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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李恪对大理寺会同刑部查办神秘奏章一事,一直抱定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超然态度。不过当几个月时间倏忽而逝,贞观十三年初秋就这样无声无息来临的时候,想起仍然查访无果的这件无头案,他不禁对自己的判断和猜测产生了怀疑。其实,当盛夏时节父皇去九成宫避暑,宣布由太子代为监国理政时,他已经有种模糊的预感,这个所谓的谜团也许只会不了了之,太子的图谋固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他的储位也依然无法撼动。
      然而让他疑惑的是,父皇为何明知此事属太子所为,还要大张声势地追查,然后再悄无声息地结束。这岂不是大有虎头蛇尾之嫌,让他每每想起都禁不住在心中冷笑。他是要故作姿态在众人面前演一场戏,还是借此对太子敲山震虎,抑或——
      想到这里,身着云龙纹黑色骑装,端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的西极马背上的李恪忽然露出了淡淡的、玩世不恭的嘲讽笑容,望望聚拢在身边的太子和几位兄弟,心中仅存的对狩猎那一点点兴致也一下子消失殆尽。
      前几日当太子相邀来长安禁苑游猎的帖子送到吴王府上,他立时猜出承乾一定是因为父皇从九成宫避暑归来,对他这些天理政有方稍加赞赏,才激起了这番兴致。去林中游猎本来也是他自己的偏好,不过和太子之流一起到禁苑狩猎,想想却实在让他提不起丝毫兴致。不过他却禁不住好奇,想看看承乾是否受到追查奏章一事的震慑,还是依旧有恃无恐、我行我素,因此便毫不犹豫一口应承下来。
      这天一大早他就约上愔弟,一同赶到禁苑。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聚集在禁苑的这一大群人中,有叔父汉王元昌、五弟齐王李佑、七弟蒋王李恽和随同承乾而来的众多东宫府属,在他们成年的众兄弟中,独独少了魏王李泰。
      他们兄弟与太子等人见过礼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心中的诧异和好奇,故意向承乾问道:“大哥,怎么众人齐聚,独缺四弟?可是他来迟了?待会儿等他到了,一定要好好罚他才行。”
      “噢——”承乾显然没料到三弟竟会不知趣地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当面挑明,脸色一顿,稍一迟疑才有点尴尬地回答,“今日游猎,我并未邀四弟同来。”
      “怎么?可是四弟身体有恙?”他故意作出一副更加无辜的糊涂样子,瞪大双眼望着太子。
      “不是,不是,三弟误会了。”承乾说过这句话,似乎不知下面该如何解释,尴尬之色更甚,脸也一下子憋得通红。
      正在此时,陪在承乾身边的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却突然一抖手中的马缰正色说:“吴王确实误会了。太子殿下不邀魏王同来,不过是因为魏王向来好静不好动,从来就不喜射猎,所以才不去碰这个钉子。况且现在天气才刚刚转凉,魏王体胖,一向怕热,连入宫觐见都要乘轿,岂肯这时节骑马来禁苑。”
      李恪没有答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李安俨,嘴边浮起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李安俨这番话似是给承乾解了围,他连连点头,应声接道:“是呀,李大人说的不错,四弟一向喜欢读读写写,做的也是编篡史书这样功垂千古的大事,怎屑于和我们一样,做此射猎的无聊小儿之戏呢。”他说完放肆地大笑两声,然后才举起马鞭指着禁苑西北一带连绵起伏的小丘上蓊郁的密林对众人高声说:“我们还等什么,赶快出发吧。趁着晌午未到,天还凉快,正可以痛痛快快地跑一番。”话音未落,催动□□的胭脂马,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李恪一动不动注视着骑在马上的承乾。那个领先于众人、一身紫衣的修长背影,随着骏马奔驰颠簸的动作如此娴熟、流畅,根本无法让人联想到身患脚疾,连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太子。不过李恪此时可顾不上赞叹太子的马上功夫,一心只想着他胆敢无所顾忌把自己与魏王不睦一事昭示人前的鲁莽举动,嘴边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直到李愔回头奇怪地看看他问:“哥,你怎么还不走?想什么呢?”,他才恍然惊觉,朝弟弟笑笑,在□□白马上猛抽两鞭,一抖缰绳追了上去。
      这群人冲入连绵山丘中的密林深处之后,杂沓的马蹄声打破林间的静谧,惊起了无数的山鸡、野兔、麋鹿,慌张地四散奔逃。狩猎之人被这些目标吸引,很快便四散开来,象消失在大海中的泡沫,顿时隐在林木间不见影踪,本来密集的马蹄声也渐渐零落、稀散。
      射猎毕竟是李恪无法克制的心头所好,尽管初来时心情还受到几分搅扰,并不高昂,不过在林中一番追逐、奔驰下来,脸上虽然挂满了汗水,心里却变得轻松起来,望着搭在马前的两只山鸡和一只野兔,再也无暇去想那些恼人的心思,全副精神都关注到在马前奔逃的野物上面。
      跑着跑着,□□白马忽然长嘶一声,喷出重重的鼻息,两只耳朵也高高地支起来。李恪放慢速度,警觉地向四周看看。左前方的树丛里突然传来“吭哧、吭哧”粗重的声音,一只身上长满利刺的野猪出其不意冲了出来,看到有人在此,顿时迈开四条粗壮的短腿,一溜烟向前奔逃起来。看到这个大家伙,李恪精神不由一振,拍着白马飞快追了上去,从身后箭壶中抽出一只羽箭,拉满弓照准野猪射了过去。怎奈野猪逃命的速度也不慢,射出的一箭还是将将落空了。李恪心有不甘地追了上去,转过一个山坳,却猛然看到太子和汉王迎面而来。
      “哈,野猪!总算看到大家伙了。”承乾顿时兴奋地大嚷起来,挥着手对追奔而来的李恪叫道:“三弟,我们三人合围,拿下这只大家伙,今日的射猎才不虚此行。”
      李恪看到他们,却不由自主把速度放慢下来,心中根本不想和他们凑这个热闹,不过却苦于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正踌躇间,一只五彩斑斓的锦鸡忽然从林间飞过,扑扇着翅膀往他来的方向飞去。他在心里暗叫一声“万幸”,急忙扬鞭对太子高声笑道:“大哥,这大家伙还是留给你最合适。有你和汉王两个人对付它就足够了,加上小弟反显得多余。小弟不和你们争功,看那只锦鸡羽毛这么漂亮,我就去追它了。”说完他就调转马头,撇下承乾和李元昌,追着那只锦鸡,顺着来路飞驰而去。
      跑了一段路他才发现,这只锦鸡实在是个美丽又狡猾的猎物。它全身光鲜亮丽的羽毛,还有拖在身后长长的尾巴,在透过枝叶洒下的斑驳日光下显得油润水滑、闪闪发光。他追着追着,几次拉弓瞄准,锦鸡却左躲右闪,甚至利用前方垂下的茂密枝杈做挡箭牌,让他的羽箭都落了空。它越是这样灵巧狡猾,李恪的性子反而越发被勾了上来,欲罢不能,追着它一直朝东跑去,转过一重重山坳,也不顾上看看自己究竟追到了哪里。茂密的林木渐渐变得有些稀疏了。他显然已经抛下其他狩猎的弟兄很远,林间除了他自己的马蹄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林中的动物被他惊扰,纷纷现身奔逃,可是他却看也不看,目光紧盯着追逐的那只锦鸡不放。
      那只锦鸡经过这一阵逃奔,似乎也是疲累不堪,速度逐渐放慢下来,躲闪也不及最初那样灵活。李恪望着已显疲态的猎物,双眼闪出越发兴奋的光芒,唇边也慢慢浮起一丝笑意,再次从箭壶中抽出一只箭来,瞄准锦鸡拉满了弓。羽箭“嗖”地一下,带着呼呼风声飞了出去,终于贯穿锦鸡颈项。那锦鸡发出两声撕裂似的惨叫,虽然身体开始下坠,可还是徒劳地拍着翅膀向上挣扎,如此挣扎了几番,终于重重摔落在林间盖满枯枝腐叶的地上。李恪唇边的笑容深了几分,急忙催动白马一阵小跑,朝捕获的猎物赶过去。
      他才刚刚跳下马,捡起地上的锦鸡,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息息索索的脚步声,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也紧接着不太友善地响了起来:“喂,你干吗抢我的猎物?”
      他诧异地站起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就见一个身着胡服骑装的青年牵着一匹红马从林中走出来。等那青年走近了,两人距离只有几步之遥时,四目相对均是一愣,几乎异口同声地喊起来:“怎么是你?”
      李恪心中的惊异简直升到了极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竟会在禁苑中巧遇关宴那天邂逅的男装女子。那女孩今天仍是一套利落、俊俏的男装,象个眉清目秀的男孩,一手牵马,一手拎着一张做工精巧,弓缘上缠着蛇皮的小弓。也许对这再度巧遇她心中也同样极度惊讶,刚才脸上的不豫之色已全然被怔忡取代,愣愣地望着他,嘴巴微微张着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在最初的讶异稍稍平息一些之后,李恪胸中反而多出了几分惊喜,对她咧嘴笑笑说:“这位小兄弟,那天在醉八仙你说的话一点不错。我们也许真的有缘,否则怎能在这诺大的长安城里一别之后,今日又在小小的禁苑中巧遇呢。”
      李恪本是因为惊喜脱口而出的一句无心之言,也许是因为有缘两字太容易让人误会,那女孩白净的脸孔上一下子浮出两团红晕,也不开口搭腔,只管忽闪着那双灵活的杏眼,目光不停在他身上逡巡。
      若说起心中的疑惑,其实这女孩心中更甚。那日在醉八仙蒙他出手相助,见他通身气度不凡,她不过猜想他是城中哪个达官显贵之家教养良好的公子。可今日在禁苑中再遇到他,她才意识到一切并没有这样简单。今日他虽是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骑装,可是头顶平巾帻拢着的络带上,簪着八颗莹润的白玉珠。腰间的黑色革带上,左右两边都垂挂着显眼的白玉佩,左边还挂着一柄古色斑斓的宝剑。配上身边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看上去不仅英俊潇洒、风神俊逸,更透出一股摄人的威仪。今日姐姐带她来陪太子妃游禁苑,她早知道太子邀了几位兄弟,还带着大批府属来禁苑射猎。现在看面前这人的气派,似乎不象太子府的属官,那么——他就只可能是太子的某位兄弟了。
      那女孩只管自己胡乱猜度,根本没意识到她的目光还一直傻傻地停留在对方身上。李恪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了,也不知道这女孩在想些什么,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急忙轻轻嗓子,提起手中的锦鸡问:“你说我抢了你的猎物吗?”
      把锦鸡举到面前,他这才发现它另一侧的肚腹中,还插着一只短小的羽箭,露出的箭羽上雕着细致的花纹,尾部还拴着一串小小的红缨络。他急忙抬头看看那女孩马背上搭的箭壶,果然和里面的箭簇一模一样。
      “怪不得说我抢了你的猎物。”李恪又朝她笑笑,用手指指锦鸡颈中自己那只羽箭,“看来是这只锦鸡倒霉,被我们两个同时看中了。”
      那女孩看到他的箭,顿时也明白了刚才的情形,立刻为自己的叱问难为情起来,不好意思地瞥瞥他,突然又象想起什么似的,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一礼说:“刚才是小人莽撞了,还请殿下恕小人轻慢无礼。”
      她嘴里突然冒出的“殿下”两个字让他吃了一惊,再抬眼看看她,那双妩媚秀丽的杏眼中此时又多了几分调皮的得意,似乎很为他的吃惊开心。他笑着皱皱眉头问道:“怎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虽然不确定,不过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那女孩在隐约猜出他身份后,本想做出个恭谨的姿态,怎奈调皮的心性还是占了上风,歪着头看看他,继续得意地说,“今日能来禁苑射猎之人本就有限。看殿下这通身的气派,无论如何也不会被人误认作东宫的府属,如此想来,就只能是某位皇子殿下了。我猜的没错吧?”
      李恪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忍不住微微点头。这女孩脸上有点自得又有点顽皮的笑容给她俊秀的面庞平添了几分天真可爱的神韵,尤其那最后象是挑战似的一问,更带着点小姑娘的娇憨,似乎让他不以为忤,反而多了几分喜悦,忍不住接口答道:“你猜得一点不错,在下正是吴王李恪。”
      见那女孩的笑容慢慢收敛,又带了点好奇上下打量他,李恪的心思也飞快转动起来。这女孩究竟是何人呢?他当然大可以开口直接了当问她。可是既然人家能把他的来历猜个大概,他若不能自己猜出她的来历,岂不是被个小姑娘比下去了吗。可是她究竟是谁呢?他抬头极力朝那女孩走来的树林边缘望去,果然不出所料,他已经快驰出这一带小丘了。他知道走出小丘不远,就是一片名为鱼藻池的水面,刚刚驰猎前还听东宫那些人说起,太子妃等一干女眷就在鱼藻宫休憩。难道这女孩真是太子东宫的妃嫔或女官吗?想起这个可能,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忽然多了些极不舒服的感觉。可是若果然如此,她怎能不伴在太子妃身边,反而一身男装,私下跑到树林里来射猎呢?如此想来,也许她是受邀前来的哪位太子府属的女眷?
      无论如何,他终于决定先故意试探她一下,索性胸有成竹地笑笑说:“在下多日没到东宫拜望太子,还不知道大哥这东宫里何时多了个如此聪明伶俐的女孩,可是我李恪孤陋寡闻了。”
      “怎么?我的身份还是被殿下看破了?”那女孩见他点破自己的女儿身份,先是惊奇,继而又多了几分懊恼。
      “岂止是现在呀,当日在酒肆中,我就看出你是个拌作男装的女孩家。”李恪见她如此懊恼,反而忽然多了几分开心,连那双睿智而又神光内敛的眼中,也流露出少见的笑意,举起马鞭在白马背上轻轻敲打着说,“我的来历已被姑娘看得清清楚楚,一语道破;可姑娘自己却如此神秘,不肯露半点口风,甚至连是男是女都要隐瞒,实在有失公允。为公平起见,我才忍不住揭破姑娘的身份。”
      那女孩看到他脸上怡然自得的笑容,懊恼之色更甚,转头白了他一眼,可是却忽然诡秘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得意地说:“不过殿下虽看破了我的女儿身,毕竟还是猜错了,我才不是东宫里的女眷呢。”
      “哦?那你是——?”
      李恪见她似乎已经中了自己的套问之计,正想趁热打铁追问下去,远处忽然穿来一个女子的呼唤:“无忧——无忧——,你跑到哪儿去了?”
      那女孩似乎被这呼唤声惊动了,侧耳细听听,然后匆匆对他行了一礼道:“请殿下恕我无礼,姐姐来找我,我该走了。”说完也不待他答话,转身就牵着马快步朝林边走去。
      “喂,先别走呀,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李恪眼见自己的妙计被搅扰,真有说不出的懊丧,提高点声音,心有不甘地在她背后追问一句。
      那女孩顿住脚步,回头对他笑笑,又向前快步走去。
      “喂,你射中的锦鸡呢?不要了?”李恪扬起手中锦鸡,又对着她的背影高声叫起来。
      “留给殿下吧。”那女孩转身丢下这句话,伴随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回身继续向林外奔去。
      直到她的窈窕身影完全消失在林木间,那清脆悦耳的笑声似乎还在李恪耳边回响。他垂头看看手中的锦鸡,心中仿佛若有所失,带着点说不出的怅然。那只在锦鸡羽毛遮盖下的小巧羽箭忽然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用力拔出箭簇,凑到眼前凝神细看箭尾的花纹和红缨络,嘴中却不知不觉轻轻念叨着:“无忧——”,忽然又轻轻一笑,把箭簇上的血迹抹拭干净,然后把箭纳入怀中藏好,这才返身上马,猛拍几鞭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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