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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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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到处随缘延岁月,终身安分度时光。休将自己心田昧,莫把他人过失扬……”
寒意凛凛的冬夜,不知何处传来宛若梵音的吟唱,飘忽不定,在人耳边绕了绕,又飘走了。
“……是非不必争人我,彼此何须论短长。世事由来多缺陷,幻躯焉得免无常……”
是《醒世歌》,她翻个身,迷迷糊糊地想,小时候听大师父吟过,当时他坐在檀香萦绕的梵室里,端庄慈祥,和庙里佛光宝像的菩萨一模一样,他的手贴在她的背上。
是大师父来看他了吗?
她擦擦眼睛,挣扎坐起来,四周黑糊糊的,只有半人高的窗子半开,月光渗进来,照亮桌边几本随风翻飞的书页。
她走过去,整理被风吹得发皱的书面,取了砚台小心压好。这些都是她向慕容瑾借来的,不能弄坏了,他虽是好脾气的人,但若弄坏了他最心爱的书,心里也会不高兴吧。
近十二月了,再过几天,她身上的毒又要发作,她怕自己半夜痛起来呻吟惊醒他,便事先找了书来分散心神,以前是舞语整夜陪她才没事,现在只好自己打发了,才三天而已,没关系吧。
“……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菊花黄。荣华原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老病生死谁替得,酸甜苦辣自承当。人纵巧计夸伶俐,天自从容定主张……”
从窗口望出去,影影绰绰的树下,一抹白影迎风而立,衣袂翻飞,宛若折柳的身躯在寒风里一动不动。
是慕容瑾。
她只看一眼,便认出来,推开门走出去,他身形微微一动,似乎听到身后动静,却未回头。
“……生前枉费心千万,死后空持手一双。悲欢离合朝朝闹,寿夭穷通日日忙。休得争强来门胜,百年浑同戏文场……”声音未停,他继续吟唱,背对她,藏花不知他现在何种表情,却听出他的声音里有些无处寄托的悲凉,下午见他的时候他还面带微笑,不过一个晚上,他心里似乎多了重重心事。
“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吟完最后一句,他利索转身,藏花密切盯着他,想瞧出他夜里不睡觉跑出来吟诗的原因,但那张温和含笑的脸并未给她任何讯息。
“是我吵醒你?”他微含歉意,缓步走过来,无论何时都那么不紧不慢,轻轻缓缓的,走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便停住了。
藏花摇摇头,“公子的声音不高,怪我一向浅睡。”
“夜里风大,你刚睡醒,没批件衣服便出来,容易着凉。”
“教训我之前,好歹先看看您自己现在穿什么吧?您穿的可比我单薄多了。”她露出调皮的笑容,“就算您诗兴大发,也别忘了现在是深更半夜,只穿一件内衣便跑出来,是想让我这个当奴婢的被总管骂吗?”
他闻言微微一笑,“藏花,有无人对你说过,你是个很贴心的姑娘。”
“舞语说我卤莽,尹大哥赞我机灵,大师父夸我有慧根,但说我贴心的,公子您是第一个。”见他微带疑惑,补充道,“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舞语是我姐姐,大师父在我幼年救过我,至于尹大哥——”
“他是你心上人。”他笃定地言道,瞧见她刷的红透的脸,有趣笑道,“十六的姑娘,是该有心上人了,他对你好吗?”
“别总用老气横秋的口吻跟我说话,公子你也不大啊,我不喜欢您这样。”刻意忽略他的问题,她使劲扇手,看看能不能把脸上的温度褪去,比起尹大哥对她的意义,他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更叫她窘迫不安。
“你以为我有多大?”
“不超过二十吧。”她一口笃定,他面皮清雅,平滑无痕,最多二十岁。
谁知他却摇头,“我已经二十有六了。”低头注视她惊讶的眼,苦笑道,“然而生理上的年龄却远远及不上心理上的。”
“您经历过很多事吗?”
他垂下长而美丽的睫毛,沉默不答。
“晚上您被郡王大人叫去了,没让我跟。”她小心翼翼地提起憋了一个晚上的心事,密切注视他的表情,“……是大人跟您说了什么吗?您回来后就心事重重的。”
让一个清雅的读书人紧缩眉头,会是什么事?
他抬头对上她的眼眸,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草木,忽然道,“藏花,你可愿意随我去观景?”
她呆了呆,现在吗?去观景?
“你不愿意?”
“不,不,我当然愿意,公子你等我,我这就去取两件风衣来。”
如同旋风似地奔进房里,慕容瑾盯着她的背影,回想她圆圆的杏眼,清澈不带一丝杂质,每当她用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总让他想起年少的自己,或许那是对她特别起好感的原因,不然对他好的大有人在,比她更细心周到的丫头也有,他清冷的性子不爱亲近人,就算对下人好也在分寸之内,极有限的,何以独独对她特别。
“公子,我们走吧,这儿我熟,我来带路。”
她递给他一件加厚的衣衫,自己穿了件粉红夹衫,就蹦蹦跳跳出了园,他迟疑一下,也缓步跟上去。
出了偏园的范围,到了大苑,廊上都镶了夜明珠,朦朦胧胧的柔光并不亮,却足够让人看清前路,巡夜的府卫瞧见是主仆二人一起出来,都很有分寸地不敢打扰,静静地绕旁走开。
她看出他满怀心事,便安安静静地不敢开口,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气氛宁谧。
这时的西苑好安静啊,白天里来往的人群,一个也见不到,远处几盏灯亮着,在班驳的树影里隐约晃动,说是观景,其实夜晚的景色一点也不够好看啊,周围黑漆漆一片,一点也不会让人联想到美景,反倒像会从四面八方扑来的鬼影。
又一批府卫过去,一样没打扰他们,只看了他们一眼便走开了,南郡府调教下人的方式的确成功,就连新来的府卫也这般守规矩。
这几日她听明露说起,原来西苑不止是伺候人的丫头换人的,这些守门的、还有巡夜的府卫也都给重新换了,说是说为了进京的举人,但把整个奴仆圈都换了一层,未免过于兴师动众了。
她看着那些过去的府卫心里生疑,不知不觉问出口,慕容瑾略带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沉吟了会儿,分析道,“或许原先那批被转至府外了,南郡府虽大,还是得有循环更新才是。”
这答案虽然不尽满意,却也是最合理的解释了,藏花在前头心不在焉地走着,脚步一歪,拐进路边交叉出来的一条小道里,慕容瑾眼疾手快拉住她,将她带回正道,向北边的小道望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走开。
“每次走夜路的时候,我总想到常少爷。”
“为何?”
“因为他的夜盲症啊。”她回头看了一眼,注意到他仍然眉头不展,忽然顽皮笑一笑,猛地跳转身面对他,“就像这样。”故意背着往前走。
“顽皮。”他果然笑骂出来,细心将她拉回几步,却任由她胡闹。
“公子你真好,要是换成家里,我准被骂胡来,还会被狠狠训一顿。”
“训你的是舞语还是你娘?”
“为什么这样问?”
“会这样训你,表示那人疼你。”他静静说完,注意到她神情一黯,心里笃定那人大约是她姐姐了,心思一转,有意带开话题,“……江陵兄连他有夜盲症的事也告诉你,可见你很得他心。”
“才怪咧,他那个人心高气傲,哪会告诉我让他丢面子的糗事。”她骄傲地皱皱鼻子,“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就仗了这个把柄才让他不对我乱发脾气,不然他哪会那么好伺候!”
“他只是脾气怪异了些,对些细微的琐事有些挑剔而已,但只要顺了他的心思说话做事,他不会随便为难人的。”含蓄地说完,瞧见她盯着他,眸光发亮。
“公子,其实您和常少爷是至交好友吧。”
他一楞。
“虽然他谈论起你的时候,常常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可是我知道,他的抱怨多半是无可奈何的意思,也就是虽然输给了你,可还是一直拿你没办法,是不是?”
他笑而不答。
“我就知道,他三番两次提起你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了,他一定视你为生平知己,也是,你谦逊有礼,比起那位白靖月是好多了,那白靖月耿直是耿直,可惜说话欠缺思考,容易得罪人,当当普通朋友还可以,生死之交就不必了。”
“你才多大年纪,说话这般老气横秋的。”
“我学公子你啊,你不是也年纪轻轻,却常常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愁苦模样,就像这样——”将五官挤成一团,作出一副苦瓜脸的表情。
“别作怪。”他微笑,忍不住伸手敲她一下,后抬手反省,不知不觉又做出这个动作,近来随心所欲的举动似乎太过频繁,是太久不曾放纵自己吗?这对他而言并不是好事。
“公子,你如果能够大笑该有多好,不是像现在这样稍迅即逝,是真正的大笑,停留在脸上的……我不明白,你心里是不是压着很沉重的事?为什么每次逗你笑的时候,你不是笑得很快,就是很拘谨,像是不容许自己太过开心一样,难道会试真的让你那么烦恼吗?”
他闻言,心底如遭雷击,脚步顿下,怔怔俯视她担忧的眼神,心底涌起阵阵骚动,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将内心不该有的情绪压下,伸手原想碰触她发顶,眼角却瞄见草丛里闪过一丝银光,脑中飞快一转,急忙改拉她的手,用力一扯,将她拉至身后。
“公子,你怎么——”话未说完,几柄铁钩从草丛里伸出来,迅雷不及掩耳,杀意浓浓的,直往慕容瑾的心脏刺去。
他险险避过,一击不成,几个蒙面的黑衣人干脆跳出来,将他们团团围成一圈,藏花飞快扫视过去,心里浮起大内高手这几个字。
来得好快啊!白天才听卢僭谈论,晚上就来了?
“来人啊!有刺客!”她心跳加快,几个闪避跳出圈外,趁着空挡大声叫喊,希望能把刚才那批府卫引来,回头惊见和慕容瑾交握的手已经松开了,他没跟着出来,一咬牙,又跳进圈里,吃力帮他挡过第二波攻击。
“是大内侍卫。”她喘息着,凑在他耳边轻声说,眼睛紧紧盯着围着他们绕圈的黑衣人,心想他心情不好,难得出来闲逛一回,居然会遇到刺客,真是可恶!
“不是大内的。”他冷静地说,“大内不会使用这种兵器。”
她吃惊地回头看他,惊讶他在这种生死关头还有理智分析敌人是什么身份。
冷冷的嗓音打断他们的交流,“难怪帮主急着除掉你,就凭这份临危不惧的气度真叫在下敬佩万分。”说话的人大概是这些黑衣人中的头领,声音极为阴柔,丝毫没有杀气,却听得人浑身起颤。
“帮主?”慕容瑾微微一楞,眸中泛出冷意,“原来是钟九天派来的。江湖传闻天鬼派最近四处惊扰百姓,还在边境勾结女真图谋不轨,如今你们居然敢潜进南郡府,看来传言是真的。”
“你已经知道了。”那黑衣人冷哼一声,“消息传得真快啊!那你知不知道吏部尚书、刑部左侍郎、兵部右侍郎三人同时遇刺的事呢?这三个蠢货居然想投靠南郡,意图借助皇甫擎天的势力重新等朝,哼哼,投靠南郡的走狗我们帮主怎么会让他们好过!”
“吏部尚书、刑部左侍郎、兵部右侍郎三位大人都是清正廉明的好官,你们居然下得了手!”慕容瑾闻言,浑身轻颤,藏花看他一眼,猜测这三人里或许有位大人是他恩师,他今夜心神不定,莫非就是因为从郡王大人口里得知了这件事?
“废话少说!我没时间跟你耗!”黑衣人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一打手势,数名刺客一起围上来。
“公子,待会儿我冲上去胡乱打一阵,你趁机逃吧,往来的方向走,府卫快到了!”
“藏花,你先撑一会——”他不理会她,左手紧握成拳,悄悄递给她一把匕首,使力将她推出包围圈。
她来不及反对,就被他一把捉住成功推离人群。
她狼狈踉跄几步,惊呆注视被围在圈中的人,只不过一瞬,点尘不沾的白衫上已染上团团红腥,他一介文弱,毫无抵抗之力……又一柄铁钩伸过来,她惊叫一声,眼睁睁瞪着它又快又狠地刺向他的心脏,他微微一闪,只避过要害,接着整个胸腔被狠狠贯穿。
顿时血流如注!她瞪大眼睛,屏息凝神地盯着他胸前的血窟窿,不敢置信。
“藏花……”
依稀听到他的呼唤,她猛地一惊,发疯似地冲进人群里,扶住他缓缓下滑的身子,那把铁钩还插在他胸口,执钩的黑衣人不知为何楞住,但很快回神,冷哼一声就要拔钩。
“不准你动他!”藏花惊叫一声,不顾一切抓了匕首往他身上刺去,黑衣人没料到她居然会武功,手里还有武器,加之她怒极攻心,动作迅疾,待一楞后回神,她的匕首已刺到了他心口处。
他急急后退,却怎么也来不及,面纱后的脸倏地发白,本以为必死无疑,不料她的匕首贴近他心口后又停住了,他惊讶抬头,撞进她含恨带怒的美眸里,贝齿紧咬下唇,似乎极力想把匕首往下刺去却始终下不了手。
“你——”黑衣人嘶哑开口,却见那匕首很快改了方向,转眼刺进他大腿,喷出血泉。
“我放过你不是因为你不该死,而是因为我从没杀过人!”她清脆悦耳的嗓音带着极度愤恨,“你势强凌弱!带了一帮手下狠心伤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若是以后再叫我遇见你,一定杀了你为慕容瑾报仇!”
“慕容瑾?”他呆呆开口,未意识到她说的是谁,头颅一歪,面颊上已重重挨了一记,火辣辣的疼痛弥漫开,却怎么也比不上此刻心里受到的屈辱!
“这一巴掌是教训你年纪轻轻不该助纣为虐!比起慕容瑾受的伤,这一巴掌算便宜你了!府卫快到了,你如今受了伤,还不快滚,是想死吗!”
骂完再不理他,也不顾身后杀气沉沉的刺客还有一大批,就回身抱起躺在血泊里的慕容瑾,他面如死灰,毫无半点血色。
“慕容瑾,慕容瑾……”她轻唤着他的名字,他却没反应,急得几乎快哭出来,她答应过影侍卫好好保护他,却让他性命垂危,若是他有什么万一,她于心何安。
“藏花……”他终于张开眼睛,见到她愧疚焦躁的脸,抱着他的手颤抖不已。
“伤害你的人,我却想放过他们,你会不会怪我啊?”她带着哭腔问。
他轻笑着微微摇头,扫过她身后,见那为首的黑衣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一举一动,冷静道,“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刚刚有机会杀了他却未动手,连累你的是我……又怎么会怪你呢。”
见那群黑衣人果然在为首那人阻止下不再上前,而是很快离去了,松口气,“……抱歉,我不该提议观景的,若是我们不出来,情况也不会这样糟糕……”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跟我道歉,何况这又不是你的错,是我答应了影侍卫要好好保护你又没做到……”
他虚弱地摇头,轻轻叹息一声,染血的手抚上她的发,“……藏花,不要对我太好了,其实……我不值得你那么信任……”
她胡乱摇头,五官皱成一团,“慕容瑾……不不,公子,你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我知道你失血过多,你别再说话了,府卫已经来了,你看见了吗?别担心,他们很快就会找大夫的,你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
“看你的表情,现在就急成这样,若是我死了,你一定哭出来……”
“胡说八道!公子你不会有事的,藏花一定救回你,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玩笑而已,我自然信任你……想让我死的人很多,可惜,总没让我死成……”他胸口剧烈疼痛,脸上却丝毫不见痛楚,意识渐渐昏暗,他眼角一转,看见月影远远奔来,心中一松,放心沉入黑暗里。
藏花接住他往后瘫去的身子,脸色瞬间抽白。
※ ※ ※ ※ ※ ※ ※ ※ ※ ※ ※ ※
在极短的时间内,慕容瑾受伤的消息传遍整个南郡府,日影和月影都来了,大夫也找来了,到清晨,闻讯赶来的人挤满了偏园,难得将清净之地围得水泄不通,日影把无关人等赶出去,只留下大夫,几名府卫和藏花。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经过一夜诊治,他的伤势稍稍稳定,兄弟二人开始追究事情发生的经过,藏花注视床上面色苍白的慕容瑾,他身上的铁钩还未拔出,这只铁器几乎横贯了整个胸腔,大夫担心稍有不慎会造成胸腔溃血,不敢轻易动手。
“奴婢听他们说起天鬼派。”他面皮平滑,一点起伏也没有,她原想这样的伤势,一定痛得死去活来,但他睡容平静,既无呻吟也无流露痛苦之态,除去稍嫌难看的脸色,几乎看不出是重伤垂危的人,“主子说要观景,奴婢便跟了去,没料到途中会有刺客,他们自称是天鬼派的,似乎还和朝廷有些关系……”
“是天鬼派啊,我明白了……你呢,你怎么了?”
“啊?”
“我是问,你是不是也受伤了?你的脸色看起来比他更难看。”
是吗?她摸摸脸,“谢谢影侍卫关心,奴婢没受伤。”
“恩,这次的事不能怪你,近日来客多,府里戒备松懈才会让刺客趁虚而入,今天开始我会加强偏园的守备,没什么事就别让他出去,万一他非要出园,能拦则拦,不能拦就来找我。”
藏花点头,没心思去深究他语气里的关切,她胸口处隐隐传来钻心痛楚,猜测她身上的毒可能因为过于忧心慕容瑾提前发作,难怪月影说她面色难看。
两兄弟跟着大夫抓药,交代她好好照顾慕容瑾就出去,府卫守在楼外,房里只剩下她和昏迷中的慕容瑾两人。
她小心走到床边,将脸搁在他身旁,喃喃自语,“慕容瑾,慕容瑾……这个名字真听好呢,瑾是美玉的意思吧?你的爹娘一定很疼你,才会希望你像美玉一样闪闪发亮,不像我,因为出生在花丛里就起名叫花藏花,舞语说这个名字也很好呀,花里面藏了一朵花,象征着美丽和宝贵,她是存心开解我,可惜我心里很清楚,娘给我起名的时候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如果她肯好好为我想名字的话,叫什么都无所谓的,就算是小花小狗我也乐意呀……”
支起下巴研究他的脸,若有所思,“……你长得那么好看,你爹娘一定也不俗,其实我娘也是个大美人,说有多美就有多美,你一定没见过真正的美人的……我是说常江陵除外,这里的人老说我长得好看,那是因为他们还没见到娘和舞语啊,她们才是真正的美人,和她们一比我只能算丑小鸭了,你要见了他们,一定立刻忘了我的存在,就像那些到柳烟阁的人一样,只顾着看她们两个了……啊,不对,我忘了你对容貌并没多大感觉,这么说就算有朝一日让你看到她们,你也不会忘了藏花的存在是不是?”
他一动不动的,连个呻吟也没有,别说回答她的期盼了,这么近看过去,他的脸愈发清雅俊秀,他说他自己二十六,果然还是骗人的吧。
“慕容瑾,你开口说话吧,你是少数肯对我好的人,大师父说过,人和人的缘是上辈子就结下的,前世种了什么因,今世就有什么样的果了,他说或许前世我是娘的仇人,害了她一家子才会让她那么恨我,那么我一股脑儿地喜欢你,是因为你前世是我的救命恩人吗?你对我好是因为我报答过你吗?那么今世我该怎么回报你呢,阼夜你已经等于救了我一次了,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不是等于欠你不还吗?这样子,下一世你还会对我好吗?”
欢快的声音忽然微微发抖,她低头注视自己无故冒汗的手心,继续道,“你已经昏睡了一夜,大夫说那柄凶器不能长时间留在体内,一定得取出来,可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他怕胡乱动手会害你一瞬间永远睡过去,所以得让你醒了,让你在神志清醒配合着才能拔出来,可你睡了一夜,一点清醒的迹象都没有,我有些害怕……”
用力握住汗湿的手心,“……我真是有些害怕了,刚刚在大夫面前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那都是骗人的,我没想过你像这么毫无生机的样子会令我害怕,说起来我跟你不过初识啊……”
忽然觉得惊出满头冷汗,她和他才认识几日啊,短短数日就任由情感流经七经八脉,迅速地令她措手不及,就算如今知道了,流泻出去的感情怎么也收不回来。
“为什么呢?难道因为我从小丧父,错把你当成父亲……”她若有所思地咕哝,立刻又摇摇头,“不,不是这样,你和我想象中的父亲差太多,你年纪太轻,容貌太好,我怎么可能会把你当父亲……那么说来,是兄长了……”
原来是这样。
小时候每当刮风下雨的时候总幻想有个高大温暖的身躯为她挡风雨,会对受伤的她说我来保护你,那天他在雪地里突然出现,含笑对她说“小心着凉”的样子那么深刻地印在脑海里,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实心眼的人,一旦对他有了好感,便像破了堤的洪水,源源不断地宣泄而出了。
“等你醒了,不如我认你当大哥吧?”她对着他的脸微微露出笑容,没发现被她突然抓住的大掌悄悄动了动,兴高采烈地申明,“就这样决定了,你来当我兄长,娘对我不好的时候你就出来帮我说话,娘打我的时候你就帮我挨打……当我的大哥似乎很难过啊,你听我这么说一定不乐意了是不是,不过没关系,我心里认你就好!我保证,一定也对你好的。”
说完已经轻轻叫了声“慕容大哥”,一声出口后发现心里像沾了蜜又喜又甜,便喜不自抑地喊了一遍又一遍,直喊到嘴巴发干,他还是一动不动,面容平滑,一丝起伏也无。
心里渐渐苦涩了,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她要认一个马上就要死的大哥做什么呢?她想要的大哥,是能够活着陪她一起笑,一起受苦的。
“慕容瑾,你真的不醒了吗?明明说过信任我的,你昏迷之前明明答应我不会那么轻易死,你再这么一直睡下去,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说着说着,心里愈发难过,丝毫未发现语腔里染上颤音,她微微抖着身子,蜷缩地像受伤的动物窝在他床边,直到意识到一只温凉的大手摸上了她的脑袋,她楞楞地抬头,对上一双澄清含笑的眼眸。
“……你答应我以后都不哭,我便认你做妹妹……好不好?”
声音微弱,颤颤的,可那的确是慕容瑾的声音啊!
她一楞之后,“呼”地一下惊跳起来,大叫一声“慕容瑾”,人已欣喜万分地扑过去抱住他。
他迫不得已,半身与她相贴,既笑又皱眉地微微往后缩,却避不开她过于贴近的脸,只觉身上又软又香,可被她碰到伤处又极痛,饶是他耐力惊人,这种又舒服又撕裂的触感仍然十分怪异呀,忍不住道,“呃,藏花……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我不惯与人亲近的,这样于礼不合啊,你先放开我吧……你有听到吗,藏花……我让你放开我呢……我说,你碰到我的伤口了!”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屏着气大声用喊的,说完一张俊脸已然微微发白。
她一听急忙松开他,又开心又担忧的小脸让人看了忍不住想笑,“醒了醒了,你真的醒了!”
“你在我耳边一直叫大哥,我怕我再不醒,会跑掉一个可爱的妹妹。”
她惊讶地瞪大眼,“你,你都听到了!你,你愿意当我大哥!先说好了,我可是很顽皮的哦!”
他闻言,微微一笑,故意上下扫视她,“看得出来。”
她终于破涕为笑,喜滋滋地瞧着她新认的大哥,越瞧越觉得满意,上哪儿找这样一个又好看又斯文,脾气好,学识又好的大哥呀。
他冲着她勉强一笑,其实并不介意她用类似所有物的目光继续对着他,只是……
“藏花……说实话,呃,我这个……有点疼,你要估量我这个大哥以后随时可以,当务之急是……你可以先去唤大夫来吗?”
“啊?”
※ ※ ※ ※ ※ ※ ※ ※ ※ ※ ※ ※
大夫很快被请回来,她原想留在屋里帮忙,但慕容瑾认为女儿家不适宜血腥的场面,坚持让月影赶她出来,以一个伤重在身的人来说,他执意赶人的那份意志力可谓惊人。
“才刚认人,就摆出大哥的架势!”藏花咕哝着,支手坐在楼阶上,心里很不满,她也不是小孩子了,血腥的场面也不是没见过,怎么那么固执……要不是心里担心他,她何必抢着要留在那里帮忙。
埋怨归埋怨,听到身后断续传来闷哼声,心里还是忍不住阵阵抽紧的,虽没机会亲眼目睹,但完全可以想像大夫是如何取出来那柄铁器,无非是割开凝固的血块,握着它顶端,吸口气,再用力往上拔,不管有没有用麻药,皮开肉绽是少不了的,说不定还连皮带肉的勾出来……接着是血如泉涌……等药性一过,便是撕心咧肺的痛……他不让她看那样的场面,她也完全可以想像啊……
呻吟声并不重,都说了他意志力惊人了,就算痛得要命,考虑到她就在外面听,大概他也不会叫出来,不管怎么看,他都是会疼爱妹妹的好兄长。
现在回想起来,昨晚那一刺一巴掌果然还是太便宜那凶手了!害人受那样的苦楚,她居然那么简单就放走凶手!就算她不忍心杀人,也合该让他被府卫抓了去,决定要杀还是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都是人家南郡府管的事,她何必多此一举放人走……现在真后悔!
天鬼派……天鬼派……这鬼里鬼气的名字挺耳熟的,应该听谁提起过,是舞语还是娘……会用带钩的铁器当兵器,是存心想让人皮肉受痛,使用这种邪门兵器的,一定不是什么名门正派。
“砰!”
是什么重物掉在地上的声音,她向来反应快,一边还想着天鬼派是什么东西,一边已手脚并用地奔上楼,没敲门就冲进房是因为她心急如火燎啊,她很怕看到慕容瑾因为耐不住痛楚或者因为失血过多而亡,白白丢了一个好兄长。
沾着血迹的铁钩被扔在地上,她想的没错,这该死的东西鲜血淋漓地勾了些皮肉在上面,触目惊心,她看得脸色发白,匆忙抬头寻找慕容瑾,刚一抬眼,就对上他微带责备的美眸。
他身后是月影,身旁是大夫,身下是被子,他面容比方才更形苍白,但并无异样,暗忖他那责备的眼神所谓何来……目光不小心往下滑了滑……啊?原来被子后,他未着寸裸啊……
她呆了呆,立刻很镇定地转身,假装没看见那片光裸的胸膛,当然也不会注意到绷带缠绕的剩余部位光滑诱人,她心悬他的伤势,自然只看到白布下面吓人的窟窿啊。
“藏花!”
很虚弱但很气愤的叫唤。
“是的,大哥。”她背对着他,很老实地应了,知道他恼什么,“藏花莽撞,藏花知道错了,下次再不敢不敲门就进来……不过大哥请放心,不该看的我什么都没看到,您还是清白的。”
“男人家计较什么……呃,清白……”他轻咳一声,显然说话对于他还是有些吃力的,却执意要先教训她,“我担心的是你的清白,一个女孩家,进男人的房里怎能不敲门便随便乱闯。”
“大哥你忘了我是奴婢?帮主子换衣服也是常有的事,要说清白,早没了。”
“胡说!”他闻言,气她不把自己的清白当回事,“我从来不曾把你当奴婢看待,就算是穷苦人家出身也要洁身自好,你这样说,是存心要我后悔拿你当亲人吗……”他一大声,就剧烈咳嗽起来,大夫惊叫他的伤口又大量崩血,忙让他别再开口说话。
她听到他们手忙脚乱拆绷带,一急就想转身,却被他眼快喝阻。
无奈只好继续对门而立,哀求道,“是,是……我知道说错话了,其实我只是开玩笑啊,以后再不敢提,你听大夫的话,本来流的血已经够多了,我怕你一激动,血就流干了。”
他轻轻低笑, “你要是肯听话……我自然不会动怒啊。”
让他不说话了还偏说,声音低微得像从喉咙里钻出来,她听得胆战心惊,不敢再搭言,原来他既温和,又有固执的一面,直觉认了他当大哥,将来一定被吃得死死的,偏偏她又极喜爱他,根深蒂固的兄长形象就是他了,实在可恼啊……
她一边恨恨咬牙,一边听大夫询问,“血止住了没?”
月影答道,“没有,一直出血,大夫,再这么下去有些不妙啊……”
“伤他的兵器歹毒,长时间停留在他体内,加上伤口太大,一直流血敷上药也没用,得先想办法让他先止血才行……”
“大夫……”
“让你别说话了,你这书生怎么老不听,是真不想活命了吗?”
“不是……晚生是想请问,您会针灸吗?”
“这个自然,你敢瞧不起老夫的医术?”
“也不是……晚生只是想请教,您看在天突、膻中、极泉、天宗、至阳这几处穴道下针……可有用?”
“噫……”
“如何?”
“这个……似乎,好像……有点用处。”
“那么,劳烦您下针吧。”
“呃,好。”
“……”
“说实话,其实你的确是书生吧。”
“……晚生是。”
一阵静默,藏花听那边似乎已在下针了,紧张的同时,不免暗暗想到她这个大哥的医术似乎也不错,原来不管是什么行业,真的都可以从书里看出来。
又一阵悉嗉缠绕绷带的声音,等到大夫说声“好了”,她很聪明地站着不动,一直等到穿衣服的声音停下,慕容瑾说了句“你过来吧。”她才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他身边,途中并没漏掉月影不以为然的眼神。
那眼神究竟是怪责她不分尊卑地乱认大哥还是嫌她举动粗鲁不文雅,她没多余心神去分辨,眼里紧紧盯着只着单衣的慕容瑾,他的脸色比方才好看多了,眼神澄清,唇角带笑。
她微微松口气,“你是不是好多了?”她满怀期望地问。
他微笑点头,一旁的大夫叮嘱他近些天还是少开口为妙,血虽然止住了,但他身体虚弱,是该好好休息才对。
“那你快休息吧。”她仔细听大夫说什么,小心扶他躺下,很轻很轻地盖上被子,“藏花会一直守在这里的,我说过会对你好,说的出就一定会做到,大夫说你不能开口,那就不能见客了,园外那些人由我挡着,一定谁也不许进来,你放心睡,等你一觉睡醒了,伤就好了。”
他眼里染上笑意,有些倦沉的眼皮随着嘴角的笑痕渐渐合上,月影见他睡下,和她使个眼色,示意她小心照料,自己端了染红的血水和绷带轻手轻脚地下楼,直到他和大夫出了园,她仍可以感觉到两人狐疑的目光不断往小楼里探视,只是大夫狐疑的是慕容瑾,而月影狐疑的却是……她?
究竟是狐疑她这个人呢?还是别的什么……她一直担心两兄弟会去追究她的背景,现在看来,终有一天,她会被赶出这南郡府去,希望不会太快,至少在大哥伤好之前不要……
如果他知道了她是有目的地接近南郡府,会怎么看她……
“藏花……”
她冥想着,差点漏听他细微的声音,急忙凑上去,注视他宛若沉睡中的脸,“大哥……有什么话等你睡醒了再说吧……”以为他已经熟睡的。
他紧闭着眼睛,轻轻摇头,“不……藏花,我一直想问……刚才我大声骂你,你很难过吧?”
她用力摇头,“一点也不,老实说,我从小被人骂惯了,声音是大是小,根本没什么分别的。”
“真的吗?你没骗大哥……”
“没有。最多,最多只是有些惊讶而已,大哥你一直都是好脾气的人,很少动怒的。”
他在睡梦里,几不可察地一笑,“……我动怒……是因为将你视为亲人了,你明白吗?因为亲人,我才动怒的……”梦呓般一句,枕边已传来均匀的呼吸,很快的,这一回是真的熟睡了。
因为是亲人,他才动怒?
她愣了愣,张口结舌,半晌,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
亲人,他果真将她视为亲人了……这个人好认真啊,说了认她做妹妹,就当真要全心全意对她好了……心里明明想笑的,可是眼睛怎么又酸又涩,是因为撑了一个晚上没合眼的关系吧,并不是因为想流泪啊。
兄长……她果真有一个兄长了,是个比娘还疼她……很疼、很疼她的兄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