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王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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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梧黯然地垂下眼眸。
“说是这么说……但我也不知道该和你问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尚隆低低地笑，额发垂了下来，盖住了眼睛，让祝梧看不到尚隆的眼神。
尚隆抿了一下酒，说是抿，只是将酒杯往唇边碰了碰。
“如果你开不了口，那就由我来开吧。”
尚隆说着，伸手指了指祝梧。
“你想要六太。”
祝梧颤了颤，他可以感受到尚隆锐利的眼神，剖开他的内心，将最隐秘的想法暴露在外面。祝梧闭上眼睛，竭力用最平静的声音答道。
“没错。但也只是想过如果有六太这样的麒麟会怎么样而已。”
尚隆直直地看了祝梧一会儿，突然笑出声。
“真神奇，六太这个性格虽然说很容易交朋友，但也很容易得罪人家，很多人提到六太的名字就头疼。可就是一直会有人往六太这里撞过来，呵……神奇的雁国人。”
“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说六太在雁国特别受到欢迎而已。”尚隆的眼神有些飘忽，“至少在我的雁国。”
“在我的雁国也一样。”
祝梧发觉自己的口气带着无法掩盖的挑衅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收住。尚隆低声笑了笑，摇了摇头。
“天真啊。”
尚隆幽幽的目光紧紧地锁着祝梧，用有点嘲讽的口气道。
“祝梧，你养不了六太。”
“没试过怎么知道？”
尚隆用拇指缓缓地擦过杯沿，冷笑道。
“你连我的名头都无法背负，还能背负整个国家？”
祝梧噎住，他想反驳，但也不能否认隆王对他带来的包袱很沉重，应该说隆王带来的压力比治理国家带来的压力还要大。
“你们把我带给你们的压力排在国家带给你们的压力前面开始，就输了。”
虽然不甘心，但是隆王说得没错。
“六太不会管事，他不会反对，也不会哀怨地看着你，也不会对你讲仁义。但是，这意味着王要负起所有的责任。”尚隆用力地放下酒杯，杯底和地板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你有这种程度的觉悟吗？”
“……我可以努力。”
祝梧压低着眼睛，轻轻地说，自己也知道他的回答多么苍白无力，和隆王聊得越深，他就越深切地感到他和隆王的差距。
“你连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都不清楚，怎么可能养起六太？”
“不，和六太在一起，我可以学，我可以改变。”
祝梧坚定地盯向尚隆，却惊愕地看到尚隆不以为然的微笑。
“因为那是我养了八百年的六太。”
“什么……意思？”
“被我养刁了是一回事儿，六太本身是很高傲的麒麟。”
尚隆把目光投向远处，带着怀念的神情，脸色温和。
“高傲，六太？”祝梧皱起眉头，“六太只是不拘小节而已。”
“所以说你不了解六太。”
尚隆向亭子外伸出手，一斜，酒从酒杯细细地流了出来，洒入外面的灌木丛中。
“六太虽然人看起来很随和，但即使作为麒麟来说，也非常高傲。有些麒麟的高傲，会体现在他对其他人的态度，高高在上。但六太，他的高傲是在心里。”
尚隆斜着眼瞥祝梧，“六太是连王都不会放在眼里的主。”
尚隆看到祝梧慢慢睁大的眼睛，笑了笑。
“六太并没有效忠我，他大部分时间效忠的都只是雁州国，对他来说，王也不过是打理雁国的工具，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在玉座八百年，看过无数多个国家，呵呵，也从未有过会直呼自己主人的名字的麒麟，从未有过会对主人拳脚相加的麒麟，从未有过对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麒麟。除了我家这只外。”
尚隆把酒杯伸到祝梧面前，示意他倒酒，祝梧默默地开启新的酒罐。
“很多人认为是我纵容了六太，宠溺了他，这也是。但是最初开始，我们的相处就这样，我已经习惯，也不觉得不妥，相反，我很喜欢，所以我只是没有多加纠正而已。”
尚隆笑了笑。
“六太……也许是因为他童年的经历，格外早熟。”
“你说六太？”
“呵呵，也许你看了现在的六太，会更加迷惑。但六太的确很早熟，后来越活越回去而已。他能在十三岁的时候就成兽，在我看来不是意外。六太是一个很特别的麒麟。”
“我可以看得出来。”
“六太和我都是胎果。”
“这我们都知道。”
“但是你并不知道六太的过去。”
“……”
面对祝梧的沉默，尚隆微微一笑。
“蓬莱没有神地存在，也没有天纲。侵略其他国家不会受到上天的惩罚，如果打赢了还可能拿到好处。”
“怎么会？那岂不是每个国王都想侵略其他国家？”
尚隆好像早就料到祝梧的惊愕。
“是啊，所以蓬莱……在我们出生的年代战乱不断。六太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在战乱下，他的父母无法养育太多的孩子，所以弃六太于山中。”
祝梧的手猛地一抖，酒杯脱手而掉，在地上滚了滚。尚隆淡淡地笑了一下。
“六太在山中饿了好几天，最后被女怪接到蓬山，那时候他不过四岁。但是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辨别事理。他的国家，他的故乡就是被那些所谓的掌权者给毁坏的，对六太来说，王也好其他什么也好，坐在上头的人，并不是救赎，而是带给人民灾害的本源。在太小的时候见到过王的残忍，六太并不相信王。”
“但他是麒麟。”
“没错。憎恨带给百姓战乱的王，自己的身份却是必须选上王的麒麟，六太对此非常愤怒。”
祝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六太的身影在眼前晃荡，他无法想象憎恨王的六太。尚隆的话继续着。
“六太经历过衣不盖体饭不饱肚的日子，所以他对麒麟的奢华生活也感到不舒服。他不仅憎恨王，也憎恨将军这种权势的人物，讨厌那些为了当上王争先升山的人们。”
尚隆装作没有看到祝梧的僵硬。
“早熟的六太在麒麟的本能和理智的自我中矛盾着。最后六太逃了。”
“逃？”
“我不知道正史怎么写的，但是无谋的隆王纪里也没有写这些，只写着台甫去蓬莱迎接主上。”
“难道……”
“六太不是去迎接我而去的蓬莱，他是为了逃避选王逃出蓬山才去的蓬莱。”
祝梧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他可以听出尚隆通过说这些话想表达什么，尚隆要告诉他，因为是尚隆，所以六太才选尚隆为王，而祝梧不行。这种被看扁的不甘压过了六太居然会逃出蓬山的惊愕。
“但他不是选你为王了吗？”
“因为我想当王。”
尚隆的语气突然加重，祝梧一愣，感觉到尚隆突然爆发的霸气，背着月光，但是尚隆的眼睛像匹狼似的发出暗暗的幽光，令人不寒而栗。那抹强势的自信让祝梧冒出了向后退几步的想法。
隆王……
“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想要什么！可是祝梧，你知道吗？”
“我……”
“你连对你自己的路都感到迷茫，你还可以给迷茫的六太带路？”
“不，我……”
“你用什么使憎恨国王的六太回心转意？你具有可以让六太动容的坚定信念吗？”
“……”
祝梧喘着粗气，隆王一连串尖锐的问题，杀他个措手不及，他无法对隆王的问题给出肯定的答案。
祝梧他原本就没有想要当王的念头，他当上王也是出乎意外的。他到现在也处于一种看不到前路的迷茫中，他认为如果他有六太，他就可以静下心去思考，可以放下心去走路。可是隆王简简单单地打碎了他的美梦。
“六太也迷茫，或者更糟糕。他不会配合你，也许还会给你使绊子。在他心中，选上王是给百姓找一个刽子手，辅佐王是帮助王虐待百姓。”
祝梧闭上了眼，有些绝望地发觉了如果六太站在他的对立面，他真的手无对策。尚隆放下酒杯，背靠着亭子的栏杆，无焦点地看向空气中的某个点。
“我在蓬莱，也曾经是一个国家的王。”
“你在那边也是国王？”
“是啊，虽然说是国王，其实国家也很小，就一个县那么大吧。”尚隆苦笑，“然后在战争中输了，整个国家覆灭……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祝梧不知道该对尚隆说什么，尚隆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悲伤，可是祝梧直觉地感觉到尚隆为此受到的深切伤痛。
“在最后一刻，六太救了我并完成契约。”尚隆低低地笑，“你知道吗，六太在蓬莱和我呆了一年，但这些时间一直都没有和我交换契约，他观察了我。”
“观察你？”
“是啊。他观察我，考验我，从我口中套话，明明是小孩子，心机怎么那么重呢。”这么说的尚隆，口气却是满满的宠溺。
“在最后……我失去国家，身负重伤的时候，他就冷静地问我，想不想要玉座。我当然想要！我失去过一次我的国家……没有国家的王什么的，只不过是笑话。”
尚隆伸出手，慢慢地在空中握紧了拳头。
“然后六太给了我一个国家，我的另一个国家，雁州国。”
祝梧不能知道尚隆心处的伤痛，他无法了解亡国过的君王失去一切的绝望，更没法想象尚隆在失去一切后抓到一丝希望的感觉。他默默地听着尚隆淡淡的叙述，看着尚隆微微上挑的嘴角，突然间很感动。
“你刚才想问我的，是一个人扛着累不累，是吧？”
“是。……我没有特别信任的臣下，翠浀也不过直到前不久才遇到，延麒虽然的确非常值得信任……”祝梧突然顿住，咬了一下下唇，没错，没有翠浀的时候，在混乱的朝廷中，延麒是祝梧唯一信任的臣下，但是这个夜里，延麒才刚刚背叛了祝梧的信任。尚隆挑了挑眉，没有打扰祝梧，只是静静地等祝梧缓过神来，继续陈述。
“我登上玉座，所有人都跪向我，我……很累。也许隆王觉得很好笑吧，我现在只不过当了十几年的王，却已经累得不行了。那么多事要我管，可我即使很努力地去做了，很多事到头来也只是白费功夫。不，这些不是我想说的。我想问的是……这么累的位置，即使有六太也……”祝梧顿了顿，“你当时是怎么处理的？隆王难道都不会累吗？”
尚隆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祝梧。
“当然累，不累的王者支撑不了多少年。可我是失去过一次国家的人，我没有忘记那个伤痛，雁国是我弥补的独一无二的机会。只要有仰仗我的国民，我就能打起精神继续走，王的位置给我带来的并非负担，那是驱使我工作的动力。”
祝梧突然想到以前尚隆说过的话。
“为民而动……是吗？”
尚隆温暖地对祝梧笑了一下。
“没错。王由民而生，没有人民，哪来的王。百姓对于王来说是衣食父母，王靠着压榨人民存货，那么王就应该尽最大努力保存人民的富裕和幸福，王才能压榨百姓压榨得更舒爽。”
祝梧身体一僵，一股愤怒冲向头顶，他顾不上对面的人是以睿智闻名的隆王，而且还是天帝都无法撼动的鬼神，浑身颤抖着对尚隆大喊大叫。
“开什么玩笑！上天让你当上王是为了拯救百姓！为了让你很好地对待百姓，以仁治国！你居然这么想，你怎么可以这么想！百姓们都是一个一个的人，而非统治压榨的工具！你还算是隆王……你是隆王啊！”
“……那又怎样？”尚隆的声音冷了下来。
“那又怎样？哈，”祝梧怒极反笑，“如果那些崇拜你爱护你的百姓们知道全知全能的隆王大人居然，居然这么想要压榨百姓……哈哈……你算什么隆王！我们那么崇拜你……”
“……够了。”尚隆啪地扔下酒杯，“如果你不想听进去就算了，我可不想逮着你求着让我给你开导，你也不是小孩子，不能指望我次次给你擦屁股。”
祝梧怒瞪尚隆，但是尚隆根本没有理会祝梧的怒气，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祝梧。
“现在的雁国不是我的国家，我的雁国，我和六太的雁国早已消失。所以现在这个雁国变成怎么样，都与我无关，我也不再费心事了。如果不是六太求我，我也不必理你。”
“六太？”
祝梧一愣，尚隆毫无温度地嗯了一声。
祝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六太……
“……对不起。”
尚隆默默地盯了祝梧一会儿之后，收起冰冷的目光。
“没想到你执政十几年还这么天真。王本身就是通过压榨人民而立上位的人，本质如此，并不需要任何美化。你不是普通百姓，对于这些，你自己应该有数，不要逃避。”
“我不是逃避……”
“你吃穿的，哪个是你自己种的织的？还不都是从老百姓辛辛苦苦工作得来的收益中取得一部分的？”
“但是我治理国家……”
祝梧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的话非常无力。
“然后呢，你的治理给百姓们带来了与之相配的好结果了吗？”
祝梧闭上了嘴。
“奉上天的旨意，为了拯救人民，说笑去吧。王本来就是杀着人民登上玉座的人，在王位还不停地杀人。杀的人少了，在百姓满足的范围内，就是贤君。”
“这样……”听起来太悲哀了，祝梧原来想这么说。
“我之所以可以撑住那些包袱，是因为我直视它，我不会避开那些赤裸裸的真相。”
“我也有……”
“痛苦也好，累也好，都不能逃避，你不要以为可以安乐地享受。问题不会消失，可只要你勇于面对，笑一笑，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也许有些问题的确格外难解决，但你又不是一个人，你下面还有一堆官吏用来帮助你。”
尚隆站了起来，俯视着祝梧用冷清的声音道。
“隆王这个名头成了你的负担，你想逃避这个。虽然面对固然会痛苦，但你要明白逃避带来的压力反而会更大，你越是想逃避，你会给自己越大的压力。”
“你想说，我的压力是我自己给我的吗？”
尚隆没有回答，但祝梧已经知道了答案。
“……果然，我还是……”
“每个人成为王的时候，都有明君的可能，剩下的，只是看你怎么发挥。你才刚开头十几年，谈不上好不好对不对。我登基后的二三十年，常世里没有一个国家看得起过雁国和我，有人好像还笃定地说过，就算发生奇迹，雁国也会走不过五十年。”
尚隆微微一笑。
“刚开始的时候知道什么，大胆地摸索吧，以后的路，谁都不知道到底有多长。”
祝梧微微动容。
“你和我不同，不只是能力的方面。我从小被教育成王的继承人，而且也知道总有一天会当上王。你和我的性格也不同，我可以笑呵呵地笑过去的问题，你也会认真地去考虑，你会注意到的细节，我压根不会注意到。不要想随着我的路走，你有你的路。特别是对六太，你接触过六太，所以应该也有觉察到。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六太心中重要的不是王，他心中重要的永远都是人民。他关心的不是这个国家也不是王，而是雁国每一个百姓。”
祝梧捂着发疼的胸口，只能苦笑。
隆王带给他的冲击，太强大，几乎否定了他的一切。他需要一段时间来重新站起来。
“所以我可以直接地告诉你，祝梧你养不了六太，六太会带给你更大的负担，也不会带来任何你所需的帮助。你应该感激你得到了延麒，像延麒那样有能力又有心的麒麟帮助你，你减少了很多痛苦和风险。”
祝梧抿了抿嘴，默默地点了点头。
“其实撇开一切，我想说的是，”尚隆居高临下地看着祝梧，“六太是我的麒麟，你想要被安慰，去找你自己的，不要期待依赖六太。六太以前没有去安慰你，也是我下的命令，我可不准他还去散发那泛滥的好心。你是延王，你的问题你自己学会解决，不要想逃避，不要想躲入别人的怀中，你越是逃避，产生的压力越大。”
尚隆说罢，就坐了下来。
“那什么，祝梧，我还要酒。”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王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