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勿忘机》赤之哀兮

2、回首，相遇

　　翠峰如簇，杏花疏影。这一季的春雨来得甚早，碌碌红尘，有人打马走过，水波悠长，杨花无影，茫茫烟波中只剩一丝柳，一寸柔情。
　　和尚撑着竹杖缓缓行来，僧袍上吸了春雨，泡成一副深深浅浅的水墨画。斗笠上的雨珠还未停歇，芒鞋上的黄泥污了青石板。和尚眉宇间尚留稚气，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第一次下山来，满目都是新奇有趣，只是心中还牢记着下山前师傅的教诲，不敢太过忘形，不然早就蹦跳着往人多的地方挤去了。
　　红尘万象尽是虚幻啊！和尚默念一声佛号，撑着底部分叉的破烂竹杖，朝着人声鼎沸处徐徐走去。先化一顿斋饭罢，寻一个落脚之所方是紧要。
　　听风听雨，杏花落后便到清明。市集上摆开了摊子，小贩倚在扁担上打瞌睡，一旁荆钗布裙的妇女举着木勺敲打他的脑袋，粗哑的声音惊飞了树叶下避雨的鸟。风箱一声轰鸣，光膀子的精壮汉子开始运气打铁。
　　和尚面露迷惘之色，托着瓦钵茫然无措地立在雨中，往前步出几步，不知道该向谁化这个缘。这茫茫天地中，人人都在为生计奔忙，谁也不曾过多的关照谁。
　　走过这条吵嚷的街，瓦钵底部溅起无数朵白色的水花，砰一声声炸开。和尚腹中宛若被一团火燎着，已经一日不曾进食。驻足愣了几秒，转身避开这熙攘街道，顺着小巷深处走去。
　　牛毛细雨已然不觉，那瓦钵中蓦地一声闷响，一双白玉雕成的裸足伸出屋檐，挂在在和尚眼前，肆无忌惮地晃来晃去。
　　苍绿色的眼眸眯成一条细缝，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檐上探出脑袋，笑的可亲。
　　真珠错落，隔着雨帘相望，和尚惘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过了一会儿，方才低头看那颗被掷在碗中的黑色围棋子，眼中犹有不解之色。
　　“这位施主……”和尚首先开口了。那瓦钵底部聚了薄薄一层雨水，泡着棋子，水波震颤。
　　“小和尚，我可没有东西施舍给你。”那少年遗憾地撅起嘴唇，薄薄的，沾着水光。
　　把瓦钵中的棋子捞出来，晶亮水珠从手指滑到肘部，和尚的面容一派平和，举着手里的黑棋问道：“这棋子……施主可还要？”
　　“唔，送你了。”继续晃荡着腿，少年抱臂道。
　　和尚合掌告谢。倾倒出瓦钵里的雨水，将那枚棋子收在衣袖中。竹杖一点，离去前不禁抬头微笑，“春寒料峭，易感风寒，施主还是早些回家罢。”
　　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雨天竟坐在屋顶淋雨，和尚摇头，芒鞋踏碎一汪春水。
　　“喂！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脑后突然传来声音，那少年歪着脑袋问。
　　和尚转过身，“贫僧法号忘机。”
　　一个翻身从屋檐跃下，赤脚踩进水洼里，那少年环抱着双手，扬起一边唇角，挑衅地笑，“那你忘了吗？”
　　“忘……什么？”和尚不解。
　　“不是叫忘机么，那你的机心呢，忘了没有？”
　　这是和尚第一次听人这样问。名字是师傅取的，从小便用着，意思尚未参悟透彻，故而无从答起。
　　这是第一次见面，忘机只当他是一普通人家的孩子。一块黑色葛布裹在身上，腰间用同色的布带系紧，很是随便的装束。唯有那双苍绿色的眸子，不是一般人该有的颜色，却是意外的和谐。
　　不想还有第二次相见，同样是一个烟雨朦胧的日子。这时节的雨，像是总也下不够似的，却也不着急着滂沱，一点一滴都是极为精细地洒，不多不少。永远模糊的山水色调，淡雅清新。
　　茫茫水汽在湖边更加显得浓郁，唯独一粒黑点落进画中，走进了，才发现那副面孔有些眼熟。
　　依旧是黑色葛布的衣裳，难得的是这次戴了一顶斗笠，两条细长的腿浸在湖水中，漾开一圈圈波纹。
　　忘机本打算到临街的张府化两个馒头，此刻却停了下来，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后，看着那一根细长的竹竿伸进湖中，稍稍离着湖面一指的距离，动也不动。
　　这孩子，是在钓鱼？
　　也不知看了多久，那鱼竿一直都不曾举起，忘机忍不住开口，“施主……”
　　“我叫辛夷，施主这名儿一点也不好听。”话被截断，少年的鱼竿偏了几分，斗笠下一双苍绿色的眼睛是整幅画中唯一亮色。
　　和尚的话被这一打断，忘记了刚才要说什么，只是呆呆的站着。突然望见那一双浸在湖水中的脚，想到此时天气寒凉，关心道：“湖水太凉，施……还是把脚收回来吧。”
　　右脚掌搭在左脚的脚踝上微微抬起半分，辛夷偏头，“我的脚不凉的，不信你摸摸看。”
　　看着和尚的脸刷一下红到脖子根，又抿嘴笑了起来，“你怎么还不回庙里？要在这里待多久？”
　　“师傅让我下山寻一样东西，寻到了就回去。”他如实回道。
　　“寻什么？”
　　“情。”
　　“哈，”辛夷斜眼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和尚有些尴尬，“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寻了做什么？”
　　“师傅、师傅让寻的。”他结结巴巴道。
　　辛夷嗤笑一声，“傻子。”
　　这和尚生有慧根，佛性超然，第一次见面时老远就看到他身上的罩着的金黄色佛光，居然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
　　未执鱼竿的那只手轻敲膝头，辛夷提议，“这东西不好找，这地方我最是熟了，我帮你找。”
　　和尚已经记不清是怎么跟着他回家的，只记得濛濛春雨洒落的屋檐下用红线挂着的一串小鱼干，门边搭起的棚子下靠了两颗大白菜。
　　和尚将瓦钵放在桌上，望向烟雨云幕，天地间被染成一种无比和谐的淡色，如墨色氤氲开。
　　半月不曾开伙做饭，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抓来一把米放在他手心，辛夷眯着眼笑道：“你会做饭吧？”
　　不想这化缘的和尚，还要卷起袖子钻进厨房中自力更生。切碎了门旁的两颗大白菜掺入夹生的米饭里，盛饭时又看见瓦钵底部裂开的那一条细缝。
　　想起那枚掷在钵中的黑色棋子，忘机偏头看着桌子另一边叼着小鱼干努力嚼饭的少年，怔然。
　　苍绿色的眼瞳纯净地不似凡人可有，双手抱住鱼干啃咬的认真模样也有些特别，那陶醉的样子就像一只小馋猫。和尚停下筷子，不自觉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