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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咖啡店女工 ...

  •   十六年后,洛溪城又迎来了雪。
      所有的寒冷在一个下午从天空倾泻而下。
      当天夜里,位于洛溪东南部的静鹿湖畔,厚石镇的居民都早早地入睡了。寒冷的夜晚并未减少白日劳作的疲惫。
      但在夜色中,自然与生存各行其是。人类享受着被褥的温暖,如同暴雪享受着肆虐的自由。
      简妍是个例外。
      她是银匙咖啡店的一名女工,平日里都睡在店内狭小而密闭的阁楼里。但每当这样的恶劣天气到来,她便会心神不定。这个独居于咖啡店的女孩总在黑夜陷入辗转反侧的失眠症。她孤独地听着半米见方的窗外不时传来的击打声,脑海里便涌出无数不安的念头。
      它们带着阴暗与潮湿,包裹着这个女孩,无休止地在眼皮中蔓延着痛苦。
      简妍总是睁着眼,在黑暗中。不安似乎早已成为了她的宿命。
      多年前,她出生于母亲的难产中。连接着她与母亲的脐带,缠绕着她的头颅。所幸富有经验的医婆用布满血水的手伸进子宫掐断了脐带。
      简妍活了下来,母亲则永远地走了。
      那位伟大的母亲,直到听见女儿的哭声才最终闭上了眼。
      但活下来的简妍并没有受到命运的眷顾。反而厄运接二连三的到来。六岁时,简妍又失去了父亲。相依为命的外婆也在她十一岁时撒手人寰。
      外婆的离去成为简妍命运的转折,她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简妍至今记得那个目睹死亡的冬夜。
      她被外婆叫醒,点燃煤灯后才发现外婆的眼里已经没有多少光亮了。简妍慌张地从水瓶中倒出热水,用力地吹着,然后缓缓喂进外婆的嘴中。她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但这是年幼的她唯一想到的办法。
      外婆的气息逐渐消失,拉着她的手变得冰凉。简妍手足无措地抱着外婆哭喊。但深山里的夜晚,只有寒冷与凄凉。过了许久,简妍才终于想起山上的师傅。山寺的庙建在两山之间的腰际。简妍常常会在闲暇的时候去那里玩耍,师傅们会给人看病,一定可以救活外婆。
      简妍于是背起外婆朝山腰赶去,但一切都晚了。
      当庙里的师傅打开门时,外婆已变得冰冷。
      老人家纵使有再多的不舍也在崎岖的山路间离开了自己的外孙女。
      可怜兮兮的简妍,一个在面颊上印着红色胎记的丑陋女孩终于没有人再疼爱她了。往后的岁月里,她的命运如同跌落湖底的砂石,再也没有阳光的照射。
      因为是女孩,庙里的师傅也并没有过多地挽留,当简妍执意去到山外的世界看一看的时候,老师傅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合着掌低垂着。
      十一岁的简妍于是便过起了流浪的日子。
      她吃着垃圾堆中的残渣,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被无数次驱赶和追打,也遭受了欺骗和利用。她身上的伤疤并不比任何一个男孩子少。但即便如此,简妍却一直保持着幼时养成的那份坚韧。
      也正是这份坚韧,让她在漫长的流浪生涯中得以活着。
      然后,在一个下午,一切悄然改变。
      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简妍顺着静鹿湖的西岸来到厚石镇的街尾。那时候,她已经流浪了十六年,从一个十一岁的孩童变成了坚硬的流浪汉。她的双手纤细而有力量,双脚由于常年不穿鞋袜,变得粗糙黝黑,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双女人的脚。但简妍却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浑身肮脏而简陋,却掩盖不住美丽的面部轮廓,她的鼻梁并不高挺,却如天鹅颈一般温顺。而她望向远方的样子,那双如繁星一般闪烁的眼睛,总令人忍不住去窥探她的内心。
      吸引简妍的是厚石街尾部,静鹿湖湿地边缘的一座褐红色高岗。
      简妍停住脚步,呆呆地看着远处的那座高岗。
      旷野中,平地而起的褐红色的高岗,在它的上面,漂浮着一棵巨大的树!
      那棵树,是简妍无比熟悉的树,是她在过去十六年里无数次梦到的树。
      简妍揉了揉眼睛,她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她不敢相信,梦里的那个场景竟然真实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简妍的心一下子变了。她突然不想流浪了,她找到了,她找到了那棵树。与梦里的生活一样,简妍要留下来,生活在那棵树下,找到她所渴望的,和曾经丢失的。
      一切。

      从那个午后开始,简妍停下行走了十六年的脚步,在厚石镇定居下来。
      高岗上的咖啡店收留了她。
      一开始简妍只是每日为咖啡店清洗餐具和打扫卫生。很快,她就熟悉了咖啡店的所有工作,并且还学会了制作咖啡。
      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女杂工,竟能熟练地在咖啡上绘制出美丽的拉花,图案如同远古森林中的藤曼,神秘而充满魅惑。
      不止如此,在安定生活的滋养下,简妍很快获得了新生。她那右边眉骨到脸颊部分的红色胎记在冬日阳光中倾泻而下的黑色发丝间若隐若现,宛如艳丽的蝴蝶吸引着每一个来到咖啡屋的人的注意。
      顾客们都争相与她搭讪着,即使是端一杯咖啡也足以令他们心神荡漾。
      但简妍从不与顾客打情骂俏。她只是热情地微笑着,不会介意偶尔的冒犯。
      在银匙咖啡店,客人们多是年轻人,他们的目光虽然粗鲁,但却如同森林深处的湖水,并不带有多少坏意。

      暴雪在后半夜便停了。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简妍披散着头发奔向了二楼的露天台。
      外面的白光很刺眼。
      简妍抬头望向天空,眼神变得迷离起来。
      暴雪几乎杀死了那棵树。在阴沉的空中,昨日还尚存的茂密只剩下零星的枯枝,冰冷而僵硬。而天台以及四周的积雪中,无数断裂的枝桠被暴雪冻僵。
      简妍利落地脱下外套,开始干起那些周而复始的活来。她将断枝从积雪中拔出,然后整齐地码成一堆。又从屋里拿出竹耙从积雪中分离出枝叶。然后再将碎枝叶装进麻袋整齐地叠放在墙角的架子上。
      那是她亲手制作的木架。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其中的含义只有她知道。
      每一次,她用那枚小指粗细的刻刀在架子上刻下那些符号时,脑海中总是浮现出父亲布满针眼的手臂,和奶奶拉着她的那双冰冷的手。
      简妍害怕这样的感觉。
      这和无数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飘荡在她梦魇里的那些潮湿和阴冷一样令她难受。但她却又不愿摆脱它们,因为那里都是她无法忘却的亲人。
      长久以来,简妍像活在泥沼中的鱼,污垢塞满脑腔。但自从在某个夜晚目睹那熊熊的烈火之后,她便陷入了异样的轮回。在自然燃烧的声响中,简妍被带入到温暖的景象之中,在那里她看到了逝去的爸爸,看到爸爸微笑着注视着她,陪伴着她,将她温和地搂在怀里。简妍便将生活中的故事告诉爸爸,和爸爸一起度过那没来得及共同度过的生活。
      一切都来自于那棵树。
      那棵巨大的树就那样漂浮在空中,在夏季白色的阳光中,就像简妍降生时的脐带,连接着希望与死亡。
      “树,是树,是那棵树。”
      那天,许久未说过话的简妍赤着脚站在大地上,她激动得语无伦次。
      那是她第一次踏入这片叫洛溪的丘陵地带。
      一片布满金黄色的稻田和零星水塘的旷野中,巨大的高岗平地而起。高岗上,漂浮着一棵熟悉的树。
      “树,是那棵树!”简妍揉着自己的眼睛,确信这不是一场梦。但那棵在她梦里无数次出现的树此刻却真的漂浮在那里。
      像是在等着她。
      简妍朝高岗飞奔而去,烈日让她两颊透着汗珠。过往的人,都奇怪地看着她,却没有人认识她。但简妍都不在乎,她飞奔着,像一只青鳅鱼义无反顾地朝前方游去。

      高岗上是另外的世界。地面起伏着浑厚的根茎,茂密的灌木遮盖了嶙峋的山石。山石的缝隙里布满五彩斑斓的野花。
      高岗的中央,所有的根茎汇聚在一棵巨大的枫杨树下,慢慢地向上延伸,向天空延伸,直到天空的尽头,巨大的树冠伸展开来,几乎遮蔽了烈日。
      简妍将头抬得很高。在过往的生命中她从未如此毫无顾忌地露出自己的面庞。
      她终于见到了这棵树,比梦里还要高大、繁茂。树冠下的半空中闪烁着晶莹的绿光,无数精灵栖息在巨大枝干上垂下来的枝条上,像襁褓中的婴儿整齐地排列在半空中。偶尔微风曳动,空气中便荡漾着淡淡的芳香。
      简妍熟悉这气息。没有人比她更渴望这气息。
      这令她颤抖的气息。
      当夹杂着温暖、苦涩、绝望而又无比亲切的树干触碰在她的脸颊时,记忆一下子全部复活了。
      “爸爸。”
      简妍含着泪,轻轻喊出了声。

      ?

      2
      银匙咖啡店是一个温暖的地方。她活在寂静的山岗上,已经很多年了。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总亮着乳黄色的灯。在静鹿湖清冷的水域穿过的绵延丘陵间,她如同迷失在夏季的萤火虫,蛰伏在一棵浑身布满岁月般深邃沟壑的枫杨树下。夏季,店内贩卖着咖啡与蔬菜饼干,冬季会增加湖中的鱼虾制成的肉干。
      无数的年轻人驻足于此,他们在某个秋日的午后,或者冬季的夜晚,推门进入,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在一开始的顾客中,并没有什么值得店员们铭记的人,来自于附近校园的年轻人们朝气蓬勃面庞清秀却并不令人印象深刻。但五年前的一个深秋开始,一个消瘦身影的男子渐渐吸引了店员们的注意。
      他在某个夜晚第一次来到这里。之后便成为了常客。
      男子常一个人坐在二楼露天的棕色藤椅上,漫长地陷入遐想。在夜色中,他黑色的身影似乎与藤蔓长在了一起。
      男子有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在苍白而英俊的脸上总茫然地注视着一切。没有人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他也总是保持着沉默,最多的话语也只是站在咖啡店的台前安静地点一杯咖啡。
      男子似乎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出现的时间总是不固定,有时是在白天,有时到夜间才会过来。但不管是何时,店员们总是热情地接待着他。矗立在静鹿湖西岸丘陵地带的银匙咖啡店是一个礼貌的地方,它不仅亮着温暖的灯,还有着礼貌的店员,他们总是微笑着与人打招呼,然后端上咖啡与粮食。

      简妍与男子的相遇是在她来到高岗的第二个月。
      炎热夏季的末端,空气中仍弥漫着乡野的湿热。
      十点以后,顾客渐渐散去。简妍伸了伸懒腰,并为自己冲泡了一杯薄荷叶制成的茶饮。今天的她需要在夜间当班。
      每日的夜间十一点以后,咖啡店便不再营业。
      外场清洁完毕后,简妍看了看时间,然后走到门口,将营业的店牌翻转。

      夜习时间
      银匙将为您提供免费的咖啡与食物

      夜晚的高岗上散发着原野的清香。简妍伸长脖子呼吸着这气息。她习惯地仰望着夜空中巍峨的树影,一些尚未休憩的飞虫穿梭在咖啡店的余光与天幕的阴影中,彷佛传递不同时空讯号的使者。
      一阵风吹过,安详的树冠发出微微翻滚的声音。这声音如同密语,传入简妍的耳中。
      简妍乖顺地收回目光,安静地回到店里。
      虽然是第一次夜勤,但前辈们已经告知了简妍应该要准备的事项。夏季夜间学习的人较多,他们来自于这片大地的无数角落,有年轻人,也有看起来不再年轻的人,或许是某个孩子的父亲,失业的中年人,或者是漂泊的人。因此需要准备充足的咖啡豆和饼干。
      咖啡豆用来提神,饼干则用以充饥。
      除此之外,还需要准备一些薄毯。
      高岗上的气温会在夜间骤降。银匙咖啡店的店员们都有着杰出的动手能力,她们在店的西南面丘陵的山坪间种植了大量的苎麻,成熟后通过捶洗晒干等步骤获取到纤细的麻,然后她们将买来的绒线与麻交织着,编出各式各样的薄毯。
      高岗上的野花是太阳的孩子,她们采摘下来,用它们绚烂的色彩为毯子染上颜色。数年过去,仓库的架子上便叠满沉睡的阳光。
      简妍闻着干燥的芳香味,心情会变得十分舒适。她干练地将架子上的毯子抱下来,然后放在靠近咖啡机的餐桌旁。
      夜习的人们都熟悉这里的规则,需要的人会自动过来取一张毯子盖在身上,到了清晨离开的时候,他们会将毯子折叠整齐放回原位。
      寂静的冬夜,野花的气息包裹着他们安静地入眠,如同飞鸟守护着天空,母亲守护着孩童。他们安静地来,安静地离去,带着银匙咖啡店四季不灭的光、植物、虫鸣和温暖的梦。
      简妍从未见过夜习的人,她充满好奇。在她过往漫长的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她见过了各式各样的人,但几乎都是令她失望的模样。他们的殷勤总是带着某种觊觎,即便那时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简妍曾被一个好心的流浪汉收留,但在相依为命了三个月之后,她还是逃离了。
      简妍记得那种绝望的感觉。寒风裹挟着她赤裸的胳膊上被撕碎的外衣,她光着脚,疯狂地逃离,在漆黑的夜里她甚至感受不到鼻腔冰冷的血,额头上的玻璃残渣深深地嵌在伤口上。但很快她便意识模糊,滚落在路基下。所幸因为年轻,血液及时地凝固了,简妍并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
      在几个年幼的叫唤声中,简妍睁开眼,看见三个圆溜溜的脑袋正盯着她。
      “你是女的?”
      “你怎么连鞋都没有,这么差劲。”
      “你是不是偷东西了,怎么头都被打破了。”
      “哈哈哈——”,
      哄笑中,简妍蜷缩着,感受到无尽的绝望。
      这是简妍在漂泊的岁月中无法忘却的记忆。三个同样漂泊的孩子在她晕倒的次日清晨将她带回了他们的驻地。其中一个稍微年长的少年甚至熟练地帮她消毒了伤口,涂抹了特制的草药。
      他们并不像他们的话那样坏。
      相反,这些男孩虽无法掩饰对简妍的渴望,他们年轻的眼神闪烁而炽热,但却都保持着对简妍的爱护。
      在男孩们的带领下,简妍终于学会了流浪,学会了与形形色色的恶魔做交易,获取食物,还有她所需要的一切。男孩们还将她的头发剪短,用丑陋的衣服装扮她,让她学着讲粗鲁的话。
      简妍开始喜欢这些坏小子们。她甚至放纵着他们有意无意的肢体接触。在一起度过的三年时光里,很多感情都慢慢地堆积起来。
      简妍记得,他们在一次节日的欢庆中,沿着褐色的铁轨进入到城市的边缘地带,在一家杂货铺的仓库里偷出了大块的面包与肉肠,还有他们从未喝过的葡萄酒。
      当城市的人们在欢庆节日的时候,他们也在市郊的烛光中度过着重要的时刻。
      他们喝着甘甜的酒,吃着肉。
      简妍从未吃过面包,直到弟弟们在友好的嘲笑中将面包分成四份给了她最大的那份时,她的泪便哗啦啦地落下来。
      那天晚上,简妍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她与坏小子们像亲人一样拥抱着,他们并排躺在河堤上,在那一刻,世界是公平的,流浪的孩子们感受着所有人共享的河水拍打岸堤的声音,看着所有人都共同所见的浩渺的夜空,共通着所有人饱腹之后的幸福感。
      而对于坏小子们来说,他们比所有的人类更幸福。因为他们与纯洁的简妍紧紧地拥抱着,那是主动的,带着温度的拥抱,那布满葡萄酒气息的温热穿过简妍柔软的体温将彼此的心灵融化在一起。
      那个夜晚是美丽的夜晚,也是未来无数的日子,令简妍不愿记起的无比伤心的夜晚。她的三个弟弟中最小的那个在当晚的醉酒后掉入河中死于非命。
      自然的一切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狰狞的面孔。河水会吞噬沉睡的人,大火将亲人烧成灰烬,宁静的沼泽上伫立着饥饿的鸟。
      简妍的厄运像幼时的恶疾卷土重来,她所依靠的人再次一个一个地离开。
      一个月后,年长的弟弟死于夜晚的公路。
      肇事的车辆带着黑夜中穿行的死神击碎了他的所有肋骨与膝盖。
      简妍哭喊着与仅剩的弟弟在殷红的水沟中找到了尸体,并在午后焚于河堤。
      他们用干枯的草、树枝、藤条将他包裹。
      烈火一直烧到了深夜。
      失去了依靠的姐弟两陷入生存的最底端,最后的弟弟也在不久后抢夺食物的一次争斗中死于一把五厘米的匕首。
      三个弟弟的生命的急速熄灭像简妍天空中燃烧的火花,灰篷布下曾经温暖的记忆再次成为冰冷的雨滴。
      简妍终是回到了孤独。
      她沿着铁轨,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上穿着的是那夜掉落河水的弟弟穿着的球鞋。他们在他的尸体上将鞋子扒了下来送给了简妍。因为在他们的四个人中只有简妍的脚刚好合适。
      那天,离开的时候,大地一片荒芜,天空中掠过几只飞鸟,旷野中散落着荒草与金黄色的阳光。
      简妍一个人走着,面无表情。直到她来到一条河边看见水中那张陌生的脸时,她才发现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可怜的孩子了。
      那一年,简妍十五岁。
      ?
      3
      夜习的人陆续来了。
      简妍将薄荷水缓缓地抿进嘴里,看着他们报之以微笑。
      进来的人背着包,或拎着重重的布袋。
      这是夜间学习的人特有的样子。
      他们身上的书如同背负的世界,沉重而谦逊。他们真的与简妍之前见过的人不一样。推门进来总是先看向简妍,然后才走向那一排排座位,彷佛在得到某种允诺。他们大多独自一人,从坐下来后便很少挪动,也很少攀谈,即使在简妍端去咖啡的时候也只是低声而简短地道声谢谢。尽管如此,他们脸上的谦卑与真诚却十分动人。
      到了午夜,简妍的困意上来。她抿了一口薄荷水,将头发放下,看起来清爽的她增添了一丝成熟。
      咖啡店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男子走了进来。
      “抱歉,这么晚打扰。”
      男子的眼窝较深,面色看起来异常苍白,想是经历了什么。他的额头似乎还滲着微汗。这在温差极大的高岗显得很不正常。
      “哦没事,先生,不过这么晚了,您是要?”简妍礼貌地回答。
      这是店里常来的那个顾客,简妍常听前辈们说起,但是她还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如此近距离的与男子对视。
      但正是这对视,令简妍心紧紧缩在了一起。
      她的脑海里闪出一个面孔。
      他——!
      简妍的心中泛起疑惑。
      以为是简妍的不解,毕竟咖啡店在十点以后便停止了商业性的营业。男子赶忙说明了来意。因为需要夜间工作,所以顺路来买一杯常喝的咖啡提神。
      简妍也不过多追问,她的心思早已不在咖啡上了。但她还是答应了男子。
      “好的,还是一杯热美式 ,是吗?”
      “哦?”面对简妍竟知晓自己常喝的咖啡种类,男子很是惊讶。虽然咖啡店的顾客们都熟知了简妍,但男子却依然陌生。
      “是热美式吗?”简妍期待而细致地再次看向男人。
      “哦,是的,谢谢。”男子点着头,露出充满男子气概的微笑。
      “奥。”
      简妍转身从操作台下拿出咖啡豆。脑海里还回响着男子说的“谢谢”声。
      他说谢谢的语调好熟悉。简妍的心跳得愈发厉害。她机械地将咖啡豆放入机器中,磨碎后,又放入圆形铁槽,然后用力按压着,用煮沸的水缓慢地从上方浇灌。
      她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平静,但内心却早已如洪水般涌动起来。
      眼前的这个男子太像她心中的那个他了。
      简妍借着煮咖啡的间隙细细地打量了男子一番。
      他的脸颊要消瘦一些,眼睛也不如简妍记忆中的那个人有神,甚至带着一丝冷漠。
      说不定他们只是相似。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两棵遥远的树又怎么可能连接在一起呢。简妍还是犹豫了起来。他们也曾经只是过客而已。
      但男子深邃的眼窝和眉目间的神态真的与他太相似了。
      简妍的思绪变得飘忽不定。
      男子还在等待,偶尔的目光碰撞令简妍心神荡漾。
      她紧张地将煮开的咖啡倒入纸杯中,压紧杯盖。浓烈的香气便飘散开来。
      在温暖柔和的灯光下,简妍的记忆瞬间被拉到那个落日将近的傍晚。

      夏季的暴雨总会将天空洗得无比澄澈。不仅如此,每一片树叶,山林的每一寸泥与其中所包裹的棱角分明的砂石都焕然一新。大地上只听见溪水潺潺的静谧。
      简妍在天黑之前赶回了家。她欢快地放下背包便赶紧拿起小竹篓往外跑了。
      每次这样的暴雨,她总能在那条小溪的上游拦截住数量可观的白鲳鱼。
      极少的时候还会有零星的轮虾和美丽的青鳅。
      外婆会将白鲳鱼做成美味的豆腐汤,为她增添营养,还会将轮虾和蚕豆一起熬制成褐色的虾酱,为寒冷的冬季增加可口的味道。
      简妍很喜欢青鳅,她总是会将它们养在自己制作的生态瓶里。
      这是五岁那年爸爸教会她的方法。
      简妍至今还记得,爸爸的手背已经发青,但他依然露出泛满鱼尾纹的微笑。
      看,像这样放进瓶子里。
      爸爸说着,将从水塘里带出来的墨绿色水藻,根朝上放进倒立着的玻璃瓶中,然后小简妍也学着爸爸的样子将水草放入瓶里。干净的溪水中便神奇地悬浮起三棵鲜绿的生命。然后爸爸又将一些河底的细沙和小砂石灌进瓶中。
      最后便是将那只美丽的青鳅。
      简妍激动地用小手捧着,对准瓶口,在爸爸的指令下,那只带着美丽青色花纹的青鳅鱼便钻进了新的世界。
      做完这一切,爸爸快速地将瓶子倒过来,将瓶口埋入一只泥制的花盆中。里面早已装满了与瓶子里相同成分的细沙和砂石混合物。
      简妍激动地看着那倒立在花盆中的玻璃瓶。
      五彩缤纷的砂石如同旷野的平原,三棵绿色的水草如同大漠里漂浮的绿洲,从平地起,连通天空。
      美丽的青鳅在悠闲地做着圆周运动。

      爸爸,真厉害。小简妍高兴地搂着爸爸的胳膊。
      青鳅鱼的生命很顽强,以后岩岩要和它一样坚强。爸爸轻轻地抚摸着小简妍的头,若有其事地说着。
      我有爸爸,我什么都不怕。
      简妍不知道,那是爸爸远行前对她最后的嘱托。几个月后,爸爸便动身去了遥远的地方。而直到很多年以后,她终于变成了坚强的青鳅时,年迈的阿婆才将爸爸远行的地方告诉她。
      在一处山间的水潭,树叶安静地漂浮在水面,几缕阳光洒在潭边一株高耸的枫杨树上。
      为了不让年幼的女儿直面亲人的离去,身患绝症的爸爸选择了安静地离开。他在一个安静的夜晚将自己焚烧在偏僻的山洞中。
      骨灰便埋在一株高大的枫杨树下。
      简妍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这棵苍老的枫杨树,无助地流下眼泪。
      她这个可怜的小孩再也没有爸爸了。
      ?

      4
      那是他们命运的第一次交错,也是在未来漫长的时光里唯一的一次。
      但无论时光如何流逝,简妍总会记得那双曾看向她的眼睛,以及他离开时那一句带着温和嗓音的
      “谢谢。”

      那天,简妍还没来得及出门去抓那美味的白鲳鱼,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外婆搀着一个满脸鲜血的男孩进到了院子里。
      男孩看起来很虚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浸透,左脚肿胀得如同河中漂浮的鱼。
      简妍迎过去,从外婆的手上接过男孩的臂膀,压在肩上。
      男孩很快被架到了屋子里。
      一直生活在山里的外婆拿来了自制的土药帮男孩处理伤口。他的额头有多处创伤,右脚脚踝严重扭伤。阿婆细心地处理完伤口后,还贴心地将一套干衣服拿给男孩让他换上。
      夏季的暴雨虽然没什么寒气,但穿着湿衣服对身体的恢复总是不利的。
      往后的一个月,男孩便住在了这半山腰的房子里。他看起来心思重重,平时也很少说话。对于为什么会掉落在这山林间也只字不提。阿婆倒也不追问,只是好心地为他敷药,还将美味的豆腐汤分给他。简妍也变得勤快起来,从寺庙回来的时间比往常提早了很多。
      开始的几天,男孩还不能下地,她便将山里摘的一些红色的野果洗干净放在他的手心。男孩不敢吃,简妍便呵呵地笑着说
      这是沙藤果,吃了对你的伤好,你吃啊。
      男孩看了看,不知道如何下口。简妍于是拿起一个,剥开红色果皮,示范地吃着。
      这可是很好吃的,慢慢你就习惯了。”简妍将剥开的果肉递给男孩。
      男孩轻轻咬了一口,露出难受的表情。
      不行,你要像我一样,一口咬下去才好吃。简妍认真地又示范了一次。
      “你要多吃,可以让你的脚早点好起来。”
      男孩于是学着简妍的样子咬了一大口,这一次,似乎变得更难受了。
      简妍咯咯大笑。

      一周后,男孩脚踝的肿消了。简妍便扶着他在院子里慢走。看着他穿着爸爸的衣服,简妍的心里充满着一种亲切的情愫。她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愫,但这对于她平淡的心来说,如同那日抬头看见的,在枫杨树微微拂动的绿荫中若隐若现的阳光。

      你会离开这里的,对吗?
      熟悉后,简妍曾不安地问。
      男孩没有回答。
      一个月后,离开前的傍晚,绿色的枫杨树轻轻地摆动着枝条,池塘的水波缓慢地荡漾。
      简妍和男孩并排坐在池塘边的山石上,他们将脚放进幽绿的水中,享受着自然的怀抱。
      简妍没有再问。她安静地跟男孩说起枫杨树的故事。
      男孩也安静地听着。
      那个傍晚虽然短暂,却是简妍所有生命中最漫长的情感的倾诉。那个看起来十分坚强的青鳅在爸爸离开的地方再一次流下眼泪。
      这一次她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情感,她肆意地哭着,直到心底的痛苦全部流尽。
      男孩认真地看着简妍,轻轻地为她擦拭眼泪。然后牵着她的手穿过山林的荆棘。
      在那个午后,简妍第一次跟在男孩的身后。她的手从未如此被人紧握,那布满阳光印记的手臂如同从天空伸出的巨大藤蔓将她从失去爸爸的痛苦泥沼中拉起。
      他们一直走到了山顶。
      他们的手没有分开。
      男孩一直看向那遥远的南方,那里是山脉延伸的方向。他告诉简妍,只要走的足够远就一定会找到想要见的亲人。
      那是简妍第一次听到这样不同的话。那时候她才十岁,除了爸爸、外婆和庙里的师傅,她从未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她也未上过学,爸爸离开后,她便生活于山林与寺庙之中,但师傅们却少教她诵经,只是每天教她劈材担水。十岁的简妍便拥有了堪比男孩子的体格与气力。但她心底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她对每一个人都保持着善良与信任。尤其是眼前的这个男孩,她从未如此亲密地与一个异性拥抱,从未如此紧密地与他走在一起。
      他们的掌心紧紧地贴近着,像并肩飞翔在天空的野鸽子。
      “是真的吗,只要一直走就可以找到我的爸爸吗?”简妍问。她多希望能再次不用在梦里看到爸爸,能好好地抱着爸爸的脖子,感受着爸爸手掌抚摸她的温度。但在男孩出现之前,所有的人都告诉她爸爸真的走了,他在烈火中化成了灰烬。他的骨灰与灰烬混在了一起,被埋在阴冷的土里。
      “嗯!你要好好地长大,才能去更远的地方,就一定会找到爸爸。”
      男孩的话给了简妍无尽的希望,像黑夜里的烛火,照亮着那颗失落的心。
      简妍点点头。她第一次有了新的期盼。
      第二天,简妍与男孩告别。看着男孩离去的身影,她彷佛在一瞬间长大。过去三十个日夜在她幼小心灵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那布满金色阳光印记的藤蔓从此缠绕着她的命运,在未来颠沛流离的岁月中似乎如同神明的力量总牵引着她,鼓舞着她走向远方。

      ?

      5
      寒冷的冬夜,漆黑的大地蔓延着生活的无常与单调,但在这旷野的高岗上,银匙咖啡店总亮着一盏灯,为奔赴理想的夜习者们提供庇护,也会在某一个稀疏平常的夜晚给漂泊的人带来温暖。

      真的是你吗?
      在男子刚走出咖啡店后,简妍还是忍不住追了出去。埋藏在心灵最深处的情感一旦松动便再也不可能恢复平静。
      男子转过头。木讷地看着简妍。
      简妍再一次清晰地看见那眉目之间坚韧又略显无助的眼神。她几乎确认眼前的这个人正是十六年前那个夏季满脸鲜血出现在院子里的男孩。
      你是他吗,十六年前——,简妍小声地问着。但不等她说完,男子的脸上便露出惊讶的神色。那是内心秘密被撬动的神色。
      你是——,简妍?男子反问道。
      当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面前的男子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简妍的心瞬间融化了。尘封在心底的情感如洪流一般喷涌出来。这么多年来,她无数次地盼望着他的出现,在他走后的每一个孤独的夜晚,在外婆去世的痛苦中,在被生活的磨难折磨得几近绝望的时候,在雪夜蜷缩在废墟的草堆中,在每一次她即将被命运的山石压垮的时候,她总是想起他。
      “好好地长大,就一定可以找到爸爸。”年幼的简妍认真的点着头,穿过迷雾、岁月、荆棘、泥沼。
      现在,她终于长大了。在这个散发着自然芳香的夏夜,终于等来了命运的垂怜。
      简妍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夏季的风轻拂过高岗静静的夜。十七年后,已经出落成成熟女人的简妍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温和地呼喊她。
      你真的是简妍?
      男子似乎也认出了简妍。他冷漠的眼神中闪现出一丝温情。
      男子看向简妍。两人的目光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交汇在一起。在这一刻,他们再也不需要过多的确认了。
      眼前的彼此正是心中的彼此。
      在宿命般的情感交织中,时间弱不禁风。
      即使是分隔漫长的两个人,当他们再次相逢的时候,一切都宛如昨日。
      简妍紧紧地与男子拥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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