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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殊途同归 ...

  •   我怔怔地看着她,这分明是师姐,就算将天下所有的布都蒙到她脸上,我也认得她是师姐。可她的目光如此陌生,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决心在里面,更有弃一切如尘埃的决绝。这种决绝和断然,我从未在师姐脸上见过。
      众人也都看着她,不清楚她的来路,打算静观其变。
      记得夏羽温曾用两句古诗赞美我:“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说的哪里是我,说的分明是师姐,只有她才有这份无可匹敌的优雅。
      她走到我的面前,突然盈盈跪倒,我连忙伸手去搀,她却道:“方掌门,你是小女子的恩人,受小女子一拜是应该的。”说话的声音比起师姐来要略为低沉。
      我更是一怔,心想她难道不是师姐?不是为何这样像,是又为何对我下跪?猜不透她要做什么,接她的话道:“我不记得对你有什么恩?”
      她道:“小女子是蒹霞村的村民,当年村里发了瘟疫,是恩人送来的草药救了小女子全家,恩人的大恩大德,小女子全家没齿不忘。”
      众人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来,纷纷道:“原来如此!”我想了一想,以前在莫哀山上时确实采过草药发放给邻近的村庄,只是村庄的名字早已忘却,更不用说是村庄里素未谋面的一个人。
      她站起身来道:“小女子名唤断线,父母月前都已归天,从此孑然一身。请恩人准许断线今后追随左右,终身服侍恩人,万望恩人不要嫌弃。”
      此时我身后的本门弟子都不禁议论纷纷。一个道:“这好象是方师姐,难道不是吗?”另一个道:“是挺像的,不过也不太像。”又一个道:“如果是方师姐,又何必装神弄鬼?”却又有人很肯定地道:“不是的,绝对不是的。”
      撇开我身后同门的讨论,人群中又有人阴阳怪气地道:“断线姑娘,你可要想清楚呀,咱们的方掌门可是有特别癖好的,你跟了她,要做的,可不止端茶送水这么简单哪!啊哈哈!”他身边的几个人都轰笑起来。
      我身后的六师姐按耐不住,正要怒喝,另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已响起道:“你这个妖人,放什么屁!方掌门有胆有识,是性情中人,俺郝同源就是服她!你要不服,就出来和俺单挑,躲在别人屁股后面算什么好汉?”
      先前那阴阳怪气的声音顿时没了声音,隔了一会细声道:“我只是开个玩笑,老郝别动气。方掌门我也是很佩服的。”郝同源得意起来,接着再骂两句:“缩头乌龟!王八羔子!”呸了一声,这才作罢。
      断线等他骂完,神色不变地答道:“能跟着恩人,是小女子的荣幸,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登时鸦雀无声,人人都看着我如何回答。我看到她眼神里的坚定,明知无法拒绝,也更想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点头道:“好,断线,你要跟着我就跟着我吧。不过,不要叫我恩人。”
      断线的眼角浮上笑意,应道:“是,掌门。”站到了我的后侧。所有人的眼光都一起朝她瞟去,她只熟视无睹。
      谢饶道:“今日天色已晚,依老夫看,赵坚之事不如明日再议,反正也不急在一时。”
      众人都同意,于是将赵坚暂时关押后各自散去,在昭廷名下的福云客栈休憩。
      断线果然和我寸步不离,用过晚膳就跟我回了房,我正要让她自行安睡,她忽然吹熄了烛火,慢慢地拥抱住我,隔着面纱以唇相就,我这才明白她要做什么,忙一步跳开道:“断线,你做什么?”断线柔声道:“掌门,断线心甘情愿服侍掌门,望掌门不要嫌弃。”黑暗之中只听得她的语调充满柔情蜜意,恰似在和意中人说话一般。我心头一恍,瞬时想起了那个我十六岁就爱上、不惜与整个师门反目、曾暮暮朝朝思念着的人,但随即想起种种前事后事和她的不辞而别,心里慢慢沉静下来,犹如一股清泉从头缓缓流淌而下,我微微感到寒冷,却清晰无比地知道,就算真是师姐回来,我也不可能和她再回到以前了。如同落花不能长回枝上,时光永远向前,我现在爱的人,只有肖昙。认清了这一点,心里也不知是喜还是悲,或许悲永远失去了心爱的人,却也喜终究摆脱了这样无望纠缠的恋情。
      我已是定下神来,不觉为自己的清醒而高兴,硬起心肠不看她的脸,重新燃起火烛,只温言道:“断线,请你到外屋睡吧。”
      断线怔住,定定地看着我,不敢相信地道:“难道你…你真的爱上了肖昙?”我点了点头,听到肖昙这个名字,想着她的笑容,心头不禁升起甜蜜的喜悦来。断线捕捉到我嘴角的一丝笑意,整个人都凉了。火光跳跃之中,只看到她的眼眸里伤心闪耀,像极了师姐那哀愁无奈的眼光。刹时间那天夜里所有的呼吸心跳,滑行和战栗又重新倒映在我眼前,隐约之中她仿佛又握起我的手,在我耳边柔声地说:“别怕,别紧张。”
      随着这句话,记忆里许多我自以为已淡忘了的片段却纷纷迅捷无比地穿插到我眼前,我不禁惊恐地道:“断线,你别这样看着我。”
      眼前猛然一黑,我再也承受不住,终于昏厥了过去。

      一滴水滴到我的脸上,犹有余温。我睁开眼睛,只见串串泪珠从断线幽深的眼睛里滴落下来,在暗红的火光下发出明珠般的光泽。
      泪水打湿她的睫毛,也打湿她的面纱,使面纱隐隐透出她的轮廓。她一动不动地俯视着我,她的眼神伤心欲绝,又茫然无措。微张着嘴,仿佛要说出千言万语,又哽在当下,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仿佛看到了莫哀山上的自己,心里一片混乱:“如果她是明颜,怎会为我而哭?更不会掉这么多的眼泪。如果她不是明颜,那更有什么理由哭呢?”
      隔了片刻,我心想既然她蒙着面纱,不承认自己是方明颜,那我就只把她当断线。于是坐起身来道:“断线,我喜欢女子你已经知道了,不过这其中的曲折你恐怕不知。既然你打算一直跟随我,我也愿意把所有的事告诉你。”
      断线怔了一怔,随即点点头。
      我原原本本将如何发现自己爱上师姐、如何走近萧控、又如何被逐出师门隐居在莫哀山、伤心之下沉湖自尽又被肖昙救起、肖昙如何鼓励我乐观活下去等事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见到断线的眼色如黄昏般黯淡下去。
      我最后道:“和肖昙在一起以后,我才明白真正的两情相悦是快乐甜蜜的事,而不应该有猜疑、伤心或隔阂。”
      断线的面纱轻微地颤动,道:“也许你师姐只是不能忍受别人那样说她……”
      我轻轻点头:“我也这样想过。可是她如果想和我在一起,就不得不忍受别人这样说她。因为两个女子在一起,别人的确会这样想。”
      断线猛地摇头,道:“不!我是说她不愿意以你同门师姐的身份来爱你,背负起误导和教唆的责任!”她的声音一下子提高,我不由得吓了一跳。
      我从怀里取出师姐以前写给肖昙的求救信,道:“这是肖昙给我的,是师姐亲笔写给我的绝交信,信里说得明明白白,不愿沦为武林的笑柄。”
      断线惊道:“胡说!这信是假的!”伸手便想夺信。我定睛看着她,她的手停在半空。
      这句话一说,我立时再无怀疑,断线果然就是明颜。她也定神看着我,半晌终于认命地一笑,道:“小隐,你从小就机灵。”缓缓摘下面纱,脸色雪白,遍布泪痕,正是一别数月的师姐。
      她歉意地一笑,道:“对不住,是我骗你在先。”我低声地道:“不要紧,我们扯平了。”这一刻终于明白她为何要假冒断线了:她的确是爱我的,可她始终不愿意以我师姐的身份来爱我,去承受调唆之责,而情愿换一个陌生人的身份,甚至不惜为奴为婢,这才能心安理得地日夜和我在一起。
      一切都明白了,可一切都太晚了。就像萧控那样,真相大白的时候也就是无可挽回的时候。无从知道,我离开致幽山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致幽山上的众人又是如何对待她,才令她无论如何不愿以本来的身份与我相爱。我咬住下唇,苦涩从齿间传到我的五脏六腑,我五内翻腾,却无话可说。是要怪自己没能早些明白?怪她始终不曾明示?还是要怪众人对她不公平的残酷苛责?怪谁都不能回头了,我和她今生的道路,注定要分开走。
      “是我亲手把你推给了肖昙。”泪水干涸在她脸上,这张脸与莫哀山上我的脸是那么相似,难道我们注定要为彼此伤心却不是在同一时刻?
      她转身走向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背对着我,微微昂首,一饮而尽。她优雅的背影是那么熟悉,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可如今,浸透了哀伤两个字。
      她放下茶杯,转身面对着我,从袖中取出一方暗绿色的丝帕,轻轻抹去脸上的泪水,慢慢展开一个微笑,柔声说道:“小隐,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那天晚上去你房里,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并不是师父或其他任何人要我那样做的。”
      她语调中充满柔情蜜意,恰似在和意中人说话一般,眼底泛开喜色,风光旖旎,我看着她的这个眼色,回想那晚从生涩艰难到温存缠绵,也不禁脸上微烫,羞涩与柔情并生,轻轻叫道:“明颜!”。她顿了一顿,声音温柔低缓地接道:“能和你互相拥有,我求之不得,一生无憾。”
      她眉梢轻弹,深深地看我,目光里千种柔情,似水柔和,万般相思,如火灼烫,嘴角的微笑既娇羞盈盈,又喜不自胜。不知为何,我心里却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但在这一瞬间,直觉却告诉我,这样的她才是最真实的她。
      猛然间她眉眼紧缩到了一起,身体慢慢软倒。我猛撞过去,裙裾顿时将一张凳子绊倒,“当”地一声巨响。我只抱住她惊问:“你服了毒?”却分明听得自己的声音只在喉咙里盘旋,扭曲失真,竟不能发出口来。
      她摇了摇头,我见她脸上没有异色,并没有中毒的迹象,伸手去摸她的腹部,顿时彻骨冰寒:她吞了一枚定心锁!
      她斜躺在我怀里,却一笑,道:“我本来以为,这样死最好看。原来,任何死法都是很难看的。”
      我眼睁睁地看着层层冷汗从她额上冒出,却无计可施,心里恨到极点。原来傀儡师说的都是对的,武功好有什么用?天下最鄙陋的就是武功。萧控和师姐,一个两个,都这样生生在我面前死去,我一个都救不了。
      我手足无措,悲声道:“你撑一下,我马上去找大夫。”想将她平放下来,她已抓住我衣袖急道:“别去了,你知道没用了,倒不如让我把话都说出来。”她抓得这样用力,焦灼的眼睛看着我,仿佛我一走,她就会马上断气。
      我不敢再坚持,心里也清楚纵然大夫到了也无力回天,只得重新环抱住她,呜咽着说道:“你说吧,我听着。”
      师姐的眼光离开我的脸,像是穿越时光看到了以前的画面,略有欢喜地道:“那年我十八岁,师父把你带到我面前,要我照顾你。你那时瘦骨嶙峋,面黄肌瘦,一阵大风吹过,都会晃上三晃,浑不似现在这样俊美的大姑娘。”她笑了一笑,伸手抚摩着我的脸道:“不过你是美是丑,对我来说毫无差别,你就是我的小妹妹。致幽山上的日子很单调,有了你以后,我的生活就热闹了。”
      眼泪一颗颗地坠下,我在泪眼模糊中只看到血色从她唇上一丝丝褪去。师姐举起手帕来擦我的眼泪,接下去赢弱地说道:“后来你一天天长大,我看得出来,师父在暗中关注你,我知道她的打算,你会是致幽山的栋梁之材……”,语气忽转责备:“小隐,你如今已是一大派的掌门了,要坚强些,不要动不动就哭。”
      我“恩”了一声,眼泪却越擦越多,滴湿了她的衣衫。她停顿下来,怔怔看着前方,我等着她说下去,等着她说为何在堂上不愿坦呈她爱我,等着她说为何在隔殊城不愿随我上莫哀山,她却只沉默着,胸膛起伏。
      “小隐,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她的气息渐渐微弱,语不成句,喘了两口气,继续说道:“你总以为我不爱你…可一直以来,我都是爱你的,但…我…以为这是错的。我…一直不敢承认,现在…我要死了,我再也不在乎了…小隐…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眼皮垂下,声音逐渐低不可闻。
      如一把大锤轰然砸下,我的心顿时四分五裂,只哽咽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猛然醒悟过来,急忙出掌抵住她背心,催动内力。师姐又睁开眼来,她的脸在这一瞬间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嘴角一笑,连晨曦都失去了颜色。看得我又是动容又是伤心。
      “来人啊!”我大声叫道,凄厉的哭音回荡在整个客栈。
      她渐渐只有出气声而无吸气声,声音模糊地道:“小隐……把我的骨灰撒在莫哀山上……”
      许多形形色色的脚凌乱地踏到我面前,耳中只嗡嗡作响,却听不见我要听的声音。她眼睛终于阖起,脸色由雪白褪为惨白,最终无声无息。
      这一次,她是真的离开我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心深处轰然坍塌,我的心刹那之间到了半空,再无所依附,上下左右都是白茫茫一片。再瞪眼仔细看时,眼前漫天的雪花飞舞,一层层一层层将我埋葬。
      师姐们替我搭起灵堂,我在夜间守灵。
      我看着牌位,牌位上写着她的名字,她的姓氏早已是我的姓,就像我继续替她在这世上活下去一样。我安安静静地坐着,心里也暗暗惊讶于自己的安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这样坦然地接受死亡了。春天的晚上花鸟开始微微有了生气,我出神地听着,想着第一次下山时的情形。那时我已经在爱着她了,可我毫不自知,看到她被萧控踢飞,我的天地都倾斜了,从来没有想到死亡是如此可怕。回山的路上,她问我如果她死了,我会怎么办。我会怎么办,当时我惘然不答,我还只当她是姐姐,是半个师父,最亲的人,最不愿离开的人,尚不明白何为情爱,到后来恩断义绝,到了莫哀山上,已知情爱无望,反而盼着一死,以求解脱分离之苦。
      眼前已是永远的分离,可这分离没能让我更痛苦,往日所有的痛苦失望一层层叠加起来,加到如今,反而只是灰烬的份量。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到了尽头,反而是另一个开始,我只知道我不会再自尽求死,不仅是因为肖昙,更是因为我此刻明白死亡也不能令我更靠近她。距离是何等奇怪的事,并不是在身边的,就是最近的。我曾经和她同乘一骑,她圈我在她的臂弯,我听得见她的心跳,却不能猜到她心里想的是什么。现在一具棺木隔开生和死,我反而觉得更靠近她。我甚至觉得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真真实实地在我的身边,师父的震怒、众人的鄙夷,连我们之间因萧控所造成的那种看不见的隔阂此刻全都不复存在。
      爱从未像现在这样明晰过。
      “你说能和我互相拥有,是求之不得,一生无憾,在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肖昙和众人回来的时候,我已将师姐火化。
      谢饶主持商议处理后事,肖昙陪我前往莫哀山安葬师姐的骨灰。我将她葬在暮湖边的梅树下。从莫哀山回致幽山的那段日子里,我无数次地向她描述起我在莫哀山上的生活,她当时只是一笑而过,要不是临死前的遗言,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莫哀山会因我的存在也成为她心里魂牵梦萦的地方。
      我带肖昙去探望隐士鱼,他的屋里一切照旧,家什杂务摆放地井井有条,却都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灰,久已无人居住。
      我和肖昙对视一眼,肖昙揽住我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下了莫哀山,我们取道孤雾山独步峰,探望黑凤凰。
      多日不见,黑凤凰憔悴了不少,却也平静了不少,往日那种飞扬的骄气也沉淀下来。她不再下湖试图打捞萧控的黑棺,只住在我以前搭建的草芦里陪伴他。
      我说起昭廷为萧控翻案的事,告诉她萧控的弯刀已被悬在昭廷门口,做为后事警示,不可再以表象取人,她向我再三恳切道谢。我和肖昙都劝她离开独步峰,做回原来的黑凤凰,她只是摇头,态度坚决。
      辞别她出来,肖昙劝道:“小隐,你别担忧。有些伤口总要经过时间才会慢慢愈合,她终究会好起来的,你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树林的深处站着一个一袭黑衣的颀长人影,想是默默守侯地久了,孤独的身影似乎已和暗色密实的树林融为一体。
      我心里一宽,道:“曾少侠对黑凤凰痴心一片,有他在,我们都可以放心了。”
      肖昙想要跟我回致幽山,我也想在她身边宽慰她赵坚之事,于是一起回转。
      走在路上,迎面缓缓行来一个尼姑,停步在我们面前。
      我只当是出家人想要化缘,伸手便去掏银子。那尼姑低首合掌一礼道:“小师妹别来无恙?”
      我和肖昙都是一怔,那尼姑抬起头来和我对视一眼,我不由得呆住了。只见她一袭宽敞的僧袍,头上光光,竟是已出家的大师姐!
      大师姐见我不说话,微微一笑,忽然注意到我一身缟素,略微一惊道:“你这是为谁戴孝?难道是师父她老人家……”我忙摇头道:“是师姐她…过世了。”想起她临死看我的眼神,不由得泪水仍是泛上了眼眶。
      大师姐沉默片刻,叹道:“你们终究是没这个缘分。”向肖昙略一打量,道:“施主定是倾灵剑肖女侠了?”肖昙略有诧异,道:“我就是肖昙,”微一迟疑,想起了什么,道:“你是小隐的大师姐吧?”
      大师姐点点头,答道:“我现已出家,法号持衡。”肖昙不待她说完,已一手拉着她,一手拖住我,笑道:“小隐时常提到你,说是对不住你。来,我们坐到路边聊!”
      大师姐平和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看向我郑重地道:“不,以前是我对不住你,我现在才知道那是何等错误荒谬,我只期盼你能原谅我,不要记恨。”
      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这样说,向她看去,眼前的持衡与从前的大师姐判若两人,以前看我的那种厌恶鄙夷在她脸上早已无迹可循,她目光清澈,满是悔意,企求原谅。我一笑,摇摇头道:“那没什么,我早已看开。”
      想了一想,还是说道:“大师姐,你被迫出家都是因为我,我很过意不去。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立即在昭廷公告,说你自愿脱离致幽山,你就可以还俗,过你想过的生活,不必再当尼姑了。”
      大师姐却笑了:“我现在过的就是我想过的生活。”我一怔。
      她接下去道:“无爱无憎,别有天地。我今日来,只想请求你的原谅,消除往日罪孽。”我见她脸上流露出祥和之色,不知为何反而觉得陌生了,温言道:“你就算对我有什么往日罪孽,现在我已经原谅你了,也可以一笔勾销了。”
      她双掌合什,眼光向上一抬,落在我的脸上:“我往日的罪孽,不仅是对你所犯下的,更是对我自己所犯下的。”
      我倒是吃了一惊:“大师姐,我听不明白。”
      肖昙此刻插话道:“天这么热,你们肯定都渴了,我到那边林子里去摘些果子来吃。”我向她点点头,心知她是见情势有异,不便在旁,借故让我和大师姐独处。
      大师姐低头看着地上一只蚂蚁爬行,隔了一会道:“小隐,我那时鄙视你唾骂你,并不是因为我恨你和方师妹相爱违背伦常,而是因为我恨你爱的不是我,更恨你爱她爱得这样深,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但我最恨的,还是为什么我会爱上你。”
      眼前景物似乎一变,这句话的声音在我耳中回旋,我愕然看着她的脸,终于看明白这的确是大师姐的脸,这番话的确是从大师姐最里说出来的,极度的震惊让我不知不觉倒退一步。怎么可能呢?地牢里她看我的那种厌恶还夹杂着鄙夷的眼神,居然是因为爱我?
      大师姐看我的神情,情知我一时难以置信,释然一笑:“我恨我爱你,更怕大家看出我爱你,所以强迫自己作出最痛恨厌恶你的样子,好让大家都不会起疑心。本来我想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那也好。可师父最终把你找了回来,你心上始终只有一个方师妹,叫我如何天天面对你?想来想去,我只好选择出家。一开始是迫于无奈,到后来我却发现,那才是唯一的解脱之路。”
      我脑中昏昏沉沉,只觉得造化弄人,荒谬已极,想要说些什么,却只道:“这……我……”
      大师姐打断我道:“你不必介怀,我如今早已放下。只是在佛祖前忏悔时,想起当日对你所做的一切,深感内疚。不得到你的谅解,难以安心,这才来找你。”她顿了一顿,从怀里掏出一张素笺,递到我面前,道:“不过我这次前来,另外还受人所托,要送一份请柬给你。”
      我展开素笺,上面写着简短几个字,字体说不出的奇丽雍容,又萧散简远:
      “甜藕初熟,佳酿已香,芙蓉花下,邀君一醉。”下面的署名赫然竟是爱莲山庄费清莲!
      我顿时想起所有关于爱莲山庄的种种传闻:从来没有人进过爱莲山庄,也没人知道它到底是在哪里,更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干什么的,所有试图寻访它的人事后全都下落不明,如今竟然邀我前往,究竟是好意还是恶意?我进了爱莲山庄还能不能生还?
      大师姐见我脸色有异,劝慰道:“小师妹不用担忧,费公子绝没有恶意。”
      “难道大师姐认识费公子?”大师姐和我一样,从小长在致幽山,怎么会替神秘如天外之人的莲花公子传信?还如此替他担保?
      大师姐微一踌躇,看着我的神情,情知不说是不行了:“我刚出家不久时,还未能完全放下心里的系念,一日在荒野之中想要自行了断,正好被路过的费公子救下。”
      我心知她心里的系念就是我,一时低下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情爱无常,并非有意,我却心存愧疚,倒好象欠了她什么似的。
      她舒了一口气,接道:“想不到费公子年方弱冠,佛法竟比几十年的法师还要高深,我今天能够坦然放下一切,都要归功于他的开导指引。我在爱莲山庄住了半年,就如同脱胎换骨了一般。”
      她抬头看我一眼,道:“碍于山庄的规矩,我不能向你透露任何山庄的消息。我也知道江湖上有很多传说,将山庄说得十分恐怖。但你若信得过我,小师妹,我可以向佛祖起誓,你此行绝不会有半点危险。”
      我沉吟片刻,想起费清莲在昭廷救下为善一命,更劝服林其墨原谅为善,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会心存恶意,说道:“好!我去。”
      肖昙的声音在身后道:“我和小隐一起去。”大师姐低宣一声佛号,微微笑道:“费公子本有此意,只恐肖女侠见疑,才未敢相邀。”

      我想先回山略做安排,大师姐便约好十天后相候于致幽山脚,随即飘然远去。
      我们见天色已晚,于是在林中过了一夜。天刚蒙蒙亮,肖昙便拉我起来,往山坡上跑去。
      “你以前喜欢看日落,现在,我要你天天陪我看日出。”
      初晨的凉风吹动我们衣衫习习,我的发丝和她的发丝飘拂地纠缠在一起。我心里柔情起伏,心意涌动,不由得道:“肖昙,我爱你。”
      肖昙一怔,忽然一本正经地道:“小隐,你知道吗?有很多时候我觉得你常常会想一些其他人不会去想的事情,你好象总是会想在一般人的前头,有很多在他人眼里已经约定俗成的事,到了你这里,却往往被推翻,小隐,你最吸引我的就是这一点。我也相信,只有我能够欣赏。”
      说着,眼中光彩顿时溢出,亮过朝霞。梨涡飞扬,抬起我的下巴,深深吻了下来。
      良久,才放开我,笑嘻嘻地道:“你脸红的样子,朝霞也比不上。”
      忽而眉头一蹙,故作焦虑:“现在,连费清莲都知道我们是一对了,唉,我的一世英明……”
      我斜她一眼,她张开双臂,拥住了我,像是对朝霞,又像是对大地,大声地道:“小隐,我就是这样喜欢你。”她的胸膛和她的声音一样,热烈而激动。
      越过肖昙的肩头,彩霞正轻柔地缓缓散开,初夏的风掠过树叶,我在树叶的缝隙间隐隐看见萧控深夜般漆黑的双目和师姐带笑意的弯弯的嘴角,耳畔传来明晰的清朗笑声,恍惚间我不能分清是师姐还是肖昙在笑。但那一切都远去了,萧控也好,师姐也好,只能属于过去。眼前,我在另一个爱的怀抱。我确信荣辱悲喜,艰难困厄,这个怀抱都会坚定不移,不舍不弃。
      如果世上只有一种花,我就承认与众不同是我的罪。既然每一种花,都在阳光下怒放,今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在阳光下微笑。只要人们不会因喜欢牡丹而诋毁梨花,总有一天,所有的指责,不解,厌恶和敌视,终将如阳光下的薄雾般随风而去。
      我知道,我终将被理解,只是时间问题。
      **************************************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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