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东风花千树

7、欢情薄

　　那是回宫后的第二日。

　　那一场谈话于她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华辰曦把她叫到了一处无人的庭院里，滟如正觉诧异，脸上还擎着笑容，“华大公子今日好兴趣！没去斗牌饮酒，怎么想起我来？”

　　华辰曦摇摇头，叹了声气，“依我看，你是身在狼群而不知其险，身入虎口而不知其危了！”

　　滟如面色一滞，“这话又从何说来？”

　　“近日你仿佛常与李氏子弟走动，是也不是？”华辰曦开门见山。他只说“李氏子弟”，并没点名了姓名，滟如心里猛然一提，张口刚要辩解。华辰曦扬了扬手，“这事今日你知我知，并无第三人知道。你无须向我隐瞒。若我有意害你，今日还来找你么？”

　　滟如亦觉惊奇。华辰曦此人，一向是贵公子的做派。并不喜欢是是非非。而今日，又怎么管起儿女情长的这档子事来？

　　滟如觉他说的有理，一颗心渐渐安放下去。也不言声。只见华辰曦面色沉静，忖度了半晌，“我们几人十三四岁入宫，相处已有一年半载，虽然日子不长，但朝夕相处的情意却不是他人可比。滟如，若有一句逆耳忠言，你听，还是不听呢？”

　　她大概预料到了他要说的话，已经做好了反驳的准备。果然那一字字不出所料地听在耳里，“你若是换一个人，即便家世样貌差些，若一心一意待你，便也值了。这李桓成风流好色的名声，是京城中人人有所耳闻的！而滟如你是何等样的才情品貌，便许了他这样的人，日后好甘心么？”

　　滟如其实心里也明白。可是初尝了情意滋味的少女，又岂能轻轻松松被这一头冷水浇灭？她偏偏仰着脸，一脸执拗地说，“传闻究竟是传闻。我还听见宫女们说华大公子好赌好色，常常出外寻花问柳，难道也是真的么？”

　　“谁这样胡说，我去掌他的嘴！”华辰曦双目一瞪，手在案上一拍，震得当时木屑飞扬。他虽然喜爱玩乐，女色上却最洁身自爱。听到这样的传闻，自然气愤非常。

　　滟如心里有些后悔，触在人家最不能忍受的伤口之上，却还是一脸固执地不动声色着。

　　华辰曦被她这样一激，却是怒极反笑，“原来我是最好管闲事的，旁人却未必念着我的好，还反在我身上插上一刀呢！我原本也大可袖手旁观、明哲自保才是。你当那李桓成是什么好人么？那么我昨天半夜回来，瞧见和你妹妹私相授受，在暗处搂搂抱抱、情状猥琐的，还不知是谁呢！”
　　说完便已拂袖而去。

　　滟如直愣了半晌，才醒过来。忙忙追去门去，“华公子！”

　　华辰曦早已没了踪影。滟如怔怔在原地坐了半晌，又怔怔地，回到湘水畔去。一路神思恍惚。华辰曦的话仍在她耳边回响。那是真的么？也许他是看错了……

　　她自己也知道，潋颖有个夜间私会的情郎。可那人……怎么会是李桓成？天地间岂有如此巧合的事？

　　她一路分花拂柳，走得跌跌撞撞。绕了半晌，竟在一处花园中绕不出去了。那花园中景色幽美，在群芳掩映中有一片人工湖泊，假山上的流水汩汩流淌下来，合着鸟雀的啼鸣。滟如这会儿觉得脑海中纷纷然的混乱，而全身也已经力气尽失。她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怔怔望着前方。

　　她这会儿神思恍惚，天地间的一切都于她再无挂碍一般。

　　而她看不见别人，别人却看得见她。

　　隐藏在湖水隐蔽处的画舫中，有一对男女原本在卿卿我我，忽然被她的出现惊了这对粘在一起亲昵的鸳鸯。两人俱是一惊，慌乱中抬头去看，都是大惊失色。

　　那男子不禁喃喃自语，“怎么是她？”这惊慌之下，他手中握着的一方巾帕竟落入水中。

　　那巾帕是那女子亲手所绣。那女子眼见自己耗尽心血送与他的礼物便这样随水漂流而去，朝背对他们坐在山石上那女子的背影望了一眼，出了一声冷笑。那一双柔荑竟带了肆无忌惮的挑逗意味，伸进了男子的衣衫，在他怀中轻轻抚摩，她的声音甜的发腻，“你怕见她么？”

　　男人心慌意乱之间，她这不合时宜的挑逗更惹得人心烦意乱。他推开了她的手，带着不悦地低低斥道，“我哪里知道她是谁？我怕什么？”那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咬着牙根，哼了一声，冷冷嘲讽道，“原来你不认得她？呵，你只怕，是拿人都当成了傻子！”

　　她愤愤然站起来，引得小船一阵摇晃。

　　他于是便更觉得惊慌，怕她做出些更出格的事，压抑了心头烦躁来安抚她，“你快坐下，潋颖，被人发觉可不是好玩儿的。”

　　潋颖发觉了他的惊慌，便更有了幸灾乐祸般的快意。她恨恨地发着笑，“你知道怕了？你怕她看见是不是？我偏不让你如愿，你瞧，我只要站起来，对着她扬扬手，甜甜地叫出一声‘姐姐’，你这戏怕是再演不下去了。做你什么娥皇女英、共事一夫的春秋大梦去吧！”她欺身便要站起来，一手伏在船沿上，做出张口欲呼的模样。

　　李桓成刹那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朝她扑过去，一手捂住了她的嘴。两个人同时倒在小船的地面上，小小舟子一阵翻天覆地的摇晃。潋颖拼命挣扎着，拳打脚踢地反抗他，在他捂住嘴唇的缝隙间，断断续续挣扎着，一行眼泪流出来。潋颖偏偏是歇斯底里地压低了喉咙叫着，“你当我是傻子么，任你这样欺侮戏弄！你以为我不在那儿，便是瞎了聋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么，大公主通通告诉我了！你和她百般的调情，眉来眼去，当着众人的面前，你好不要脸，你好不要脸！”

　　她的眼泪像流水一般涌出来，李桓成压住了她大半个身子。潋颖兀自拼命挣扎，她像濒死的野兽一般嘶叫着，撕咬着，“我告诉你，李桓成！开始是姑娘太傻，上了你的大当，你偏我说你是皇室宗亲，我便信了；后来发觉你不是，你又说你是驸马的亲弟弟，那也是丞相的儿子，也便罢了。然而你是什么？你不过是跟驸马沾亲带故的堂弟，是个小小卒子罢了，我同你在一起，是你十八辈子烧香修来的功德！你还要去拈花惹草，还要招惹上她！她有什么好，从小便是如此，从小她便是天上的月亮，爹爹宠她，众人疼她，她要什么便有什么，吃的穿的哪一样都比我好！

　　“现在你也偏要去喜欢她，是不是？我会让你如愿么，我会让你得逞么？这一回我偏偏不让她！李桓成，你不与我在一起，我要教你身败名裂！”

　　李桓成头大如斗。他把头抬起来，发觉对面的石凳上早已空空如也，滟如早不知到了哪儿去。他心里骤然松了一口气。

　　李桓成来不及去想滟如究竟有没有发现，低下头来，看着满脸涕泪纵横的潋颖，松开了捂住她口鼻的手，“闹够了没有？”

　　潋颖流着泪，一脸固执地说，“我偏要闹！你若要同她在一起，我天天闹到你府上去，闹得你阖府鸡犬不宁，做鬼也不饶过你！”

　　这会儿滟如既然已经不在左近了，李桓成的危机便已解除，他天性的风流又开始故态复萌。他低头柔柔咬着潋颖白皙柔腻的脖颈，在她耳边轻轻道，“你做了鬼，必定也是个艳冠群芳的美人儿。”

　　潋颖并未留意到李桓成态度的突然改变，她兀自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怨恨着。李桓成嬉皮笑脸地拉着她的手向自己脸上打去，“是是是，颖儿说的是。小的惹小姐动怒，该打，该打！”

　　他这百般诱哄，终于惹得潋颖扑哧一笑。

　　李桓成做小伏低地赔笑脸，曲意逢迎地来哄劝她，不时在她耳边喃喃低语。潋颖微微蹙眉，似要显出轻嗔薄怒的模样，眼珠儿一转，却又有了主意。她打定了主意，便索性闭上了眼。这一次，她没有警觉地拉开他不断下移的双手，片刻间便已当机立断，顺从地倒在李桓成的怀中，甚至柔顺地自己解开了衣扣……

　　湘水畔。

　　滟如一张张翻阅自己曾经写下的那些诗句，她写“一寸还成千万缕”、“只有相思无尽处”，诗笺转眼间又被泪水浸湿了。

　　春梅在外扣了扣门，“小姐用不用晚膳？”

　　滟如轻轻答，“不用。”想了片刻，又叫住她，“二小姐可回来没有？”

　　春梅答道，“二小姐不曾回来。”

　　“知道了，你下去吧。”她原本是想问潋颖的，然而潋颖却久候不至。

　　滟如收拾了诗笺，抹去了脸上泪痕。在薄暮中推开了门，提起了裙裾越走越快。她要闪避过路的从人侍女，还要躲开相识的人群，一路提心吊胆，胸腔里一颗心跳得飞快。然而她急于要见他，她一定要见他！她要亲口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样？

　　她到了练马场外的时候，已狼狈得不成样子，她气喘吁吁满面通红，头发一缕一缕垂下来。衣裙的下摆在尘泥中沾了土，她自己也是满面风霜的模样。

　　她没想到真的会等到他。

　　李桓成见了她也微微吃惊，但是转瞬而逝。滟如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苦笑着说，“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你，我想第一次是在这儿遇见你的，只好来碰碰运气，看来，老天还算给我这个面子。”

　　滟如又是一声苦笑，再把头抬起来，一字一字道，“我到这儿来，只为了问你一句话。”

　　李桓成已猜到她要问什么，他避开了她的眼睛，心里不无后悔。

　　果然滟如道，“你对我说的话，还算不算得数？你心里只有我一个么？”她问出这话来，鼻尖一酸，眼泪又要落下来。

　　李桓成看着她娇娇柔柔、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一动，也顾不得什么便上前一把将她搂在自己怀中，“我说的话自然都是真的，滟如，我喜欢你。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看，我怜你爱你，我的心怎么还装得下其他人呢？”他是风流场中打滚的人，这些话手到擒来。

　　滟如一颗心放下来，任由他搂在怀中，再也没了追问的力气。

　　她也不想再追问，有这一句便足够了，她只有信他，也只好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