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安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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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无垠，烟波浩渺。
秋日的傍晚，正是涨潮的时候。海浪一波一波从极远的东方奔涌而来，后浪逐着前浪，不止不休。明明这般热闹，却让这方天地更显寂寥。
夕阳挂在西方的青山上，柔和的光芒照拂过来，为海边这个渔村填了一抹金色。
有孩童正在海滩上捡拾贝壳，忽的转头望向天空，却见着从西边的落霞中有银光飞来，像箭一般，孩童惊喜的喊道：“爷爷！那是什么？”
正坐在礁石边补着渔网的爷爷停下手中的工作，抬头注视。过了好一会儿，他抚了抚胡须，略带怀念的说：“原来，又是一个三年了。”
“来来来，小晨啊，爷爷和你讲一个故事，那是你曾祖父的故事……想想啊大约在一百多年前，那时候曾祖父也同你一般大……”
一百多年前一个傍晚，也是落霞满天的时候，渔村里的渔夫们刚刚出海回来，家家户户搬了桌子凳子坐在屋外乘凉用晚饭。突然，漫天星光洒落，散在东海里，那景象真是万分壮观。
渔民们极其惊奇，纷纷跑到海滩上，甚至有大胆的人准备出海瞧瞧。
就在此时，本已温顺的大海突起波澜，同时，天忽然黯淡下来，狂风肆虐，乌云堆积，正是暴风雨的前兆。一层层浪花叠高，猛然向岸边扑来，仿佛就要吞噬一切。幸好有经验丰富的老渔民提前看出不对劲，招呼了大家紧急退回岸上，不然，浪花一卷，大家可就都要葬身鱼腹了。
这场暴风雨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直到西方来人，施了什么法术，才使得东海安澜。
“那就是剑仙大人，”爷爷指了指天边，“一百多年，剑仙大人三年来此一次，保佑东海安澜，我们的生活才会这样安宁。”
“剑仙……大人……”孩童似懂非懂，望着天上那个身影的目光里，充满着崇敬之情。
一百二十年。自琼华陨落、派中弟子被囚东海已经整整……一百二十年了。
慕容紫英立在海边悬崖上，目光深邃的望向东海……
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
唯有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二十年前说与梦璃的话依稀印在脑海里，连同一百二十年前卷云台上天河的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
恍惚间，他想起了这样一个身影。玄冰中寂寥孤独，卷云台上傲然不羁，以及……这百年来东海最深处那间牢室独坐榻上的背影……
一百二十年前，琼华刚刚陨落。月牙河谷，他从昏迷中醒来，便见天河手执后羿射日弓倒在一边，而菱纱跪坐在那儿，泪水满面。
不是不哀恸，不是不心伤。十几年来家一般的琼华就此消失于天地之间，他的心比谁都痛。
剑舞坪、太一宫、醉花荫、清风涧……师公、夙莘师叔、怀朔、璇玑……通通化成记忆的尘埃，散落天地，遍寻不得。
但是，他不可以沉湎于此。梦璃身滞幻瞑不知何日能归，天河仍旧昏迷不醒，菱纱身子日渐孱弱，掌门被缚东海前将复兴琼华的重责交付于他……他不可以松懈。
过了三日，暂时安定好一切后他御剑去了东海。
总要，看一下他们……总要，与过去告别。
东海风起云涌。这不是普通的暴风雨，慕容紫英深知。
但他又能如何？那个人是那么孤绝，就是被贬东海漩涡最深处，在此之前也要搅得天地不宁。
立在悬崖上的慕容紫英看向忙乱的渔村，深叹一口气。此事还需那人相助才行。
他无奈的念起避水诀，闪身进入东海。
所谓漩涡，其实十分宁静，宁静到死寂的程度。慕容紫英觉得身上陡然一阵寒意。
他这般修为在这里呆了不过一炷香便已受不了寒意，那么琼华派那些弟子呢？他不敢去想，却也忍不住去想。
去见了掌门，她被束缚在一间小小的囚室，但下了结界，慕容紫英不能靠近。五百年的囚禁，已是恩泽。
这是天命，并非天道。
但他慕容紫英又能如何。
他远远的向夙瑶下跪行礼，便离开了。转身向漩涡最深处行进。
东海漩涡最深处，黯然不见一丝光芒。无边无际的黑暗，压得人无法喘息。
慕容紫英远远的站在一处礁石。前方黑暗尽头的被玄冰包裹的囚室，便是那个人所在的地方。
当年秘台上的一掌，早已断了他俩师叔侄之名。羲和阳炎留在体内，这几日每至午时都折磨的他难以自持。
他恍然明悟那个人十九年所有的痛，所有的伤，所有不得不忍受的背叛和无垠的寂寞。
十九年……整整十九年。而如今，却是遥不可及的，千年！
玄霄……师叔。
“谁！”暗哑的声音从黑暗处传来。东海最深处，他的灵力几乎被压至一层，而这密布玄冰的囚室更是遍布结界符咒，那个人竟然还可以一丝灵力聚成声音传出来，果真是……他一直崇敬的人。
慕容紫英从礁石后走了出来，行进几步，隔着厚厚的玄冰，一如当年初见，抚袖拜下：“弟子慕容紫英，拜见玄霄师叔。”
“慕容紫英……”那人低低唤了一声，“竟然是你。”
随即那人不屑的一哼：“果真是琼华派教出来的！吾已非琼华之人，担不起你这声‘师叔’！”
慕容紫英身子一晃，随即暗自苦笑。他向来重诺，但当日禁地中的一诺，他仍是毁了。他欠师叔的，此生都无法偿还。
“弟子知晓。是琼华欠师叔良多，不论如何，师叔仍是师叔。”他低头回道，“弟子不论是非因果，仍随师叔差遣。”
周遭静默下来。这样的沉默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更显漫长。
那人似乎远远的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吾且问你，若是时间回溯三日，秘台之上，你可会再与我拔剑相对？”
“这……”慕容紫英犹豫。
“呵，”那人嗤笑一声，“果然。慕容紫英就是慕容紫英，一杆青竹宁折不弯。好，当真是好！”语气中讽刺之意颇为明显。
“师叔，”慕容紫英拜下，“弟子不知，但弟子明晓，天道如此，天命难违，天地不仁。弟子从不计较所谓天道，弟子心中有道，自会判言。而师叔……确是错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若是时光回溯更早，弟子定不会让师叔孤独十九年。弟子愿常伴师叔左右……”偿还琼华欠师叔的债，也偿还我的债。
“纵使吾已入魔？”
“纵使师叔成魔。”
又是沉默，许久，那人终于再次开口：“起来吧。与我说说外面的情况……”
……
这一晃已是一百二十年，慕容紫英每三年至东海一日，陪那人说说外面的情况。说到天河双目失明，说到天河菱纱成亲两人十分美满，说到琼华原址重建发展平稳，说到菱纱寒气深种与世长辞，说到百年梦璃终于归来……
偏偏没有说到自己复兴琼华心力交瘁，偏偏没有说到自己每日午时阳炎噬心痛不欲生，偏偏没有说到自己助菱纱驱寒却已寒气反噬，偏偏没有说到自己百年韶华尽逝青丝染霜……
在慕容紫英心中，从来没有自我的存在。他，之于别人是明灯，之于自己，却是最无关紧要的。
慕容紫英立在悬崖上，百年来他在入海前总会立在这里，看着脚下渔村，看向海洋尽头，看着浪涛向岸边涌来，波澜壮阔。
人可以微渺到在这苍茫大地之中，仅仅是这滚滚浪涛中一叶无根浮萍，不得静止，不得掌控，不得……归去。
身似蜉蝣，谁又会是这天命所归？谁会成为谁的依靠？谁的拥抱又会温暖谁的伤？
如今，琼华复兴平稳已不需要他去引导，天河有梦璃照顾也不需要他去看顾……需要他慕容紫英的人似乎并不存在了。
“为何站在那里？”熟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慕容紫英讶然回首。
来人一袭蓝边白袍，暗红色的长发未束，在咸润的海风中飘扬；衣袖翻飞中的身影傲然孤高，肆意不羁；眉间朱纹似火，更衬得龙章凤姿……
这分明是……玄霄啊！
“师叔，你怎么……”慕容紫英不敢置信，惊喜之余却又隐隐不安。
“不必在乎，”玄霄走到他身边，抬手抚过慕容紫英那如雪白发，动作中一丝颤抖，“你从来没有说过……罢了，吾已为魔，紫英你可否在意？”
“师叔，”慕容紫英抬头，“弟子的答案百年之前便已给出。”随即低头，如秋水眼眸黯淡下去：师叔已经脱出东海，大约……也不需要他了。
“慕容紫英。”玄霄皱了皱眉，唤。
“弟子在。”慕容紫英恭敬回道。
“我已脱出东海，你以后不必再与我说这外界世事。”
果然如此……慕容紫英顿时觉得心空了一块。
“以后便与我，说说你罢！”玄霄柔了嗓音。
慕容紫英猛然抬头，吃惊的望着玄霄。
玄霄仿佛是被慕容紫英这过于惊讶的表情取悦到了：“怎么？不行吗？”
“弟子不敢。”
突然东海波澜再起，浪高九层向岸边扑来，猛烈地拍打着礁岩海滩。
“以后叫我名字，不必拘礼。”
慕容紫英内心一颤：“师叔……”
“哼，迂腐不堪！”玄霄气结，却偏偏拿面前的人无计可施。随即似是嫌浪涛声太过扰人一般，广袖一挥，海浪渐止，慢慢平复，只余一朵朵浪花逐着前浪。
东海安澜。
“罢了，以后漫长的时光，我总会让你习惯。”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安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