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一生春雪(2) ...
-
李俶盯着李倓的脸,似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什么:“倓儿,你似乎年岁不大对。”
李倓还沉浸在自己的茫然里,一时间也没有告诉小李俶年岁不对的到底是谁。他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又抻平了衣摆的褶皱站到李俶旁边:“你十八岁……你怎么死的?”
男鬼飘飘忽忽地缠到李谈身边,十八岁的小阁主语气中也有一些疑惑:“可能是被暗杀?下毒?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死的,一睁眼就变成鬼了。”
一睁眼就变成鬼了。李倓感觉自己的大脑恍然运转了起来,目光缓缓定到李俶脸上:“暗杀、下毒……”
李倓轻轻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刚接手凌雪阁?”
李俶不解地歪了下头,但还是如实回答:“是,圣上把凌雪阁交予我还不到半载。”
李倓低低地笑了起来,最后笑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李俶敏锐地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但思绪又太过凌乱无厘头,尚且还算少年的人整理不出一个思路。李倓从自己的情绪里拔出来,伸手虚拢住李俶魂魄的袖子:“来,皇兄请坐。”
自李豫即位以来,李倓就转到了幕后,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世宗一朝的天子背后还有一个他早已死去的弟弟。此时李豫驾崩,李倓彻底隐世,钧天卫带弘义君来找李倓时还翻山越岭且走了一段路。这里离长安虽不远,实际却是秦岭的一道山谷中,出去容易归来难。
李俶一笑:“倓儿,魂魄无实体,我不需要坐着。”
李倓不答,仰头快步走到窗边,啪地推开窗户。倒春寒的春风卷着零星的雪花飞落到室内,又在暖融融的地毯上转瞬消融。“下雪了。”李倓说,“雪景难得,皇兄不若陪我赏赏雪?”
李俶自然不会拒绝。
雪下得大了些,天与云与山一色。李倓亲自搬了红泥小炉到室外,点起几块炭。“今天很冷吗?”李俶问。鬼没有触觉,他只能看到飞扬的雪,但雪落不到他身上。李倓用袖子草草擦了擦亭子的围栏,便懒散地一靠。
“凉。”李俶一皱眉,下意识伸手要把他拽起来,手虚虚穿过李倓的袖子。
李倓抬起头,看点点杨花,片片鹅毛。
“其实不算凉了。”李倓说,“我的广平皇兄,如今是五月了。”
李俶愕然:“五月?”鬼分明感觉不到冷,李俶却分明打了个哆嗦:“冬雪如被,春雪如刀。李倓,你速速进宫,此番天生异象……”
“好了!”李倓少见地打断了李俶的话,“李俶,不要再说了。”
“倓儿,此时降雪必定摧折禾稼,穗实不盈。此时也是果树开花之时,冰霜一打,必成秃枝空果。”李俶急急伸手想要抓住李倓的手,“倓儿,我知道你恨大唐,但黎民无辜。天降寒英,若处理不慎,岁饥可待。如今圣上他……倓儿、倓儿,你只当是帮皇兄进宫递呈,好不好。”
李俶语气急促,一口气喊了四个倓儿。李倓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刚刚抓握栏杆的手冰凉一片:“广平郡王当真忧国忧民。你只放心,朝内的人也不是傻子。”李俶忖度良久,心底突然冒出一个猜测,只是这猜测太过荒谬,他不想问出口。
“十八岁。”李倓阖目屏息,雪气裹着潮气冲入鼻腔,“我刚回长安,不肯与你相交。李俶、广平郡王,你陪我待会,但你什么都别问。”李俶叹了口气,伸手轻轻落在李倓的头上,一下一下做出抚摸弟弟头发的动作:“倓儿,辛苦你了。”
“李隆基一直喜欢你。”李倓似乎陷入了回忆,“你是他最得意的皇孙,即使你出生便病弱,这天下众臣似乎也都看不到李亨,以你为下一任皇帝。李俶,你这十几年每日都在想什么?”
李倓这一大串话,大逆不道之处实在太多。李俶被弟弟前一嘴“李隆基”后一嘴“李亨”喊得不知道该从哪提点弟弟,最后想反正四下无人,干脆也不管了:“倓儿怎么突然如此问?”见李倓不语不答,李俶也没追问,轻轻倚到李倓身侧:“怎么会不累呢。”李倓听到这话,旋即扭过头与李俶对视。
“在百孙院,儋儿能去放纸鸢斗鸡,我不能。我是长子、又被圣上偏爱,倓儿,我不能犯错、不能不勤奋、不能不聪颖。”李俶自顾自地说下去,“但是其实我不怨,我身被厚望,日后要被交托天下,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我不能有负皇恩、更不能有负天下。”
“接手凌雪阁之后,我其实好几日睡不好觉。”李俶略微低下头,似乎还有些少年的青涩,“凌雪实为朝廷暗刃,甚至一定程度上掌管着朝廷大员的生杀。圣上越过父王,直接交给了我。”
“你也惶恐吗?”
“倓儿,我也是人。”李俶的声音似乎低了些,语气染上一些倦怠,“自你和沁儿……我便更知道,我有一条必须要走的路。”
“若走不通呢?”李倓的声音飘散在雪里,飞散的雪花渐渐停了。
李俶扭过身,额头轻轻抵到弟弟的额头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人碰不到鬼的,李倓却感觉自己额滚烫起来,一路烧到眼眶。
“倓儿,贞观开元珠玉在前,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得更好。但我至少希望若有一日,我为天子,我的子民,不要过得比昨日更差。”
“所以你不怨,你到死都不怨。”李倓死死咬住后牙。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残夜一点点被熹微的晨光吞噬。
十八岁的李俶终于问出了让自己迟迟不愿说的问题:“倓儿,如今是我死后多少年了?”
“不到一月。”李倓说,二人对视,李俶看到李倓眼底的血丝,“大历十四年春,睿文孝武皇帝李豫于紫宸殿内薨逝。今日距离天宝三载,已有三十五年。”
“李豫。”李俶笑道,“我出生时,豫州大收。”
“是。”李倓说。
“比我想得好些。”李俶说,“我以为我十八岁就不小心死了,只留你独木难支,你才如此怨我。”
“还好,至少我还多陪了你三十五年。”
“你不问问这三十五年发生了什么吗?”
“不问。”李俶似乎在犯困,慢慢合上眼,“倓儿,我倦了,我们回去吧。”
一滴热泪滚落到春里,烫化几粒残雪,露出下面枯黄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