇异的气场，明明不做什么，却把你往死里碾压，所以学霸出没，请绕行……
　　江暮雨继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忍住了上扬的嘴角，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你放心。”
　　真是……一点都不像是没看见的语气……啊，一定全被看见了！啊！我的形象！
　　周悦生尴尬地抹了抹鼻子，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江暮雨桌子，眼睛顿时一亮：“啊！学霸求数学！”
　　这是周悦生第一次对江暮雨说这话，她心里忽然有点奇怪的情绪。
　　她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试卷，右肩的长发顺势落下，扫过弥漫着阳光和咖啡香气的空气，轻轻遮住了她的小半侧脸。
　　放在平时，除了一些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江暮雨是压根不会借答案的。
　　为什么你就能轻轻松松抄到答案，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吗？
　　而有时她就算借了，心里想的也是：你就每天抄吧，最后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平时越好，考试时候你就越难过。
　　——这种想法有多阴暗，连江暮雨自己都不想承认。
　　但是对于周悦生……
　　说实话，她这么努力，多半是因为有次初中放学年大榜的时候，周悦生说了句：“大神们的名字得记住，考前烧柱香求保佑！”
　　后来她就发奋读书，当她的名字也出现在学年大榜里的时候，也不知道周悦生有没有看到自己。
　　再后来，这么努力也就成了一种习惯，期待的心情却一天天低落。
　　周悦生，这家伙从自己知道他开始，对学习就一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明明是她最讨厌的那一类人，却变得越来越喜欢。
　　如果能被他抄抄作业，那也好啊，江暮雨甚至这样想。
　　初中时看似遥不可及的幻想到了高二终于实现，江暮雨的作业屡次几经辗转后就被周悦生抄到，但周悦生从来没有亲自去跟她要答案，通常是韦凉他们借的。
　　但这样就够了，江暮雨想。
　　她也不是没想到像现在这样的场景，也会在脑海中一遍遍排练着这样的戏码，想象着届时要以怎样的语气，怎样的神态回应。
　　这一天居然就这么来到了，她当然止不住的高兴，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她继而抬眼，一脸郑重地对周悦生说：“你有度娘，天下无敌。”
　　周悦生听完后简直无语了，心底默默咆哮：度娘度娘泥煤啊！10张卷子啊，一题一题也不知道怎么搜罗过来的，度死你啊！
　　当然周悦生也是不会表现出来的，毕竟有求于人，于是换上了一副狗腿的样子：“不，是学霸在手，天下我有。”
　　一如他往日嬉笑的脸。
　　“在手？我是东西吗？”江暮雨轻轻挑眉。
　　“啊，你当然不是东西！啊不，你是！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眼前的少年兀自纠结的模样实在好笑，江暮雨的心情不由自主好了起来。虽然那个问题怎么回答都是死局，但她也没有故意为难他的意思，于是指了指卷子，说：“算了，我借你。但是我今天就带了这张，其他的我都做好了，这张是最后的了。明天我去新华书店，我会把剩下的都带上，你要是想要的话，就来拿吧。”
　　周悦生听完心里又开始咆哮：啊新华书店！你知道我从出生到现在才去过几次吗？五次以内啊！这种充满书籍腐气的地方我会去吗？
　　于是他说：“新华书店？好啊！不愧是学霸！作为报答，我明天请你喝奶茶！”
　　“嗯，这是应该的。”江暮雨淡定道。
　　周悦生没想到她居然毫不客气接受了，有点惊讶：“你不是应该……推辞一下么？”
　　“为什么？”江暮雨问的理直气壮。
　　什么为什么？周悦生从小到大最讨厌这三个字了，你说这样刨根问底你的人生就一片光明了吗？还有尤其是每次考试卷上，他最烦的题目就是“试问……能否……为什么？”，为什么泥煤啊！周悦生每次都果断的挥下几笔“能”或“不能”，然后就没了，然后他就over了。
　　周悦生也不回答，只是问：“那明天几点？”
　　江暮雨说：“下午两点。”
　　接着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江暮雨喝了口尚有些余温的拿铁：“不想去就算了。”
　　说完又后悔了。
　　“嗯……”周悦生一番痛苦挣扎后，撇着嘴，“睡眠诚可贵，Dota价更高，若为学霸故，二者皆可抛。”
　　若为学霸故……听上去好像真的为了自己一样。
　　可是别多想了，他要的只是答案。
　　“那就这么定了，别忘了奶茶，我要布丁奶茶。”
　　周悦生狗腿道：“那是必须的。”
　　在那儿又站了会儿，觉得似乎也没事了，仿佛刚才被崔瑶的痛批一点都没影响到他的心情，于是他向江暮雨道别：“那没事我就走啦，回家打游戏。”
　　“拜拜。”江暮雨也向他挥了挥手。
　　等到那个身影消失在转角，她还是愣愣的发着呆。
　　今日的阳光格外温柔，男生的身影似乎还在金光里闪耀奔跑，她被那阳光迷乱了双眼。
　　终于，她松开了另一只攥得紧紧的，紧张得出了汗的手，从书包里拿出一叠字迹工工整整的数学卷子，将最后一张放了进去，靠在深棕色的椅子上，深深舒了口气。
　　也许是强迫症，每次出去写作业都会带一整套出去，为了是完成的成就感。
　　她居然能对周悦生面不改色说谎了，应该没有被发现吧？
　　她只是，想多跟他说说话而已。
　　只是那时紧张到不行还故作镇定的她，永远没有想到几个月后他们的关系会演变为：
　　“学霸。”
　　“奶茶。”
　　“成交。”
　　旁边的韦凉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