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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神机妙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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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作为陪都,保留了跟朝廷同样的班底,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比京城班底还要齐全。
譬如钦天监一衙。
钦天监与别处府衙不同,因需要精擅天文历法的人才专门任职,故而不走科举擢选一路,官员基本都为世袭,且非特旨不得改任。
五年前,钦天监监正杨廷甫卷入太子朱绍桢谋反一案,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自此钦天监便成了冷僻衙门,新帝即位后愈发冷落,以至缺员少位,勉强运转。倒是金陵的钦天监,既远离了权势,也远离了纷争,人丁依然兴旺。
官员们夜里观天象,白日推算历法、占卜吉日,便是一日差事。圣上毕竟远在千里之外,连解释天灾异象抚慰圣心的苦差都免了,实在是个养老的好所在。
已然到了巳时一刻,监正王利夫才打着呵欠慢悠悠地来到衙门,正堂本该属于他的主位上,却端坐了一人。
一身佛头青的圆领袍,绸绢溜光水滑,头发梳得纹丝不乱,一枚玉簪束于发顶,那张脸却面如冠玉,巍峨立体,唇红齿白,端的是贵气逼人。
王利夫揉了揉眼睛,认出对方正是昨日祭祀大典上的主祭官,眉心忽地一跳,残余的瞌睡虫顷刻跑了个干净,忙笑着上前拱手问安道,“不知章大人造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章舜顷安坐如山地领受着他的低头哈腰,只端起茶盏,微微一笑道,“是我没打听好钦天监的规矩,不知监正上值的时辰这般松闲,来得太早了些,该是我的罪过。”
王利夫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吞咽了几口唾沫才赧然道,“昨日夜观天象,歇得晚了些,竟然睡过了头,让章大人久等,真是该死该死。”
“昨夜那么个大阴天,我连半颗星星都没看见,您观出什么天象来了?”
王利夫心里叫苦不迭,此人真是来找茬的,眼珠子提溜着转,思忖应答之语,忽然瞄见旁边候立的一人,便急中生智道,“观察云层,亦能预测未来几日天象。”
章舜顷微微探身向前,颇有兴致地问,“哦?能预测几日后的天象呢?”
“未来十日左右吧。”
“准不准?”
“有七八成的准信吧。”
王利夫应答如流,方才情急下涨红的脸色已逐渐恢复了原状,然而下一刻却听章舜顷图穷匕见道,“这么说,昨日的雷雨,监正提前十日便知晓了是吗?祭祀的正日子一直拖到七日前才敲定,原来是为着这个缘故。”
章舜顷的语气十分平静,他的话却足以让王利夫的脑袋悬于铡刀之下。
王利夫猝然抬头,见他面上半分笑意也无,目光如视死人,腿开始不由发颤,忙道,“章大人明察,此事与下官无关啊。”
“祭祀大典是钦天监择定的吉日,跟你无关难不成跟我有关?”
章舜顷的声线陡然转冷,手里的茶盏咣当一下落在茶几上,震得茶水溅出几滴。
一时间满室皆静,唯有王利夫粗粗的喘息声,他的上半身近乎弯折得与地面齐平,为自己辩解道,“日子确实是下官敲定的,可昨日的雷电却不在下官预料之内。钦天监上下一致认定,昨日是这段时间难得的晴天,谁承想后来急转雷雨。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并非居心不良,有意为之啊。”
王利夫虽被章舜顷的突然发难唬得脸色发白,然而这番话又说得十分流畅,没有半点儿磕巴,像是提前许久就打好了腹稿。
章舜顷心中疑窦不减反增,不由看向候立在一旁那位身材清癯的中年男子。
此人名为宋之平,在钦天监担任五官保章正的职位,正八品的微末小官,负责记录天象变化,占定吉凶。
章舜顷辰时四刻便来了钦天监,当时衙门上下便只有他一人值守,面前这杯茶便是他奉上来的。
当他抛出同样的问题时,宋之平答复他的是跟王利夫近乎一致的话术:“按下官所推测的天象,昨日应是晴日转阴雨,打雷一事并不在预期。过往也常有测算失误的事情,毕竟神机妙算如诸葛亮,也没算到上方谷一战会下雨。”
章舜顷拈着手指,用眼神在二人之间流转,无人说话,陷入一种诡异的静。
贼人胆敢在皇陵布置下如此大的局,用火药伪造天罚,必须得赶上当日是个雷雨天,再不济也得是个雨天,否则无异于自露马脚,难以用谶言动摇民心。
而祭祀之日是钦天监敲定的,无论如何都逃不脱干系。可预测天象这件事,本就有诸多可辩驳的余地,人毕竟不是神,不能全知全晓。
其心可诛和误打误撞,不过于取决于判官一念之间,许是拿捏到这点儿,对方才如此有恃无恐。
可章舜顷信奉的是,凡事闹得越大,留下的蛛丝马迹必然也越多,他沉默了半晌后,问王利夫道,“监正所说的七八成准信,是如何得出的?平时总该有所记录存档吧。”
“这是自然。”王利夫立刻看向身边人,吩咐道,“还不呈上给章大人过目。”
不过片刻,宋之平便取来一本薄薄的册子。
每页一分两栏,左边是预测日期及对应天气,另一旁则是当日实际天象,若有气象变换,则一一详细记录,准确到几时几刻。
章舜顷略略翻了几页,有所出入者的确在两三成之内,便径直翻到最后一页,目光落在“七月廿八”一行上。
预:晴日,或在午后转阴雨;实:晴日,约巳时四刻雷雨。
笔迹全出自一人之手,也无任何修改增补的痕迹,章舜顷合拢了册子,直言道,“天象玄机高深莫测,总不可能所有人的预测都分毫不差吧?草案在哪里?”
“章大人不知,举凡天象预测,都是私下商讨好,有了定论才记上去。因而只此一本,并无草案。”
“有哪些人参与商讨?监正不如一并请过来,好问问是不是真的所有人都对昨日天象都无异议。”章舜顷顿了顿,意有所指道,“说不准有人预测得极准,反而被多数者强压过去,让明珠蒙了尘呢。”
王利夫眼神飘忽不定,落在了默然而立的宋之平身上许久,几番审度拿定主意道,“祭祀之事是由宋之平推算了日子,下官拍板钉钉的,至于钦天监其余人也一并看过,并无异议。”
章舜顷将王利夫的一切神态尽收眼底,饶是知道对方必然有所准备,也被他这副要拉所有人下水的架势震撼到了。好在他还留有后手,便意味不明地勾起了唇角,问道,“监正既然昨日夜观了天象,能否告知我明日天气如何啊?我出门好有个准备。”
方才那些真枪实剑的交锋,王利夫尚有应对的余力,章舜顷这突然的一问,却让他额头迅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抿着嘴沉默了半晌才十分不确定地开口,“应当还是个阴雨天。”
章舜顷闻言放声笑了出来,“是么?宋大人刚才却十分笃定地对我说,会出梅放晴,如此那便静候老天爷的意愿,看看是谁说的准了。”
听了他这话,王利夫脸颊不受控地抽搐,露出了一个像是笑又像是哭的表情。
章舜顷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他的负隅抵抗,无意再跟他继续作口舌之辩,想要盖棺定罪光有疑心是不行的,必须得找出对方有不臣之心的铁证。
想到此处,章舜顷略有深意地看了眼宋之平。
宋之平自王利夫进来后便一直眼观鼻鼻观心,此时才跟章舜顷对视了一眼,想起对方跟自己说的话:“祭祀大典上出了乱子,钦天监是不可能不被治罪的,但如何量罪,量谁的罪,总有可以商榷的余地。宋大人倘若知晓更多内情,或是夜观天象有了新发现,可随时来找我。”
正想着,章舜顷已振袍离开,望着他高挑挺拔的背影,宋之平眼底有些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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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舜顷抬头,天际仍是一团乌云。
罪犯逍遥法外,一切尚停留在猜想阶段,纵有嫌疑却无法核实。
然而,诸如皇陵祭祀天降大罚、暗指太祖对今上不满、天怨人怒之类的言论,却长了脚似地在金陵城的茶肆酒楼流窜开来,街头巷尾,凡三两成群、人群聚集之处,口中议论的十有八九都有此事。
毁陵的目的,显然是达成了。
若只是发泄己愤使人心惶惶,自然不足为惧,毕竟流言来得快去得也快,天灾也并非年年有,只消明年风调雨顺,便又是政通人和,一派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怕就怕,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章舜顷一路分辨着百姓嘴里各种隐晦言辞所指涉的对象,感受着这座表面安逸的陪都下涌动着的不满情绪。
有些是对今上的,指责他刚登基的前两年,不该穷兵黩武,几场战事虽然扬了国威,但也虚耗了国库民力;
有些是对首辅章守约,也就是他父亲的,说他只手遮天,蒙上欺下,有权术之欲,无治世之心。
这样的话,在京城是无人敢说的,也无人敢议论的。
章舜顷貌似事不关己地听着,心中虽然颇为动荡,却没有任何想要反驳的想法。凡事一体两面,不能因为平日里见的是前一面,就否认后一面的存在。
这么想着,人已来到魏国公府的朱门前。除了为人臣,他也得尽尽为人友的义务。
当然,若是让徐鸣珂知晓了他的来意,只怕他们之间的情谊会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