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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hapter3·鬼泣继位者(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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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后,海富贵再也没有找我。他在我的宫殿里像是一个帝王,太监都是他的奴隶,宫女都是他的泄欲工具,我所住的地方,日日笙歌,酒池肉林,与世隔绝。
十二岁的时候,庇护过我一次的皇太后去世了。她死的时候,刚好在冬天的尾声,绒花般的雪还未落到地上,就融化得无影无踪。细雨和碎雪从苍穹凌乱地飘洒而下,地面开始有微微的潮湿,温暖的春天却还没到。
盛大的祭奠过后,皇宫里所有人都需披麻戴孝。最初的七天,每个清晨,天微微亮的时候,所有皇族子弟都要到皇太后的灵台前跪拜、祭灵。在那里,我第二次见到了父皇。他一身金黄色的锦缎龙袍,外面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长得拖曳在地上,如同一段黑色的鱼尾。他总是最先出现在设了灵台的大殿,所以后来的人都只能站在门外静候。祭灵的最后一天,皇族子弟之中,只有我最先到了,我看到两名青衣卫,就自觉安静地站在门外。
父皇如常地跨出门,看到了我,就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他俯下头看我,瞳孔在短促的一刹那瞬息万变,我低下头,平静地接受,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吾王安康。”父皇没有说话,从我身旁穿行而去,我抬起头,看到他的黑色披风消失在廊檐的转角。
不久,父皇病入膏肓的消息就在宫里传开了,这个时候,有七个老人出现在皇宫里。
当时我在父皇的大殿外游荡,突然一阵啸叫的大风把我吹倒,我跌坐在地上,看到七个白色人影如同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在广场上,站在两块巨大草坪之间的白色大道上,现身的时候,地面上的草屑席卷而起,纷乱地飞扬。在场太监和侍卫都在原地双膝跪下,俯身贴地,显得恭恭敬敬。
那七个老人向大殿缓步而行,一线阳光刺穿了云层,投射到广场上,使他们雪白的羽织长袍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翩跹如同展开的银白羽翅。他们步入大殿之后,广场上的流光溢彩依然久久不散。
第二天,一个传旨太监领着几十个随从,浩浩荡荡地来到我的宫殿,海富贵放开一名怀抱的宫女,从软座上下来,一脸惊诧地和我出去跪地接旨。当听到圣旨明喻,父皇决定将帝王之位传给我的时候,海富贵突然全身剧烈地抖动,口吐白沫地倒了地上。
传旨太监寻人耐味地看着我,动也不动地站着,但我没有起身接旨,而是拍着手,蹦蹦跳跳地走进厅内,跳上了大厅前方中央的那张软椅,就在刚才,海富贵在这里和一名宫女放肆地亲热。我在上面来回跳跃,我看到那个头发还有点凌乱的宫女一脸惊恐,站在门前,仿佛被死亡的气息笼罩。
不久,就有金银珠宝源源不断地送入我的宫殿,全是皇族和大臣们派人送来。那些金子银子都被朱红色的大箱装载着放在庭院里,一层一层地垒叠起来,我将它们全部打开,把所有的奇珍异宝倒在草坪上,堆成金山银山,又把所有的珍珠项链挂在树上,装饰成火树银花,于是整个庭院都在天光下大放异彩,彩虹般的绚烂光芒刺得人的眼睛流泪。
我嘻嘻的笑着,用珍珠向宫殿里的太监宫女们扔去,砸他们的脑袋,他们惊惶无比,却又不敢闪躲,我用价值连城的玉碗将一个太监砸得头破血流,他就是那个把狗屎拌在米饭里的人,他的头流满血浆,还笑吟吟地对我说:“主子飞花摘叶,百步穿杨,真的是武功盖世,连江湖一等一的高手都望尘莫及了。”
我呵呵地问他:“你今天吃的是什么饭?”
他扑地一声双膝跪地,脸贴着地面,大汗淋漓的不敢说话。一连几天,我都看到他跪在那里,濛濛的冰雨湿透了他的衣服,又在凌晨时分冻结成冰,他僵死在地上的时候,我一眼也没有瞧他。
父皇驾崩的那天,我第三次和他见面。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我没再装疯卖傻,我慢慢的走向父皇,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死静的房间里均匀而清晰地响着。
床上的父皇,面容看起来焦黄而憔悴,眼眶干枯得像是病树上的两口被虫蛀出来的洞坑。他的皮肤黄得像残秋的枯叶,即将消逝。他不再是号令四方的君王,而不过是一个垂垂病矣的迟暮老人。我走过去,跪在床旁,我知道他有很多话想告诉我,而今,这是唯一的机会。
父皇抓住我的手,我能感到他手指骨如同铁索一般冰冷而坚硬,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很微弱,断断续续,我把耳朵凑近他的嘴唇,听到他说。
“这些年,难为你了。”
我低声问:“你告诉我,谁要杀我?”
父皇的瞳孔露出惊惶的神色,嘶哑着问:“你要复仇?”
“嗯。”
我回答,突然觉得他根本不是一国之君,而是可怜可悲的老人,他的一生都被看不见的绳索束缚,他只是个傀儡。
父皇沉吟了一会,发出一声石沉大海般绝望而无奈的叹息,他说。
“登位后,你抬头看天,天空上有一座城,那是历代帝王的坟墓,也是长老院的所在,你要复仇,就要想办法上去。”
“什么意思?”
“整个长老院都是你复仇的对象。”
“说下去。”
“地上的一切,只是一个庞大的空中楼阁,我们的生死、命运,很早就被操纵在天上的七个长老手中,但是,他们之间也分成了两派,彼此争权不休,而我们所有人,都只是他们的棋子,谁当皇帝,谁要死亡,谁能活着,都取决于他们争斗的结果。”
“所以,我母亲的死,岚弘的死,你的死,还有我之所以活着,都是他们决定的?”
父皇微微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凄凉,而且诡异,像是隔着一层迷蒙的冷雾,他缓缓地说:“除了一点,你都说对了。只是我的死,是你决定的。”
我沉默,安静地听着。
“你对我说‘吾王安康’的时候,你眼里满是深仇大恨,一心要将我取而代之,所以我想,这王位也应该交给你了。我服的毒发作得很慢,所以让你等了一些时候,现在,我的五脏六腑都几乎坏死,而且硬得像石头,再过一会,我就不能呼吸了。但在死前,我希望你能听我一句忠告。”
我缓缓地开口:“你说。”
“当你要大开杀戒时,希望你想一想,你要杀的人是否该杀。”
我点头,说:“我会有分寸的。”
父皇看了我半晌,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孤绝而冷寂,如同残冬季节的仓皇落日,在平原的尽头无依无靠地沉落。他说。
“真想不到,十二岁的你,会说出如此老成沧桑的话,你不该变成这个样子的,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的母亲,唉,我这一生活得太窝囊了,连一点争取反抗的勇气也没有,幸好你不像我。”
仿佛有什么涌上我的喉咙,我用力地吞咽,把它吞了回去,缓缓说:“你放心的去吧。”
父皇点点头,他的生命,如同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从一马平川的原野上缓慢地褪去,临终前的一刻,他回光返照般的说了好多话,才缓缓地闭合眼帘,安静地永久沉睡。
我推开门,仰头看辽阔的天空,我看不到父皇所说的那一座城池,我的眼里,只有满天死气沉沉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