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氤氲 ...
-
冬季的县城少雨,干燥寒冷的风卷着尘土和煤渣味,是惯常的景象。因此,当那场雨又大又急、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时,倒让人有些措手不及。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要将整座城市都摁进水里。
放学的铃声像是投入死水里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教室的屋檐下、教学楼的大厅里,瞬间挤满了等待的学生,吵吵嚷嚷,伸着脖子在雨幕和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身影。他们是在等父母送伞,等待一份理所当然的庇护。
而严言,只是在等雨停。
他站在人群边缘,靠着冰凉的墙壁,看着窗外密集的雨线砸在地上,溅起冰冷的水花。同样是等,他觉得没区别。严许很忙,最近几天几乎见不到人,早出晚归,忙到家里又开始堆积起泡面盒子。他不在,连那顿味道古怪、却热乎乎的饭菜都没人做了。
天色在铅灰色云层的压迫下迅速变暗,像是提前进入了夜晚。雨势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猖獗,哗啦啦地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冲刷掉。
等到校门口彻底空无一人,连最后几个被接走的学生也消失在雨幕中,严言才深吸了一口带着湿冷土腥气的空气,拉起外套那顶几乎不顶用的帽子,猛地冲进了雨幕里。
雨水瞬间打湿了头发,冰冷的水流顺着脖颈往里面灌,像无数条小蛇钻入衣领,冷得刺骨。单薄的外套很快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沉重又冰冷。他跑到家楼下时,几乎浑身湿透,裹着的那件旧羽绒服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往下坠,像一件冰冷的刑具。穿上冷,脱下更冷。
就在他哆嗦着手,摸出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准备插入锁孔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熟悉的、撕裂雨幕的机车轰鸣声,由远及近,一个急刹停在了旁边,溅起一片水花。
严许也回来了。
他没穿雨衣,黑色的夹克和裤子同样湿得彻底,软塌塌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肌肉线条。头发被雨水淋得透湿,一绺绺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凌厉的下颌线不断往下滴。眼睛下面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青黑,脸上似乎又添了几道新鲜的、被雨水泡得发白的伤口。整个人像一头刚从泥泞里挣扎出来的困兽,带着一种极致的疲惫和尚未收敛的攻击性。
两人像个落汤鸡一样,在弥漫着潮湿霉味的楼道口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
严许率先拧开了门锁,动作带着惯有的利落。
“洗澡。”他言简意赅地命令,声音被雨水泡得有些发沉,带着不容置疑。
狭小的空间瞬间被两个湿透的、散发着寒气的男人挤满,水汽和寒意弥漫开来,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度。严言下意识地抗拒,胃部因为紧张而微微抽搐:“你先洗。”
他不想。卫生间的位置太小了,转身都困难。两个人一起洗,总会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他讨厌别人的触碰,任何人的。这是段烨在他骨头里刻下的、无法磨灭的阴影,是条件反射般的生理性厌恶。
严许没理会他那微弱而无力的反对,将脱下的湿夹克随手扔在洗衣篮里,然后强行把他拽了进去,反手“咔哒”一声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那个湿冷的世界。
空间更加逼仄。严言怕他动手脱自己衣服,那样紧密的接触会让他崩溃。只好僵硬地妥协,自己背对着他,飞快地脱掉湿透的、像冰冷铠甲一样的衣服,扔在角落,然后迅速打开了花洒。
温热的水流冲刷下来,稍稍驱散了附着在皮肤上的寒意。一开始尚且相安无事,他们各自占据一个角落,沉默地被水淋着,像两座互不干涉的岛屿。水声哗哗,掩盖了有些尴尬的呼吸声。
突然,严许冷不丁地伸出手,用滚烫的、带着粗粝薄茧的掌心,贴上了严言的后腰,然后缓缓向上,丈量了一下他脊骨的轮廓。
他的手掌温度很高,和严言冰冷湿滑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那触感清晰得可怕。
“很瘦。”他评价道,声音在水流的干扰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带着一丝难以辨别的情绪。
就这简单的两个字和一个突如其来的触碰,却像按下了某个连接着恐怖回忆的开关。
严言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高压电流击中,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条件反射地狠狠弹开,后背“咚”地一声撞在冰冷的、挂着水珠的瓷砖墙上,声音尖锐得几乎变调,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和愤怒:
“别碰我,很恶心。”
话一出口,看到严许瞬间沉下去的脸色和骤然冷却的眼神,严言就后悔了。他不是那个意思……至少不完全是。那种恶心,更多的是源于过往的阴影,而非针对严许本人。但他无法解释,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严许眸色骤然转深,像结了冰的深潭,看不出情绪,但一种无形的、沉重的低气压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浴室,连哗哗的水声都仿佛被冻结了。
下一秒,严言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手腕被猛地钳住,整个人被狠狠拽过去,天旋地转间,后背再次重重地撞在墙上,冰冷的瓷砖透过皮肤直往骨头里渗,疼得他闷哼一声。
严许将他死死地摁在墙上,水柱打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溅起的水花模糊了他此刻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湿的头发下,黑得吓人,里面翻涌着被冒犯的怒火和某种更深沉的、受伤的情绪。
“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压着喉咙吼出来,像暴风雨前沉闷而危险的雷声,在水汽氤氲的空间里回荡。
严许心情不好,非常不好。而严言那句不过大脑的“恶心”,恰好点燃了那根一直紧绷的、不知因何而起的导火索。
眼眶被氤氲的水汽和突如其来的委屈薰得发烫,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混进脸上不断流淌的热水里,消失不见。他很矫情。他知道。明明先动手碰人的是严许,先凶人的也是他。
可那股委屈,却真实地哽在喉咙里。
那天晚上,他们没再说话。
严言蜷在沙发上,裹着带着潮气的毯子,背对着房间。严许则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猩红的火点在浓重的夜色里明明灭灭,像他躁动不安又无法言说的心绪。沉默像一堵厚厚的、冰冷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比冬夜的寒风更刺骨。
严许不像会道歉的人。他习惯了用行动代替语言,习惯了用冷漠和拳头解决问题,习惯了将所有的情绪都掩埋在尼古丁和伤痕之下。
所以,当第二天早上,严言顶着红肿的眼睛和混乱的思绪走出房间,看到严许把一碗煮得稀烂、却卧着一个完整荷包蛋的面条推到他面前,眼神瞥向别处,含糊地、几乎有些别扭地说了句“昨晚……对不起”的时候,严言竟然下意识地开始反思自己。
是不是我反应太大了?
是不是我又犯傻了?他只是……碰了一下。
很荒谬。明明先动手的是他,先凶人的也是他。可看着严许那难得流露出的、一丝不自在的妥协,严言心里的那点怨气,莫名其妙地就消散了大半。
十八岁生日,具体是哪一天,严言不记得,也从未想过要去记。生日对他而言,和任何一天都没有区别,甚至可能意味着更深的遗忘。
是严许说,那就把捡到他的那天,当做生日。
“为什么要过生日?”严言当时问,觉得这听起来就很麻烦,而且毫无意义。
严许当时正在点烟,闻言顿了顿,打火机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瞳孔里跳跃了一下,然后归于沉寂。他吐出烟雾,淡淡地说,目光似乎透过烟雾看向了很远的地方:“为了有人能记得你。”
他还说,声音很轻,却像烙印一样烫在了严言心上:“我不会忘记你。”
那我也要记得他。严言在心里默默地说。
严许捡到他的第九年,被定义为严言的十八岁。
那天,严许回来得很晚,比任何一天都晚。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严言给他开门的时候,一股浓烈挥发、几乎令人头晕的酒精味,混杂着新鲜的血腥气和冬夜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冲得他皱了下眉,胃里隐隐不适。
严许喝了很多酒,眼神是散的,没有焦点,脚步也有些虚浮,靠在门框上才勉强站稳。他身上的血腥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
他一进门,就反手将门关上,然后一把将严言卡在门口玄关狭窄的、无处可退的位置里。严许真的很高,即使严言已经长大,鼻尖也才刚刚到他下巴。距离太近了,近到能清晰地闻到他呼吸里灼热的酒气,感受到他胸膛剧烈而不稳的起伏。
他低着头,滚烫的、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一下下喷洒在严言的鼻间、嘴唇上,痒得让人心慌,也让人恐惧。
“十八岁了?”他问,气息灼热而不稳,眼神迷离地聚焦在严言脸上,最后落在他的嘴唇上。
严言闻着他身上混合的酒气、血腥味,还有那丝陌生的、极具侵略性的危险气息,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喉咙发紧。
“……嗯。”
严许像是确认了什么,又像是被这个答案刺激到。他猛地伸出手,撑在严言耳侧的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将严言彻底困在他的身体与墙壁之间。这在电视上叫壁咚,严言觉得奇怪,且让人极度不适。
他伸手想去推他,手腕却被严许反手轻易地、牢牢地钳住,力道大得发疼。
然后,在严言惊恐的、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严许猛地低下头。
双唇相贴。
带着酒精的苦涩、血的腥甜,还有严许那霸道而炽热的气息,都毫无保留地、粗暴地渡到了严言的嘴里。
我讨厌酒精,讨厌血腥味,讨厌接吻,讨厌严许……
几乎是一瞬间的生理反应,胃里翻江倒海!被侵犯的恶心感和对酒精、血腥的本能排斥交织在一起,像火山一样爆发!
“呕——!”
严言猛地用力推开他,力道大得自己都踉跄了一下,然后横冲直撞地扑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胃里空空如也,他不知道吐出来的是什么,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胃部一抽一抽地绞痛。他吐到浑身脱力,吐到说不出话,吐到生理性的眼泪一颗一颗砸进马桶浑浊的水里。
严许……
严许真像段烨说的那样。
他真是……
很恶心。
可他不愿意信。他只是喝醉了。他一定是喝醉了,神志不清。严言在心里拼命地为他找着理由,试图安抚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
他撑着冰冷的洗手台,透过被泪水和水汽模糊的镜面,看到严许靠在卫生间门框上,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酒似乎醒了一些,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迷离和疯狂,只剩下一种……深深的、近乎绝望的难过和自嘲。
我也很难过。严言想。我的心,比我的胃还要难过一百倍,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然后,他听见严许用一种极其冷静、甚至冷酷到残忍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像是宣判般说道:
“严言,你已经十八了。”
“今天就搬出去。”
他的话不像商量,更像是在下达一个不容置疑的、最后的命令。
严言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镜子里的他,脸色惨白如纸。
他不想走。
他不想离开严许。
他不想失去这个……家。
这世上有些人一出生就什么都有,有些人却什么都没有。有些人总在得到,而有些人,仿佛生来就只是为了失去。
而他恰好是后者。
就像现在,他好像又要失去严许了。
这是他的错吗?他不觉得。他只是……无法接受那种触碰。
但是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痛,这么难过?像是要被生生剜掉一块。
“严许。”严言转过身,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最后一丝卑微的侥幸和乞求,“你只是喝醉了……”
严许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种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像是在无声中彻底默认并坚持了这个残酷的决定。
“没,严言。”他忽然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自我厌弃的弧度,眼神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嘲弄和赤裸裸的自厌。
“你还不走……”
“是准备在这个小破屋里,被我上吗?”
明明……
明明他只要保持沉默就好了。
他会找好理由的。他会告诉自己他只是喝醉了,发酒疯,明天醒来就会忘记,一切还能回到从前。
可他偏偏不肯。
他偏偏要做那根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偏偏,不肯放自己一条生路,不肯给他们之间,留下哪怕一丝一毫模糊的、可供幻想的余地。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僵了血液,也冻僵了那颗还在试图挣扎和祈求的心。
严言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写满了决绝和自毁倾向的脸,胃里的恶心和心里的恶心翻涌在一起,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冷。
最终,他只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带着同样残忍的报复意味。
“恶心。”
他走了。
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他也带不走任何东西。
这个家里,没有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段锦”或者“严言”的。它们都属于严许,连同他自己,似乎也只是严许一时兴起捡回来的、随时可以丢弃的所有物。
他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的。在严许带不同女人回家的时候,在段烨说出那些恶毒话语的时候,在严许一次次用那种他看不懂的、复杂眼神看他的时候。
就像他们总说的,他是个傻子。
他总在自欺欺人,总在逃避,总在为他找尽理由,固执地相信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同于世俗的、坚固的联系。
没人告诉他该怎么做。
也没人告诉他,如果喜欢上严许,该怎么办。
他想,他大概是喜欢严许的。否则心不会这么痛。
可是,他好像也是腐烂的,和他所处的这个世界一样。这种感觉太痛苦了。在残存的原则、刻骨的阴影和汹涌的感情之间夹缝生存,最终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或许,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原则吧。不然,也不会一次次为他打破底线,一次次自欺欺人。
离开严许的日子,不好过。
他恨他。
可他更想他。
他说过的,他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