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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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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琛回来的时候,齐悦正开始他的第四轮抽搐。我本以为是低钙抽搐,可连推了四支葡萄糖酸钙还是毫无效果。
是癫痫么?可齐悦不像是有癫痫的样子。半夜里没法做脑电图,而且这抽搐的方式多少有些微妙地不同。颅脑损伤?肿瘤?
这方面景琛远比我在行,一见他回来,我只觉得遇到了救星。
“现在怎么办?”我说,“给他异丙嗪?□□?”
景琛看了他一会,我等得心急如焚。
“给他安坦试试。”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安坦是治帕金森的,也能抗锥体外系反应,可无论哪个也和齐悦沾不上边。
“给他安坦,试试看。”景琛又重复了一遍。
抽搐还在继续,然而仔细看一下,确实和普通的抽搐有所不同。
说是锥体外系反应也未尝不可……更何况离子紊乱已经纠正了,他却始终没醒过来,这一点也说的通。
齐悦没有已知的基础疾病,不像是有颅脑损伤,肿瘤和感染也都没什么迹象……那么如果是锥体外系反应,大约只能是药源性的。
他吃过什么?——他给自己吃了什么?!
“景琛,你知道什么?”我感到心逐猛地下沉。
不,话一出口我就反应过来,齐悦不会是想要自杀。以他的专业水准,如果想自杀的话,绝对会死得利利落落。
景琛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来,给我看手里的几个药瓶。药瓶上没有标签,不知道是磨损了还是被刻意弄掉了,里面的药都只剩下一个瓶底。
“在那间休息时找到的。”
我抢过药瓶仔仔细细地看着,却只在一个瓶子上找到了模糊的痕迹。
“准备洗胃。”我对护士说道,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洗胃要在6小时以内才有效,离他吃下这些药,已经过了多久了?我不敢去想,然而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
“不用。”景琛拦住护士,从我手里把药瓶拿了回去。“大部分药洒在地上了,我大致看了看,他应该没吃几片。恐怕是按剂量吃的。”
“这是什么药?锥体外系反应……你觉得是抗精神病药?”听他这样说,我稍微冷静了下来,“他吃这个干什么?”
景琛没说话,只是指给我看某个瓶子上遗留下来的痕迹。
看上去像是“……思……通”。
维思通?——这药的成分是利培酮,常用的抗精神病药物,也常引起锥体外系反应。
“你确定这药是他的?”我仍然不敢草率决定,“那值班室谁都能去。万一他没吃的话……”
“我见过他吃曲舍林。”景琛打断我,“他刚调去你们科的时候,我撞见过一次。”
我惊愕地望着他。
于是,这些药真的是齐悦的?他到底有什么问题需要吃这些药?抑郁症么?
我想起他的沉默和安静,可他笑起来时又那么灿烂温熙。当然,抑郁症是看不出来的,哪怕亲近的人也未必察觉得到——而我却并不了解他。
“所以那个时候,你才要我多留心他。”我干涩地说道。
“给他用安坦吧。”景琛又说了一次。
而他说得没有错。
按照锥体外系反应对症处理之后,抽搐停止了。天亮的时候,齐悦的各项生命体征都趋于平稳,就连精神状态也从昏睡转为了某种程度上的嗜睡。
用力拍他、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就会醒,能定向清晰地回答几个问题,随后很快又陷入沉睡。可不管怎么说,总算是逐渐好转了。
景琛早回了神经外科,白班的工作不容耽误,我也只得先去工作,嘱咐护士好好照看齐悦。白班护士们少不得惊叫一番,我对她们解释齐悦得了肠炎,拉肚子拉到脱水。
明知道瞒不过去,却仍然要撒这种谎。大约是严重睡眠不足,我只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不可理喻。
一旦稍有空闲,我就会跑去拍醒齐悦,问他几个问题,算是他折腾了我一晚上的报复。可惜他的清醒坚持不了多久,每次说不了几个字又睡得昏天暗地,我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去拍他的脸。
第一次。
“齐悦!认不认识我是谁?”
“沈北华。”
“你在哪知不知道?”
“急诊室。”
“你是个傻X你知不知道?”
“……”
第二次。
“齐悦!看得见我是谁么?”
“沈北华。”
“齐悦,你傻不傻?”
“不傻。”
“你不傻谁傻?”
“……”
第三次。
“齐悦!我是谁?”
“沈北华。”
“我帅不帅?”
“……”
这么折腾了他几次,自己也觉得无聊起来。一晚上没睡,又加上年纪不饶人,我坐在他床边,不由得头晕目眩。想着趴一会不要紧,才在他病床上一靠,就立刻昏倒般睡得不醒人事。
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糟糕——在上班的时候居然睡着了!
只怕又要成为小姑娘们攻击我的把柄。
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浑身酸痛,抬起手来想伸个懒腰,却在半路上停了下来——像被雷击一般,我整个人都外焦里嫩,动弹不得。
齐悦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此刻正看着我,目光有神。
我反应了足足三秒钟。
好容易把手收回来,我坐得笔直,心里默念着“睡过去睡过去睡过去”,然而齐悦毫无困倦的迹象,仍旧看着我。
看来他是彻底醒了。
“你醒了?”大约是我脸上的尬尴太过好笑,他居然微微地笑了,只是声音仍有些嘶哑。
“哦……啊。”隐约有种被抢了台词的感觉。
“没关系,你才睡了不到半小时。午休时间还没过,这阵子也没来患者。”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连尴尬都忘了。就在几个小时前,他才刚刚被我抢救过,这会刚醒,完美护士长就重新上岗,毫无接缝痕迹?
一股怒气伴着震惊油然而生。
“齐悦!你——”
“对不起。”
我又一次目瞪口呆了。
他的道歉那么突然,于是我的一腔怒火活活地被噎了回去,弄得胸口郁结。在我憋闷的时间里,他又说了一次,这次的声音更加低沉,几不可闻。
“你傻不傻。”我恶狠狠地说道,却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齐悦你自己说,你傻不傻。”
他没回答我,只看着我又笑了一下,仍然是那种让人胸口发紧的笑容。
“对不起。”他小声说,“对不起。”
“要不要给你家里打电话?”短暂的沉默之后我问道。
“我和你说过,我自己住吧?”
他的确是说过。
“我的意思是,你家里人。你手机一直关机,通知他们一声你没事了,别让他们操心。”
“我没什么可通知的人。”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声音平板地说道。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北华,谢谢你。”他说,仍没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我在那?”
“我不知道。凑巧的。”
于是他不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手。折腾了一阵子,我只得伸手去阻止他,免得他把静点弄掉。
他的手指暖暖的,全然不像是病后虚弱的人。在碰到他手指的那一瞬间,他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不动了,任由我把他的手在腹部放好。
而我的手上长久地留着他手指的触觉。
“你……你给自己吃了什么药?”迟疑了很久,我终于开口问道,“有利培酮吧?曲舍林呢?那屋子里有三个药瓶,还有一个是什么?”
齐悦久久没有回答。
我焦躁起来:“都有那么严重的副反应了,你能不能——”
“没关系了。”
我皱着眉看他。
他抬起头来,毫无预兆地笑了,我实在想不通他今天为什么这样爱笑。
“你不是找到我了么?放心,没关系了。我以后不会再吃了。”
他的笑容那样舒展、温和,我看着他,仿佛心里的某个褶皱也慢慢地展平了。才想说点什么,一个小护士就推门走了进来,见他醒了,立刻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随后一群护士涌了进来,说话声、惊叫声此起彼伏。看着齐悦被她们围得水泄不通,我只得走出门来,身上却还带着某种奇怪的余韵。
——搞了半天,我从齐悦那里还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可他说“没关系”时的表情那样宁静,仿佛劫后余生似的,让我不由得相信起他来,觉得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明明还有许多疑问。
比如他为什么不肯回家,始终住在那个阴暗的值班室里;比如他到底吃了什么,如果是利培酮的话又为了什么——单纯的抑郁症恐怕不至如此;又比如……
然而他那样笑着看我,我竟然什么都问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