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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红颜不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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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楚湘君一行人终于搬到了宋简之的下属戴荣处。戴荣是当地的一名富商,表面上做些酒水茶饭的生意,暗地里为洗梧宫搜集情报。戴荣本是读书人,因父母双亡才被祖父送到洗梧宫习武,因此府上不同于一般的暴发户,颇有雅趣:穿廊画栋,亭台楼阁,铺在脚下延伸不尽的通幽曲径。虽在冬日,色彩不那么缤纷鲜活,但依旧能看出匠心独运、巧夺天工。
夜色渐深,月儿高挂。楚湘君白日里动了情思,此刻还未平复。她一个人披着貂裘走到院子里去,看着半空中被雪擦拭得洁白光亮的银盘,心中一动,便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笛,呜呜地吹了起来,正是古曲《顾晓寒月》。
笛子是他教给她的。好像自从天地之间有了她起,她就会吹这首曲子了,从曲不成调吹到信手拈来,从君山上的斑竹林吹到他的墓前,此去经年,沧海桑田。
笛声止住,余音袅袅,传得很远很远。于寒瑾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从背后搂住她,俯下身,脸蹭着她的脸说:“真好听,我要听一辈子,好不好?”
楚湘君心道,凡人的一辈子能有多长呢,不过短短的几十年。
可是就连这短短的几十年,她也给不了他。
她不禁对他生出些怜惜,想在不多的时间里尽力对他更好。她身子悄悄地向后靠,整个人紧紧地偎在他怀里。
于寒瑾没听见妻子的承诺有些失望。他双手轻抚着妻子的双臂,缓缓向下,握住她的双手,感到手上的寒意,“咝”了一声:“手这么凉,快回去吧,小心受了寒,病更重了。”
楚湘君点点头,跟着丈夫回屋,不多时就沉沉睡去。于寒瑾心中挂念着卧龙寺的伤患难以成眠,只坐在床沿上呆呆地望着湘君如玉的睡颜。
她刚才吹过的那支竹笛没来得及收起来,就随意地放在桌上。湘君走到哪里都带着这支笛子,人和笛子从未分开过一天。
那是支湘妃竹做成的笛子。
斑竹笛不仅制作起来困难,且不太美观,他很少看见富贵人家的子女使用湘妃竹做的笛子。湘君这支笛子笛身上的斑点比平常的斑竹要小一点,其余的部分翠玉似的绿得十分润泽,鲜嫩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此时被月光照映着,笛身上光华流转,缕缕月光自笛孔中钻进钻出,像是活了一般。
这日天色放晴,且是大年三十,众人喜气洋洋的,把那闹贼的事先放下了。杜七娘听着窗外喧天的鞭炮、锣鼓声,心中按耐不住,便向大伙提议一齐上街转转,高兴高兴。
众人兴致也很高,二话不说就让下人备了车马。可湘君依旧神情恹恹,打不起精神。倒是那丫鬟翠痕一路上和众人有说有笑的,这才没让她家小姐的沉默影响了大伙的兴致。
街心有座远近闻名的鉴月楼,不仅菜品上佳、格趣一流,更有一段美妙的典故。据说二十多年前的长安第一美人、第一才女、丞相之女史鉴月曾下榻于此。这下个楼梯都要丫鬟扶着的娇小姐,竟协助太子一起击退了叛变的宦党。鞭丝剑影,遂传为佳话。这座酒楼堪称长安第一楼,平常日子里楼中座位也早已预定出去几个月了,更别说是大年三十。万幸戴荣是这里的老主顾,年年三十都在楼中订下包间,这次少主携朋友前来,他便把这包间让给了少主的客人。
马车在楼前停下,楚湘君由翠痕扶着,最后一个下了车。忽然从旁边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等等,你…你是湘君么?”
众人一齐回头去看,路边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条四十岁左右的大汉,脸上留着一大把又密又长的胡子,已略有些灰白了,因此显得沧桑。但单看身形,却还像个小伙子一样健壮英挺。此时他一双虎目不能置信地圆睁着,手中长刀“咯登”一声掉在了地上。
一贯静静的、懒洋洋的,甚至有些淡漠的湘君,此时也是满脸惊异:“你是,你是…”
那大汉快步走上前去,双手握住湘君的肩膀,凑过去仔细看她的面容。他更加不相信似的摇着头说:“二十多年啦,你竟一点也没变!不不….这不可能,难道你是她女儿?”
湘君看着他熟悉的眉眼,方把眼前的粗汉子和记忆中英俊挺拔的少年郎重合起来。她双目中水气朦胧,惨声说:“青龙,青龙,我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那大汉双臂忽向下移,想要抱住湘君,却被湘君阻止。她向于寒瑾处望了望,低着头小声说:“真对不住,我嫁人啦,那是我的丈夫。”说着又暗暗地抬头看傅青龙,眼波流转,似是有着无限的情意。
于寒瑾面沉似水,一双眼睛能喷出火来:“湘君,有朋友来了,怎么不给我们引见引见?”
湘君还不知怎样开口,已听见那大汉坦然道:“我是陇西的‘雷公刀’傅青龙,和湘君就像…就像兄妹一般。我的儿子,还得管湘君叫姑姑呢!兄弟,你可别多想。”
看着两人这情形,别说于寒瑾不相信他们是旧友,就是旁边的邓三夫妇和宋简之也不能够信。于寒瑾心中恼火,看也不看他,只望着妻子冷冷道:“我们夫妇要和朋友一起吃年夜饭,傅大侠想叙旧请改日吧。”
傅青龙扬声道:“好,那我改天再…”
湘君却打断他说:“别改日啦,也许以后就没机会见面了。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你随我来。”
于寒瑾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那大汉有点不知所措,湘君却执意拉着他走,回身对杜七娘道:“三嫂,我先和青龙叙叙旧,一会再去找你们。”
几人愣在原地,都被傅青龙那句“二十多年,你竟然一点也没变”的话惊住了。尤其是宋简之,被他压在心里的那些疑问又蠢蠢欲动,想要浮上心间。
那楚湘君,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呀!
楚湘君带着他回到了戴府,一鼓作气似的冲进屋,掩上门,背对着傅青龙道:“你有儿子了是吗,什么时候成的家?”
傅青龙道:“哪来他妈的家,老光棍一个!儿子嘛,是她娘不要了,扔给我的。”
湘君这才转身扑进他怀里,呜呜哭了起来:“你为什么还让我看见你…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傅青龙搂着她,叹气道:“湘君,你这是何苦,那个小白脸儿对你不好吗?”
湘君抬起头,泪眼朦胧地道:“好是好,可是,哪能有你疼我呢。他们于家有好多我从没遇见过的人,我对付不了的事,大家都不太喜欢我似的,还有…哎,算了,不跟你诉苦啦。总之,谁也不能像你那样为我想。” 她嘴唇微微撅着,显出一种小女儿之态。
傅青龙一惊:“于家?你嫁的难道是于小公子?”湘君点点头。
傅青龙愣了一下,释然道:“那我也就放心啦,苏州的于小公子才貌双全,是条好汉,他的名声都传到我们陇西来了。不过你刚才说的他家里的事…”他欲言又止,长长叹了口气:“算啦,你既嫁了人,我也不方便管你的事了。但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到岳阳找我,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为你抱不平!”
湘君知道他一诺千金,眼泪更加停不住,声音也哽咽了:“你是想让我更难受吗?当年你从人虫子手里救了我,叫我欠了你的恩情,一直都还不上。现在…现在你还对我这么有情有义的…”
她又把头埋进他怀里,印得他衣上、心里,都是她的泪痕。
傅青龙抚摸着她的脸颊,威武英气的脸庞此时柔和极了:“这些事就别提啦。湘君,二十年了,你怎么一点也没变?”
湘君应付道:“我得了种养颜的奇药,日日坚持吃,才保持的这么好...对了,你难道不是为了她抛下我的么?怎么还是没和她在一块?”
傅青龙轻抚着湘君的秀发,忿然道:“还不是嫌我出身低么!当年你没听我解释,但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想跟你说清楚:师父死的时候我对她就死了心啦!哼,那娘们心太狠!你看见我照顾她,那全是为着过去的情分,我毕竟已经和她…和她好过,不能不管。但我没想娶她的!”
湘君似怜惜似埋怨地望着他:“你命可真苦,遇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呀!”她擦了擦眼泪,决绝道:“我嫁人了,你也有儿子,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好了。你好好抱抱我吧,就抱一会,一会你就走,我再也不见你,你也再别想我。你疼过我救过我,这我永远不忘!”
傅青龙慷慨道:“好!大丈夫不夺人妻,你嫁了人,我就彻底死心啦。今天之后,你再也不见我,我也不来见你。”他望着爱人柔情似水的泪容,心中一动,俯下身亲吻她的脸,湘君婉转相就。
这对昔日的恋人正难舍难分,门外忽传来一阵叩门声。
湘君一惊,两人一下分开。
来人是翠痕:“小姐,姑爷说眼下不太平,让我跟着您来,还让您别待太久。”她身子侧着,不敢看他们,声音也低低的。
湘君道:“我再说两句话就走,你先去吧。”说着就要关门。
翠痕忙按住门扉,犹豫道:“可是…可是姑爷让我请不到您就别回去。”
湘君秀眉一皱,有些不悦:“那你出去等会,就快好了。”
湘君整了整头发,苦笑道:“我夫君看我看得紧。这丫头也是前些年才跟的我,不晓得我的脾气。”经人一打断,她那一腔炽烈的情火慢慢熄了下去,言行变得拘谨起来。
傅青龙没在意她的变化,一把把她揽入怀中,又是一番耳鬓厮磨。
月亮终于爬上树梢,窗外又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