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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水乡蛰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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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月,草长莺飞。细雨如酥,润湿了白墙黛瓦,洇开了青石巷陌。
楚暮词临窗而坐,指尖抚过书页。窗外是小桥流水,乌篷船咿呀划过,船娘吴侬软语的歌声随波荡漾。这般景致,与京城的繁华喧嚣恍若两个世界。
她在此处已住了一阵。小院清幽,管家林嬷嬷慈祥周到,每日除却送饭打扫,从不多言打扰。楚暮词晨起练剑,白日读书,傍晚帮嬷嬷修剪花木,日子平静得几乎让她忘了曾经的惊心动魄。
只是夜深人静时,常对灯沉思。那日卖绣村妇传来的字条,她始终牢记在心:“苏已获救,慎勿北归。”短短七字,如悬顶利剑,提醒着她危险未曾远离。
这日午后,楚暮词正在院中练剑,忽闻敲门声。林嬷嬷去应门,片刻后领进一个青衣书生。
“姑娘,这位公子说是故人荐来的塾师,姓文。”林嬷嬷道,“老奴瞧着眼生,姑娘可要见见?”
楚暮词心中一凛,握紧袖中短剑。自那日警告后,她格外警惕生人。
那书生躬身作揖:“在下文若谦,受沈夫人之托,特来为姑娘授课。”说着取出一枚玉环——正是沈沧澜常佩的那枚!
楚暮词稍松口气,仍不敢大意:“先生远来辛苦。不知夫人近来可好?”
文若谦会意,从容答道:“夫人安好,只是惦记江南春色,特让在下带来一句话:'琉璃经火,更见澄澈'。”
这正是当日沈沧澜在墨香斋说过的暗语!楚暮词终于放下心来,敛衽行礼:“有劳先生了。”
自此,文若谦隔日便来授课。他学识渊博,经史子集、兵法谋略皆有涉猎,讲课深入浅出,每每令楚暮词茅塞顿开。
“姑娘可知,为何越王勾践要卧薪尝胆?”这日讲史时,文若谦忽然发问。
楚暮词沉吟:“为的是不忘前耻,励精图治。”
“不错。”文若谦颔首,“但更重要的是,他要让敌人放松警惕。”他目光深远,“有时蛰伏不是退缩,而是为了更好的出击。”
楚暮词心中一动,隐约明白这是在点拨她。
课毕,文若谦并未立即离去,而是取出一个锦盒:“这是夫人托我带给姑娘的。”
盒中是一套文房四宝并几册账本。楚暮词翻开一看,竟是几家商号的账目。
“夫人说,姑娘既有志不在闺阁,不妨学些实用之学。”文若谦道,“这些是江南几家绸缎庄的账目,姑娘可试着核看。”
楚暮词怔住。沈沧澜这是要她学习经商?
虽觉意外,她还是认真研读起来。起初看账目如读天书,但在文若谦指点下,渐渐摸出门道。她本就聪慧,不过半月,已能看出账中蹊跷。
“这家铺子流水虽大,利润却薄得异常。”这日她指着账目一处,“可是有猫腻?”
文若谦眼中闪过赞许:“姑娘慧眼。这是掌柜中饱私囊的惯用伎俩——虚报成本,压低利润。”他细细讲解其中关窍,楚暮词听得津津有味。
除了账目,文若谦还教她经营之道、识人之术,甚至江南官场的人情脉络。楚暮词如饥似渴地学习,仿佛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这日课后,文若谦忽然道:“明日不必备课了。”
楚暮词讶然:“先生要远行?”
文若谦微笑:“带姑娘去个地方。”
次日,文若谦带楚暮词来到苏州城内一家绸缎庄。铺面不大,客人却络绎不绝。
“这是沈家名下的铺子。”文若谦低声道,“今日起,姑娘便在此学习经营。”
楚暮词惊愕:“这如何使得?若被人认出...”
“姑娘放心。”文若谦引她进入内堂,“此地无人识得姑娘。况且...”他取出一个面具,“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楚暮词戴上面具,对镜自照,竟成了个面色蜡黄的病弱女子,与从前判若两人。
于是,楚暮词化名“暮姑娘”,开始在绸缎庄学习经营。她从辨认布料开始,逐步接触采买、销售、账目,甚至与各色客人打交道。
起初难免生疏,但她肯用心学,又得掌柜暗中指点,进步神速。不过月余,已能独当一面。
这日,铺子里来了个难缠的客商,嫌东嫌西,压价极狠。伙计应付不来,急请楚暮词出面。
楚暮词细看那客商带来的样品,心中明了:“客官这匹杭绸,说是上等货,实则经纬稀疏,染料也不正宗。”她取来铺中样品对比,“您看,真正的杭绸该是这个成色。”
客商被戳穿,恼羞成怒:“你一个妇人懂得什么!”
楚暮词不卑不亢:“小妇人不懂什么,只懂得诚信经营四字。客官若诚心做生意,我们欢迎;若存心刁难,请自便。”
客商悻悻而去。掌柜暗暗竖大拇指:“暮姑娘好魄力!”
楚暮词微微一笑,心中却想起沈沧澜——若是她在此,会如何应对?必定更加从容吧。
晚间对账时,她发现白日那客商竟是苏州织造衙门的人,专负责采买事宜。得罪了他,恐对铺子不利。
文若谦得知后,却笑道:“姑娘做得对。这等小人,越是退让,他越是得寸进尺。”他提笔写下一封信,“明日将此信送与织造局李大人,此事自会平息。”
楚暮词惊讶:“先生识得李大人?”
文若谦但笑不语。
果然,次日那客商竟上门赔礼,还签下一笔大单。楚暮词这才知文若谦——或者说沈沧澜——在江南的人脉竟如此之广。
随着时间推移,楚暮词渐渐适应了这种双重生活。白日是精明干练的“暮姑娘”,夜晚是苦读深思的楚暮词。她学会了打算盘、看账本、谈生意,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周旋应对。
有时对着账本直至深夜,她会忽然想起从前在楚府的日子。那时她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今日剑舞得好不好,明日诗作得妙不妙。如今却要为一厘一毫算计,为一家铺子操心。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苦。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仿佛 dormant 的力量正在苏醒,蛰伏的锋芒正在磨砺。
这日雨后,楚暮词独坐窗前,提笔给沈沧澜写信。这是她们约定的联络方式,信由文若谦暗中传递。
“夫人尊鉴:江南春暖,诸事安好。习经营三月,略通门道。近日读《货殖列传》,方知商道亦是大义。惟夜深时常思:困雀出笼,何以翱翔?望夫人指点迷津。暮词谨上。”
数日后,回信送至。沈沧澜的字迹依旧从容:
“妹见字欣悦。商道非惟逐利,更在通有无、济民生。昔陶朱公三聚三散,非为守财,而为守义。妹既悟此理,可试涉足丝织作坊,观民生多艰。沧澜手书。”
楚暮词反复读信,若有所思。次日便请文若谦带她去沈家旗下的丝织作坊。
作坊设在城郊,百余名织工日夜忙碌。见东家来人,管事殷勤相迎。
楚暮词却不让声张,只戴了面具默默观察。但见织工多是妇人,其中不乏稚龄女童,个个面色憔悴,手指粗糙。
休息时,她悄悄与几个织工攀谈,方知她们工钱微薄,每日要做足六个时辰,伤病亦无保障。
“最苦的是小丫头们。”一个老织工叹道,“小小年纪就来上工,眼睛都熬坏了。”
楚暮词心中震动。她从未想过,身上华美绸缎的背后,竟是这般艰辛。
晚间,她问文若谦:“铺子利润丰厚,为何不给织工加些工钱?”
文若谦苦笑:“姑娘有所不知。沈家虽是大东家,但具体经营都由各地掌柜负责。这些掌柜为了多交利润,自然克扣工钱。”
“夫人可知此事?”
“夫人常年居京,江南事务难免顾此失彼。”文若谦意味深长,“况且,有些事知道了也难办——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楚暮词沉默良久。她忽然明白沈沧澜让她来作坊的深意——不仅是学经营,更是学担当。
次日,她请文若谦召集苏州各家掌柜议事。
会上,她以“暮姑娘”身份提出改善织工待遇,果然遭到多数掌柜反对。
“加工钱?说得轻巧!”一个胖掌柜嗤笑,“利润少了,年底怎么向东家交代?”
另一人道:“况且别家都不加,就我们加,岂不是坏了行规?”
楚暮词平静道:“诸位可算过,加工钱后成本增加多少?若是提高织品质量,售价又可提升多少?”
她取出一本账册——这是她连夜核算的:“我仔细算过,工钱加三成,成本增一成半。但若以此为由提升品质,售价可增两成。更重要的是,工钱足了,织工更用心,次品少了,长远看反而有利。”
掌柜们面面相觑,仍有疑虑。
楚暮词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沈家以诚信立世,若靠克扣工钱牟利,与那些奸商何异?夫人若知此事,想必也是不允的。”
提到沈沧澜,众人顿时肃然。最终方案通过,织工工钱得以提高。
消息传开,织工们感激涕零。楚暮词却无欣喜,反而深感任重道远。
是夜,她再次提笔致信沈沧澜,详述今日之事。末了写道:“往日只知剑可护身,今方知算盘亦可护人。夫人良苦用心,暮词渐悟。”
信送出后,她独坐灯下,抚过那对短剑。剑身映出她坚定的眼神——昔日困雀,已在磨砺爪牙。
窗外月明星稀,江南春夜温柔如水。楚暮词却不知,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而风暴的中心,正是那位助她翱翔的沈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