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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兽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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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勾月升上中天,又渐渐下落,夜色从鼎盛转向阑珊,舞榭楼阁间灯火一盏盏次第明灭,如同万千闪烁的流金,浮华流丽之极,宛若仙境般胜景。
老子真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爹娘,也对不起自己啊。钟凛坐在楼阁旁的雕栏边,捏着酒盏望着华麟阁偌大的宅院中的闪烁灯火,少见的在心中独自忏悔道。看了看周身,自己前不久刚换上的玄色服饰已经换成了一件袍角绣着飞舞蝴蝶的烟青锦袍,松散系了条柳枝般的暗绿腰带,月白色中衣,虽然好看是好看,但穿着行动总觉得束手束脚,甚是麻烦。
本来他之前打算圆完自己的谎就跑路的,再怎么样也不能丢弃自己最后一丝节操去当什么男倌。但在要逃的时候正被那主事带着一帮壮硕侍卫逮了个正着,被刀剑架在脖子上推进暗房,只给了两条路让他选。
「小子,我给你两条路。你若想走,可以,我们自会负责把你捆在麻袋里绑了石头扔进护城河里;或是你选择留下,在华麟阁做事,保你一条小命。怎么样?选吧。」
只要想活的,无论如何咬牙切齿也只能选了最后一条。本来那主事都同意放了他的,但猝又想起他曾进过那庭院见过那深蓝色眸子的人,再怎么也放他不得,因此就抓壮丁般把他擒住了,硬是逼迫得他几乎再没退路。
「你这小子不走运,若是你从没进过那院子,你想走也就让你走了便罢。可是那院子的物事,绝不该你看的,你偏要去看,这就不能平白让你脱身了。」那主事如此对他说道,被烛火一映,那张刻薄的脸分外狰狞。
这管事的人指的不该让自己见到的物事,无外乎指的就是那人。他蹙紧眉,记起自己进那人院里时正是夜盛繁华之时,若是平常男倌,早该去灯火通明的楼阁里陪客了,只有那人独自被铁链锁在清冷的别院,别的不说,这身份该是与一般男倌殊异的。
之前听那孩子说过,这华麟阁是有些不能随便为外人所见的东西,如果自己贸然大大方方以客人的身份而来,说不定还根本见不到那人;倒是自己误打误撞,机缘巧合之下躲进那偏院,这才得已与那人相见,却怕是不知不觉越了这华麟阁里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雷池。
这才被强留了下来,本想多少央求那主事让自己回去自自在在喂喂马,但那主事早就在男倌的名册上大笔一挥加了一号人,说是东边阁子里的空缺必须要人来补,他强词申辩,那主事只冷笑。
「小子,想得倒便宜,你要知道,喂马的活随便在街市上拽个人来都能做,可这华麟阁的倌儿,可不是任谁都够格能当的。」
所以自己的归宿就这么被一锤子敲定了。究竟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倒霉?如此倒霉?钟凛撑着下颌忧郁的想。他遥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做了个弹弓,到处去玩,有一次连自家祠堂里的祖宗牌位都打翻了一片,怕会挨自己爹打,赶紧连夜偷偷起床迅速摆好了,但后来还是被打了。究其原因,是因为他把所有牌位的位置都放错了。
可能是家里祖宗一直暗暗记着这笔账,现在终于报应到自己头上了。他握着酒盏给自己斟了杯酒,慢慢喝了半口。身后几个男倌谈笑着走过昏暗的楼阁行廊,一股沉香气息从他们的衣襟上传来,他不禁抽了抽鼻子,就是受不了这个味道。
他之前把男倌的工作想得太过残酷复杂,到头来自己试了试,反而觉得好像没那么麻烦。他反正和阁子里那些被买断了身子的倌儿不同,他们之中除非是实在有名气有架子的,才能有权力挑挑自己的客人,其他人,哪怕客人长得再猥琐再让人反胃,到头来似乎也是没有任何拒绝权力的。这么一想,也是挺辛苦的。
他介于这两种之间,说白了就是被临时逮过来凑个数的,撑个场面,没有熟客,也没被人点过牌子,自然暂时用不着接什么客。过了一晚,他唯一的工作就是闲坐在楼阁的雕栏边喝酒,晃着腿看楼下万千灯火,不时有喝得烂醉如泥的酒客搂着舞姬从他身后走过,他呆在阴影里懒得搭理人,人家也注意不到他。
这样看来,还是很安全的。他又喝了口酒,暗自想道。秦烈明天就会和关翎一起来,到头来怎么也会救自己脱身,今晚也就这么有惊无险的悠闲过了,果然自己是吉人天相。
这样想着,那双深蓝色如同大海的眸子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怎么都想再见那人一面,但却随他向其他男倌或歌女如何打听,他们要不然是茫然摇头,要不然是忌讳不谈,根本没有听到有关那人的一点重要的消息。他只知道那人身价万千,是华麟阁身家最高的头牌之一,连平常的熟客都不一定能见到面,那人的一切都笼罩在神秘之中,出身何处,家乡何处,更是从来没人知道。
不过通过和其他人的交谈,他倒是多少更了解了些自己所在的华麟阁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阁中网罗来自各地的佳丽美人,只要是相貌秀美端丽的,不分男女皆收入阁中,以便客人挑选。现在阁里的头牌花魁是女子,色艺双绝,娇媚艳丽如同牡丹,名为玉绡,传说倾国倾城,就连花销千贯金铢也不一定能够得见芳颜。在那花魁之下是两名身家比头牌只逊色几分的少年,姿容俊美,琴艺高超,擅作曲弄词,两人都是清倌,卖艺却绝不侍夜。再往下还有不少闻名的男倌和舞姬,想必要在这浮华奢侈却深如大海的华麟阁出头,也都必定是真有姿颜本事的。
他没弄清楚自己在这阁内算是个什么等级的,也就是个普通的跑堂倒酒的罢。想到这,他的好胜心有点隐隐作祟,但是总觉着把成为华麟阁头牌当做人生目标也太过荒谬了,因此迅速打消了念头。
“小凛啊,帮我过来搬搬东西好不好?”
突然有人在身后叫他,钟凛抬起头,一个穿着彩缎罗裙的女子对他温柔笑了笑。她叫红霜,比他大了几岁,嗓音圆润甜美,也算是阁子里排得上号的歌女。那主事安排她教他点阁子里的规矩,因此这是他在阁子里正式认识的第一个人。
“哎,好啊,红霜姐。”有美人要自己帮忙,钟凛基本是不会拒绝的。看到她身后堆了几只木箱,他干脆把袖子一挽,一弯腰咬牙就一起搬了起来。“往哪搬?”
“一起搬过去?小凛还真是有力气啊。”红霜温柔的笑了笑,对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楼梯。“往下走,那侧梯通到个别院,把东西放进开了门的正屋里就行了。搬完了早些回来,去休息了。”
钟凛应了一声,抱着那几只木箱小步跑下楼梯,一路上撞到几个正结束工作要回房休息的琴师,都很客气的对他点头招呼,他也朝他们笑了笑,径自下了楼梯,绕到红霜提到过的那个别院。院里很昏暗,天色也将亮未亮,只有几支烛火隐隐在院内一扇门中燃着。他看了看门开着,就信步跨进门内,把箱子放在地上,长吁了口气。
好累啊。一夜不能好好早些安歇,就算没做什么都累。钟凛打了个哈欠,转身就想往外走,但屋里太黑,他也正想瞌睡没太注意,膝盖一下子撞到了屋内案几的犄角。宁静的屋内猛然哐当一响,有好几样什么东西从案几上翻倒了下来,他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蹲下去一把抱住膝盖,却看见那其中一个从案几上落下来的东西躺在地上,正在黑暗中隐隐发着光亮。
这什么?他好奇的伸手去捡,触手处冰凉光滑,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他把它翻了个面,拿到手里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个铜铸的装饰圆盘。还好不是瓷的,没摔坏。他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把它摆回案几上扶正,借着身后的烛光,那铜盘上的图案映入他的眼帘中,让他微微怔了怔。
那铜盘的图案恢弘大气,盘底布着祥云群山,群山之中裹着一团火焰,火焰当中铸着一只正在咆哮的庞大异兽的模样。那兽威武雄浑,虽是凝固着的铸形,却依然生动鲜活。
他呆呆的凝视着那图案一会,突然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异兽看上去有些眼熟。他又仔细回想了一番,盯着那盘面,那铸在盘面上的异兽如狮似虎,形貌慑人,口边隐隐露出尖利獠牙,在火焰中奔腾吼叫。他确实是见过的。他想了起来。但却不是亲眼所见,而是在梦中。这盘面上铸造的异兽和他在梦中曾见到的庞大青兽一模一样,几乎别无二致。
“是谁?”
一个突兀的低沉声音从身后传来,钟凛吓了一跳,连忙支起身来,仓促回身望向身后。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男人正站在身后的黑暗中,静静盯视着他,慢慢自黑暗中踱出,走到烛火的光亮之下。在烛光中,男人的轮廓坚硬得仿若斧凿刀刻,棱角分明的五官中带了些浅浅风霜的味道。当他看清钟凛后,本是紧绷的唇角松弛了下来,对他亲切的笑了笑。
“还道是哪位梁上君子,原来是楼里的人啊。怎么,你在看什么?”
他伸手从案几上取下另一只烛台,借着本在闪烁的那支蜡烛点燃了烛台中的蜡烛,把烛台放回原地,屋内亮了些。
屋内的光线明亮了之后,那铜盘里铸着的异兽轮廓更加清晰可辨了。钟凛凝视着那兽奔腾咆哮的形状,几乎移不开眼睛。栩栩如生,正如他梦中所见,这种感觉古怪而奇特,他不禁伸手抚了抚它,低声问道:“这东西,是什么?”
“这……”那男人走到他身后,抱起手臂。“这都是些藏了多年的老旧东西,你这年轻人怎么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起来?”
“这个啊,这个。”钟凛用指关节敲了敲那铜盘里的异兽纹样,瞥了一眼男人。”这东西,我曾经见过的,见过好几回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你说你见过这异兽么?真是笑话。”男人看着他,仿佛觉得很有趣般的摇头笑笑,手在身后搭上他的肩。“小兄弟,这兽并非凡世之物,即使在传说之中,这兽也早已泯灭千年,你怎么可能见过?”
“……罗、罗嗦,我其实是在梦里见的……”钟凛看他带笑望着自己,觉得有点窘,连忙解释道。“你呢,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在梦里见过……”那男人怔了怔,沉吟了半晌。“真那么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不过,这只是个古早的传说罢了。”
原来从炎黄统治四方时起,从古至今民间都流传着四凶之说。那四凶一名混沌,一名穷奇,一名梼杌,一名饕餮,传说这四兽阴狠凶顽,从三皇五帝时代开始便出于神州,四处为祸。梼杌如狮似虎,庞大无匹,全身披挂麟毛,尾长一丈八尺,搅乱荒中;混沌身似巨犬,通身赤如丹火,肩生四翼,通识歌舞音律,抵触有德之人而亲近恶人;穷奇形貌如虎而有翼,毛发粗硬如针,声如犬嗥,喜食人;饕餮凶悍奸恶,圆眼吊睛,贪得无厌,四处吞噬掠夺,使丰饶之地化为焦土。
而后在传说的结尾,这为祸人间的四凶最后被尧帝流放到了边荒偏远之地,去抵御荒乱四方的奇妖恶兽。时隔千年,谁也不知道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谁也没见过那些凶兽真正长什么模样,这传说早已成为记载在老旧简牍上蒙满灰尘的古早故事,只有那些说书先生才会偶尔把尧帝时流放四凶的丰功伟绩当成段子拍板讲述,大部分都是虚笔杜撰,听众也懒得去细究,只图个乐子。
“那,这是什么玩意儿?”钟凛撑着下颌听罢,用手指戳了戳那铜盘。“这也是你说的那四凶之一喽?”
“如狮似虎,咆哮奔腾,形貌慑人,是为梼杌。”男人抱着胳膊,望了那铜盘一眼。“梦见这东西,可不算吉利啊,小兄弟。”
“既然不吉利,为什么要把它铸在盘子上摆在家里?”钟凛皱了皱眉,瞥了瞥男人。“这东西摆在家里,不是更不吉利得紧么?”
“这兽虽极恶,但威武雄浑,传说有镇宅之效。”男人挑起眉,把蜡烛拨亮了些。“这时间也不早了,你还在这里偷懒?我看你像个倌儿,是新来的?今夜没客人要侍候么?”
“哪有客人,我不过新来凑个数的。”钟凛嗤了半声,意识过来,赶紧蹲下身把自己刚刚撞下地的其他零碎东西都收捡起来,统统堆回案几上,又满地找一只被摔掉了的铜镜镜腿。“说是这阁子里缺人,就强迫我来顶上。”
“还有这等事。”男人听他语带忿忿,愣了愣,不禁哑然失笑。“看你脾气这般毛糙马虎,确实还真不像做倌儿的料。”
“是吧,爷我一看就不像,真不知道怎么就逮着我不放。”钟凛终于找到了那只镜腿,看看已经摔断了,只好试探的望了眼男人,小心翼翼想把镜腿拼回去,但拼了几次都掉了下来。男人看着他一脸窘迫,大笑起来,把那铜镜从他手中拿了过来。
“弄坏了还能接得起来?”男人信手拉开案几上一个抽屉,不太在意的把那铜镜扔了进去。“反正也都是些老东西,坏就坏了吧。”
“哎,兄弟,我跟你说啊,坏了也就坏了,别去告爷我的状啊。”钟凛看那男人好像没怎么不高兴,就蹭到身边去搭上他的肩套近乎道。“否则我又要被那李主事狠狠批一顿。”
“笑话,你看我像是会告状的人么?”男人看他油滑得紧,也饶有兴味的瞥了瞥他,笑道。“再说这东西都是我的,想怎么处理哪需要那主事来置喙?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要是长久都未曾有客人光顾,难免会受罚,到时候你就没有这般清闲了。”
“没客人就没客人呗,你看看爷我哪是侍候人的那块料。”钟凛看他承诺了不告自己的状,心情好转,毫不在意的拍了拍对方的背。“多谢啦,回见。”
“没客人,难道不觉得冷清么?”
他本想转身就走,那男人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扯到身边,在烛光中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的脸,微微笑了。“……看你着实清闲,就让我来做你今夜的客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