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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梦醒时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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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光将脑袋倚在阿昭头上,正在他不知疲惫地一次次呼唤怀中少女名字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
阿昭的肉身尚存,但她的神魂,正如同风中的沙堡,在以惊人的速度溃散!
凡人无法窥见的无数光点,正从她体内逸出,如同被击碎的星河,不可逆转地飘散,重归于这方她曾誓死守护的天地。
这熟悉到令他心脏骤停的一幕,瞬间将他拖回了万载之前的雪山之巅。
神魔对决,天道操控,利爪穿胸……那时,她也是如此,在他眼前化作漫天光点,消散于天地!
“阿昭神魂重聚,需下凡历劫。天道无法直接抹杀,必会降下无尽苦难。一旦她道心蒙尘,业障缠身,滋生心魔,便是真正的道死身消,永堕虚无!”
曦华献祭前的箴言,如同黄钟大吕,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一股前所未有的顿悟涌上心头,他猛地闭上双眼,周身魔力不顾一切地探入阿昭的因果之线。
下一刻,他倏然睁眼,发出一阵如痴如狂的嘶吼:“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天道!你竟卑劣至此——!!!”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串联成最恶毒的诅咒!
天道将她投入这末代王朝,并非偶然。正是要利用她与生俱来,深植于神性的 “守护”本能。
让她亲眼见证山河破碎,百姓流离;让她被家国大义与黎民苍生这座巨山死死压住,不得喘息!
而她为退敌杀了吐蕃王,便亲手染上了杀业因果。
她为他洗刷冤屈,揭露皇室肮脏,那炽烈的爱与恨,便成了缠绕她神魂,无法解脱的执念与心魔!
她扛住了十五年的折辱,脊梁未曾弯曲半分。
于是,天道便撤去遮掩,让他们相认。
将那短短两年蚀骨铭心的温情与爱恋,酿成了最终毒杀她神格的鸩酒!
逐光再也无法承受这真相的重压,滚烫的眼泪终于决堤。巨大的愧疚如同无边业火,将他每一寸魔骨都灼烧得滋滋作响。
他颤抖着,将怀中那具正在失去神魂的躯壳搂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按回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她耳边发出泣血哀鸣:“对不起……阿昭……对不起……”
“十五年的苦难没能摧毁你……竟是我……竟是我们这短短两年的时光……成了压垮你的……最后一场雪……”
逐光身旁燃起熊熊蓝色魔焰,火焰顺着轨迹猛地窜了出去。
长安城内厮杀的两方阵营中,突然开出朵朵死亡之花,腥臭味顿时漫天。
与此同时,他的周身同时升腾起一股浓烈的死气,死气漆黑如墨,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缓缓包裹着他与阿昭相拥的身体。
而就在这时,天空厚重的乌云缓慢散去,阳光倾泻而下,一朵镶嵌着七彩光芒的巨大云朵蓦然出现,云朵逐渐变成一张悲悯的老人脸。
天道的出场方式与上次逐光濒死之前看见的一样。祂带着虚假的慈悲,时隔千年,再次精准叫出他的名字:
“逐光。”
如同两方对弈,在祂的运筹帷幄之下,对方终于溃不成军,祂甚至发自真心地询问:
“你不高兴吗?最恨的人已经彻底消散,再无来生。世间从此以后仅你一位神明。”
天道规则,向来如此,身为至高存在,万物均需臣服。
祂理所应当地认为,万物苍生,皆为手中棋子。
天道所定命运,无论何种存在,均是“恩赐”,自有一套完善运行规则,无论何人均不得反驳质疑,更不容反抗!
正所谓,赏也是罚,罚也是赏。
而当有一天,万物生灵居然产生意识,诞生出第一位神明,祂第一反应不是“担忧”,而是觉得“有趣”。
如同蝼蚁们挑选出几位部落中最勇猛的勇士,妄图挑战世界本身,如此可笑,如此渺小。
若不是此方世界不允许直接抹杀,祂只需挥挥手,人类与神明,在祂心里又有何分别。
逐光没有应声,感受怀中冰凉,他抬起头,眼眶发红,盯着那张巨脸,终于第一次理解了曦华与阿昭的“道”,此刻他在心里咆哮:
凭什么?!为何祂的态度如此高高在上!
为何如此自大、卑鄙、无情的规则是万物之主?
天道,你放任我来大宁,来到阿昭身边,无非是对自己的计划胸有成竹。不过是觉得我与阿昭互相憎恨,恨不得亲自手刃彼此。
而我告诉你,爱……比恨长久!
逐光低下头,伸出手捏了捏怀中少女苍白的脸颊,没用力气,捏完了以后,像是怕她疼,还顺手用指腹揉了两下。
随后他愣住了,自嘲地轻笑一声,慢慢低下头,将温热又颤抖的唇,轻轻地印在少女冰凉的额头。
做完这一切,逐光将目光落向远方,眼眶微润,闪着破碎的光,他不自觉靠近少女,如同一个受伤的小兽终于寻到依靠。
最终,他低头附耳,语气轻柔缠绵,拐了几个弯,轻声叫出那个名字,那个阿昭放纸鸢无意说出,却让他方寸大乱的名字:
“沈昭,还是当神吧。”
“虽然你做神明的样子,的确有些……不近人情,冰冷得很,但……我还是喜欢,喜欢那时你骄傲得不可一世的样子。”
话音未落,逐光抬手抛出一颗血色珠子。
寂灭珠悬于二人头顶,无数血红丝线从珠子之中冒出,如同月老红线一般,交融缠绕,将二人的气息紧密相连在一起。
逐光周身浓烈的黑气被这红线一扰,凝滞了一瞬,随后黑气自他周身飞速流转,往四周蔓延开来,与空中的光华碎片纠缠在一起。
那些黑气如同一只只黑色小触手,将沈昭神魂碎片强行从虚空中拽回,重新拼凑在一起。
与此同时,逐光的身影飘渺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无端消散于天地之间。
那张悬于苍穹,俯瞰苍生的巨脸仍旧没有表情,只是祂的眼中涌现了一丝看不懂的疑惑。
不过几秒,祂便重新反应过来,一道撕破苍穹的紫黑雷电自云端悍然劈下,目标直指地面那两个相拥的黑点。
“尊上!!!”
逐光此时正闭目凝神,通过寂灭珠控制自己的神魂,将阿昭的神魂重新一点点拾起重聚,一道惨烈的惊呼响彻天际,让他猛地睁开双眼。
却见凛鸦扑棱着翅膀,面对着他与阿昭,横在他们与那毁天灭地的紫黑闪电之间。
明明它还如此弱小,这几千年跟着逐光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也就这两年安稳下来养了几斤肉,却至今仍旧是个化不了形的小乌鸦。
凛鸦张开双翅,羽毛用妖力竖起,整只鸟化为一个半人高,由羽毛黑影组成的盾,就那么勇敢地挡在他的前面。
凛鸦红瞳闪着水光,黄嘴开开合合,甚至还有空安慰逐光:
“尊上……尊上别难过,凛鸦第一天就说过,凛鸦会一直陪着尊上,保护尊上的。”
它看了阿昭一眼,努力想像人类那样扬起一抹笑,却忘了自己只是个小乌鸦,笑起来诡异又滑稽,“而且这几年,凛鸦过的很开心,比同族的小乌鸦认识了好多……唔……朋友。”
凛鸦眯着眼睛,看着地上的两人,脑海中突然想起它第一次遇见尊上的时候。
少年眼神阴鸷,漫无目的行走于茫茫天地间,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但那时候可没空关心他,毕竟它当时可是在苍鹰嘴下逃命啊,这少年居然那么厉害,两手一挥就赶跑了那只凶狠的天空霸主!
小乌鸦眼睛一转,以“报恩”名义赖上了少年,想要学会一招半式,好回妖族吹嘘。
结果,不知是因为乌鸦太笨,还是它觉得少年太孤独,一人一鸦居然相伴了近千年。
闪电将至,凛鸦想到当初它问逐光,舍去魔躯去凡间,仅仅为了阿昭,值不值得,此刻,它也有了答案。
小乌鸦嘴形开开合合,却没发出声音,最后道了别:
“尊上,你……说的对,值得。”
“砰!!!”
“不要!!!”
紫黑闪电击中凛鸦的巨大轰鸣声与逐光的惊呼声同时响起。
逐光妄图站起身来,却被红线紧紧锁在原地,不得动弹,他的神魂还在源源不断流逝,整个人变得越发透明。
最终,他只能徒劳伸出一只手,接住了几根从天而降、飘飘洒洒的黑色羽毛。
凛鸦在这一击下,魂飞魄散!
它连一句痛呼都没传出,就化为了灰烬,被风猛地吹散,只剩下这几根羽毛,证明有一只小乌鸦曾存于世。
逐光颓然,重新跌坐于地,紧紧抱着怀中的阿昭。凛鸦于他,是千年追寻途中的伙伴,是凡间认识最好的朋友。
凛鸦不是普通的乌鸦,它与别人不同,是只会说话的乌鸦精。
它是经常立于他肩上的懒乌鸦,是开心了喜欢扯着那破锣嗓子高歌的小乌鸦,是他与阿昭在军营长安之间不辞辛苦、往返千里的信使。
每次撅着嘴说“下次再也不送了”、“尊上你没有心的吗?我都瘦了!”,然后用几个橘子哄哄,又会屁颠颠地背上北地特产或者是长安风华展翅出发。
凛鸦,是他的朋友,是独一无二的小乌鸦啊……
他蓦然想起昔日两人一鸟的快乐时光,想起初遇之时,他那句傲慢的宣告:
“可别轻易死了,本尊的手下,必须活得威风凛凛!”
逐光眼眶酸涩,悔恨与自责交织,他分出几缕魔力,将掌心紧握的黑色羽毛轻轻扬起,看着羽毛飞向远方,哑声道歉:
“凛鸦……对不住。”
可叹他这一生,不过天道手心利刃,生于绝望,手刃挚爱,良师献祭,朋友魂飞魄散。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对得起谁……
天道一击不成,已彻底错失良机。
此刻逐光神魂破碎,右手已然消失,他再也抱不住怀中少女,身形一歪,却还是面对着少女,强撑起身体,想要将那眉眼刻印于心,永远铭记。
阿昭的身形也在逐渐消失,与他彻底陨灭不同的是,没准千年后,万年后,她又会以全新的姿态重回人间。
他踉跄着爬向少女,用还未消失的左手摸了摸她紧闭的双眼,笑出了声,语气越发温柔,如同情人低语,讲述一个秘密:
“悄悄告诉你,在人间的这两年,还有雪山上的那些日子,是我有生之年最高兴的日子。”
他单手解下绑在头顶的红豆发带,将两人的手松松地拴起来,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这发带,是他重归魔躯以后,马不停蹄赶到崖底,从那面目全非的尸首上重新捡回来的,是他最为珍贵的东西。
在这将死之际,他终于大胆一次,看着两人手上的红结,趁还未完全消散之前,将自己的唇盖在阿昭的唇上。
嫁衣如火如荼,红线已经拴上,他们如今……也算是夫妻了吧,那他也可以亲吻自己的妻子了。
停留不过片刻,就已抽离,他尚未学会如何亲吻,只是在人间偶然看过,这羞涩的动作他一直深藏于心底,不敢表现分毫,怕玷污了心头的神明。
明知没有来世,他仍旧说出了自己的奢望,眼泪再度滑落,经过眼角鲜红的朱砂痣,坠于泥土:
“阿昭,若我不是魔,若我懂你的‘道’,学会做一个好人,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也多爱我一点,只需一点便好……”
话音未落,两人的身形骤然消散于世间。
“叮零!”
一只小巧精致的墨绿青铜铃铛被一缕熟悉的紫色神力牵引,发出清凌凌的脆响,姗姗来迟。
只见它无人指挥,一边自发围绕二人消失地方飞了几圈,一边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地面的空间突然扭曲起来,那方空气开始兀自挣扎起来,在那连续不断的铃声催促中,才不情不愿吐出一缕精纯的黑气。
天道没有干预,饶有兴趣看着曦华的提前布局。
其实祂也十分好奇,这群神明想要如何拯救苍生,天道存在既是世界本身,所以无论如何,祂也不会彻底消亡。
对于灾厄后的补救祂向来不会插手,反而乐见其成,这也是曦华身为第一位神明,在阿昭诞生万年前,从未被天道为难的原因。
反而是阿昭与逐光的诞生,才让祂正眼看到了这群“万物意志的凝结体”,天道不喜反抗,却好奇蝼蚁会做到如何地步。
故而,步步紧逼,却从不予人死路。
而在涅槃铃将黑气投入凡间那刻,两道金光顺着天道指引跟随而去,一道巨大的透明屏障倒扣在长安城上,阻碍了小铃铛准备离去的脚步。
其中一缕金光顺着那道黑气飞往人间,却发现黑气径直飞向霍家先祖体内,隐藏气息于血脉中。
于是金光化为诅咒,生生世世,霍氏族人,命格中断,受尽搓磨,不允许逐光再度现世。
另一道金光,强行从空气中抽离出一缕白色精气,一缕黑色精气。
那是阿昭的一魂与逐光的一魄,本该彻底消散于世间,供养万物生灵,此刻却被强行聚拢。
祂巨眼微睁,看着不断撞击结界、象征着“希望”的小铃铛,无情宣判道:
“一魂一魄,化为梦境,以痛苦、绝望、不甘永世囚禁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