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霜清

1、桃之夭夭

　　秀绮长舒一口气，又一座山过来了。

　　那人说过：“你向北看，过了几座山，再过几座山，有一个大宅子，门前有许多桃树，那就是我的家。”

　　那人还说：“你等我，等来年春天我就会回来，那时候我家门前桃花会开得很好，我回来接你，我们可以一起看桃花。”

　　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却不见他回来。秀绮在春天总是凭栏长望，正梳妆地秀佳叹道：“‘红颜弹指老’，秀绮，我看你已经老了。”

　　秀绮笑得坚决：“是啊，八年了，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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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向南骑着白马唱着歌，这北方小镇的集市还算热闹，女子的姿色也算不错。几个女子用帕子掩着嘴，偷偷瞧着梁向南。

　　梁向南隐着笑，爱俊之心人皆有之，暂且让这几个小娘子饱饱眼福吧。

　　倏尔几个大汉从角落里冲出，目标自然是马上的梁向南。

　　梁向南轻笑一声：“何苦来的。”他从马上跃起，不消一会儿便收拾停当，稳稳落地，动作之快，让人几乎看不清。

　　彼时梁向南听见一声轻笑，若非功力极深之人，在如此远的地方是听不到这样轻的笑的。他看到远处有一位背对着他的素衣女子，笑声应该就是她发出的。

　　梁向南觉得那女子小瞧他，不喝彩也罢了，竟然笑他，还以为他听不到。这可惹到他了，他再次跃起将那女子提起，又同那女子一同落回马上，随后策马而去。

　　从没有哪个女子面对梁向南如此淡然，方才从马上的时候那女子也不挣扎亦觉不出欣喜，这真是怪事。后来听秀绮说那时一头雾水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倒不如静观其变了。

　　“你方才笑了。”河堤旁，柳树下，梁向南问。

　　“我方才笑了。”秀绮不否认，也不解释，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解释。

　　“你笑的是我。”梁向南道。

　　“我笑的不是你。”秀绮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没什么争议，更无须辩驳。

　　“那你笑的是什么？”梁向南觉得这女子不解释的说话方式真叫人又累又急。

　　“我笑的是我看到街市上的一对孩童无忧无虑地笑着，想必你是想多了。”秀绮不慌不忙地说道。

　　反倒是我自作多情了。梁向南心里想道，他觉得这女子十分有趣，倒不觉得因此生出些情呀爱呀的，他是江湖的男人，快意人生，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些书生的习气，动不动就海誓山盟、天长地久的。

　　但他不反感眼前的女子，这女子似乎是江湖的女子又好像不是，于是他问：“你去哪里？”

　　“向北。”秀绮答。

　　“你为何独行，又要去做什么呢？”梁向南问。

　　“为何不能独行，我是寻人去的。”微风一起，秀绮的神情略显落寞。

　　梁向南心里一动。他看到了秀绮的衣角，上面淡淡的花纹如此熟悉，道：“你是秀云谷的人？”

　　秀绮点头。

　　“我见过谷中的秀佳姑娘，她在平王爷家的宴会上的舞蹈真是精彩极了。”梁向南激动道，“素闻秀云谷谷主收养的女子皆才貌双全，每人都有三项本领，每项本领都几乎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秀绮并不回答。

　　这女子真是寡言，梁向南越发好奇，道：“看来梁某要与姑娘一同走了。”

　　秀绮只道：“如此便是没有必要的事，你要有自己的事。”

　　梁向南大声笑起来：“哈哈，我向来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没什么打算的。”

　　秀绮不说话，只低头赶路。

　　“我叫梁向南，你叫什么名字？”梁向南欢乐地问道。

　　河堤旁的小路上，一女一男行走着，女子身材单薄，面容淡然；男子步履轻盈，手中牵着一匹白马。好似从未相识，又如同相依相伴，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似乎他们的身影已融入了这片风景里。

　　突然，梁向南捂住腹部，痛苦地蹲坐在了地上：“不好了，姑娘，梁某可能不能与姑娘一起走了。”

　　这承诺来得快去得也快，人都是这样的么？秀绮这会儿倒想笑了。她打算不理睬，接着走自己的路。

　　没走几步，秀绮停下了脚步。

　　2
　　“你怎么了？”秀绮问道，说着已经下意识地为梁向南把脉。

　　秀绮皱起了眉头：“下手真重，想来是想要你的命来的。”

　　梁向南突然想起刚才打斗的时候闻到一股奇怪的香气，没怎么在意，原来那群人是引他靠近，借机施毒。他长叹一声：“失算啊。”

　　梁向南仰面朝天而卧，笑道：“既然中计，那就认了吧，我梁向南这一生还算快活，也算逍遥自在啦。姑娘快走吧。”

　　秀绮欲言又止，想想还是算了，虽然有所考虑，但还是转身离开。

　　梁向南看着天，想他十二岁闯荡江湖，与许多武林豪杰成为朋友，实在是意气风发，这么死去还真是遗憾，但在这好山好水死去，也不算太委屈了。于是他忍着剧痛，轻笑起来。

　　秀绮行了有一里路，终于下了决心，她又折了回来，从行囊里找出了一粒药丸，塞到了梁向南嘴里。这药丸非常苦，梁向南龇牙咧嘴，直皱眉头，想要把药丸吐出来。秀绮轻轻地说：“想活命就吃下它吧。”梁向南终于忍着苦吞下了药丸。奇的是不消一会儿功夫腹中剧痛逐渐减轻，到后来完全不痛了。

　　梁向南万分敬佩、感激：“姑娘真是神医啊，救命之恩我梁向南一定报答，刀山火海也在所不惜。”

　　秀绮颔首：“不必谢我，药是谷主制的。”

　　梁向南：“那就谢谢你们谷主，当然还是要谢你的，不遇见你谁来救我呢。不管怎么说，姑娘你去哪里，我梁向南一定把你送到，就说么说定了。对了姑娘，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秀绮，我的名字叫秀绮。”

　　梁向南奇怪，为什么这样一个弱女子要跋山涉水去寻人，他问秀绮，秀绮说：“他让我等他，可他还没来，太久了，我想他了，就来找他了。”

　　梁向南暗叹这个痴情的女子，对她又产生了许多怜惜。

　　又行了二十多里路，暮色沉沉。山中炊烟几缕，人家稀少。梁向南带着秀绮寻着一户人家投宿。这户人家院中野草肆意生长，篱墙稀疏，家徒四壁，是一户穷苦人家。

　　梁向南出手阔绰，给了这对夫妻不少银两。谁知这对夫妻接了银两，反倒是哭了起来。问其故，才知道这对老夫妻的儿子身患重病卧床不起，许多大夫都没有办法。

　　梁向南不假思索，道：“有办法。”他拉过秀绮来，说：“这位姑娘医术高明，可请她一看。”

　　秀绮为老人的儿子把了脉，摇头道：“恐怕没有办法。”

　　梁向南急：“怎么会没有办法，你不是有救我的那药吗？”

　　秀绮皱眉，道：“有是有，可是这病不是中毒，用那药解了毒也就完全好了，他这病即便用那药，当时虽然见好，可用不了多久还是会如现在一般的。”

　　梁向南道：“救一时也比不救要好。”

　　秀绮犹豫：“话虽这么说，可是……”

　　此时老夫妻泪如雨下，突然跪在秀绮面前，请求秀绮救救他们的儿子。

　　秀绮忙让他们起来，她想要拒绝：“恐怕我真的不能帮你们。”

　　秀绮转身欲离开，梁向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怒道：“医者不是就算自己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也要尽力救治病人吗？你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我看错你了。”

　　秀绮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她抬头，道：“好吧，我去拿药。”

　　梁向南开心地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说：“我就知道秀绮姑娘是个好人，不会见死不救的。”

　　当天的晚饭是秀绮做的。梁向南连连夸赞：“太好吃了，姑娘太厉害了。”此时他心里浮出了一句话：若是能吃一辈子秀绮做的饭就好了。

　　第二天继续赶路的时候，秀绮的脸色有些苍白。梁向南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秀绮摇摇头，不说话。梁向南委屈道：“你不会是因为昨天我说的话生我气了吧？”

　　秀绮笑了，开玩笑地说：“如果我生气的话，你怎么办呢？”

　　梁向南见状，也笑，道：“当然是为姑娘当牛做马，请求姑娘的原谅了。”

　　秀绮笑着，不看梁向南调皮的模样。秀绮越来越喜欢看着远方。

　　3
　　秀绮寻到了那个人，他家门前的桃花开得很好。他已娶妻生子。

　　秀佳不知何时也已赶到此地，看到如此情景，怒从中来，长剑已然刺向那负心的人。

　　那人奄奄一息，却还是不住地求饶求救。秀绮还是不忍心。但是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她摸出那救命的药丸为那人服下。她说：“从此我们互不相欠。”说罢转身离去。

　　秀佳大怒道：“你傻，你傻呀。何苦为了此人牺牲自己那么多年的性命，不值得呀。枉我为你逃出谷来。”

　　秀绮道：“我们回去吧。”秀绮缓缓地落在了地上，脸色苍白。

　　秀佳忙问道：“发作了？剩下的两颗药呢？”

　　梁向南惊道：“什么？这药是有数的？”

　　秀佳道：“是的，请示出谷寻人之人须服下剧毒，这药是解药，当然，这药也可以救治许多病症。剧毒会发作三次，一次比一次痛苦，每当发作之时须服下一颗解药，只去毒，痛苦却不能减轻。但是不能不服解药，一次不服，寿命会有不同程度的缩短；两次不服，寿命还会缩短，而且身体越发虚弱，性命堪忧；三次不服，就必死无疑了。谷主定下如此规矩，用意在于若是决心寻人去，就不怕承受痛苦；若所寻之人真的值得寻，那么，毒彻底解了之后，那就可以不再回谷了。秀绮，你的药呢？”

　　梁向南痛苦地蹲在地上：“她的药，一颗救了我；一颗救了一对老夫妇的儿子；方才那颗是三颗药之中的最后一颗呀。”

　　“什么？”秀佳惊道，“我是逃出谷来的，并未服毒也并未带药出来。如今之计，只好抓紧把秀绮送回谷去，找谷主取药。”

　　此时秀绮虚弱地说：“莫费心了，来不及了。此次是第二次发作，我时日无多了。”

　　梁向南猛然起身，抱起秀绮跃到马上，让秀绮坐在他身后，把秀绮的双臂环到自己的身前，他说：“不试怎么知道有没有希望？”

　　秀绮推一推梁向南：“别做徒劳无功的事了，不会有希望的。”

　　梁向南挥鞭驱马，坚定地说“至少我努力过。山路骑马，大概会很颠簸，你坐稳了，抱紧我。”

　　秀绮越来越虚弱，脸色越来越苍白。梁向南总是想办法让她笑，他告诉她要打起精神，他总是告诉她离秀云谷不远了。

　　有一天，秀绮在梁向南的耳边轻轻说：“我们慢慢地走吧，我想看一看风景。”

　　梁向南的手抓紧了缰绳，他生平很少犹豫，这一次他犹豫了。他想让马儿快跑，尽管他知道是无望的；他也想让马儿慢慢走，让他二人享受宁静快乐的像夫妻游玩一般的好时光。

　　他还是妥协了。既然秀绮想要看风景，那就慢慢地，静下心来陪她吧。

　　山花烂漫，阳光暖暖的。秀绮说下马走一走吧，梁向南把秀绮抱下马来。

　　秀绮的脸上带着憧憬：“我在秀云谷学的三项技艺是医术、制衣还有厨艺。我想治病救人，我也想做一个贤妻良母。遇到他的时候，我以为他是我的良人。”

　　秀绮的口中吐出了鲜血。梁向南不知如何是好。

　　秀绮说：“我的行囊里有一件嫁衣，是我亲手缝制的，打算嫁人的时候穿。请你帮忙拿出来，帮我穿上吧。”

　　嫁衣很美。秀绮请求梁向南摘一朵桃花来别到她的发髻上。

　　秀绮说：“我自小就喜欢桃花，听闻那人说要和我一起看桃花的时候，我知道我是爱上了他。”

　　桃花很美，在秀绮的头发之中，恬淡，安静。

　　在秀绮弥留之际。梁向南有些话想说却没对秀绮说。

　　梁向南想说的是他爱她，与她相识是这辈子他最幸运的事。可是他不敢说，他觉得秀绮心里只有她曾寻找的那个人，不曾给他留个位置。他不想让秀绮为难地选择。

　　看着梁向南眼中的不舍，秀绮想到了很多很多。她想起梁向南为她跑很远找好吃的果子；她想起没有住处的时候，梁向南夜里为她披上厚厚的衣服，生怕她着凉。她想起梁向南的温柔体贴，他的侠肝义胆，她依赖他。曾几何时，秀绮以为此生只会对一人心动。可此时，她却产生了与梁向南厮守到老的想法。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

　　秀绮不无感伤地说：“下辈子，我们做夫妻吧。”

　　梁向南一惊，转而笑道：“你看，此时你身上穿着嫁衣躺在我的怀里，头发上别着我给你戴上的桃花，无须等到下辈子，此时你就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秀绮与梁向南相视而笑。

　　多年以后，梁向南成为一位德高望重的侠客。他没有再娶妻。他喜欢桃花，他有一大片桃林。有时他会邀二三知己一起饮酒赏桃花。兴致浓时，他总会开心地说：“我故去的妻子，如若见到这些桃花，一定会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