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阿五》陈踱

1、第 1 章

　　瞎子就是瞎子，阿五是家里排行老五。
　　前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个个都是身体健康眉眼俱全，后面还有两个弟弟，他们黄家就出了阿五一个残废。

　　邻里邻居背了面乱讲，说这孩子可能生前损了阴德。
　　阿五说，呸！

　　没虐待他，也没特别疼他，阿五也就长成了个人样。

　　个个都忙着要活，长大了更要忙着好好活。

　　左邻的少杨做了医生，在家里看病问诊，右舍的阿豹成了泥瓦匠，给自家砌了半间砖房。
　　阿五呢，成天从村头拄到村尾，三寸毛竹做的拐杖是他的双眼，可出了这村他照样摸不着北。

　　你能要求一个瞎子做啥。他家人也不要求他，哥哥姐姐有自己一口吃，就给他一口吃，吃得差点，也就给他吃着差点。吃白食的人还能要求啥。

　　阿五记性好，少杨在家看诊，他也时常过去坐着。

　　看病的人最是唠叨，看个病能把家里十八代都能给你唠清楚了。
　　那时候的人穷，又闲，时间也不像现在这么看重。

　　阿五靠着少杨看诊的长木桌，鼻子嗅着少杨家药材的味道，时间昏昏，常要这么睡过去。

　　瞎子的耳朵灵敏，时间长了，一走进个什么人来，阿五就可以说，少杨上次看牛皮癣的那个老头又来了。

　　有人便开玩笑，你要是个个都能猜准，我便输你十个枣。
　　阿五便和他赌。
　　从日出一直蹲到日落，来个谁阿五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不光是样子，高度，性别，还能说出家里有几口人，有哪点离别和过往。

　　那人惊倒是惊了，但又舍不得自己的枣，便改口道，要不，我给你五个枣，再叫你五声活神仙。

　　也许是这活神仙提醒了阿五。一日，阿五就在村口摆了个小摊，挂了个纸条，上书“天机可泄”。他自然认不得字，这字是他央少杨写的。

　　这村谁都认识这黄家的阿五，从小看到他大的，又谁会去找他算命。
　　有闲着没事干的人就提着笔在那纸上瞎涂了几笔。

　　傍晚少杨来催他收摊，看到那纸气得骂了一声，又问阿五，你知道这纸被人改了。阿五说我知道，我听见了。
　　阿五问，改成什么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少杨说，倒也不算坏话。不过这字太丑，我才气得骂。
　　阿五说，莫非写了瞎子。少杨说，唉，你真聪明，只不过还要多两个字。哦，写了瞎子阿五吗？阿五说，那就不要改了，正好帮我把名头唱响。

　　少杨问，阿五你还要摆摊下去吗？阿五说，那是当然。
　　呃，想做点啥就做点啥吧。有想做的事总是好的。少杨说。

　　邻村的女人回来探亲，路过阿五的算命摊。
　　这世上的人不是求财就是求命，女人更多的是求情。
　　阿五算命用的是八个枣核，一字排开，鲜红鲜红的枣核，衬上瘦骨嶙峋的一瞎子，衬上案桌上随风飘飘的白纸张，你别说，嗐，还真有仙风道骨的样。

　　阿五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一通，最后说，你的生活倒是越来越好，唉，可是你心苦。
　　女人抹一把眼泪，把自己怎么受丈夫欺负怎么在婆家受委屈来个竹筒倒豆子倒得个一清二楚。阿五只是听。
　　女人诉完了苦，觉得身心都轻了，回自个村上一说，邻村都知道了井巷村上有个瞎子阿五，不用开口便能说尽你前生未来。

　　陆续便有外村的人来算命，再有远的人来，名气便渐渐有了。也有人筑了新屋，过年嫁女也找阿五看看，十分说着了五分便是全准了。人人难得能遇到点稀罕事，恨不得天天捧着说。
　　阿五爱听故事，于是到他嘴里，你前世不是英雄，便是宰相，信的人便信了，不信的人听着也是好的。

　　阿五倒成了井巷村筑起三间房的第一人。
　　外地的人专门乘了车到这疙瘩窝里走一趟，就是为了找瞎子阿五看一回。瞎子阿五便渐渐成了一种恭维，以前大伙都是叫他阿五的，叫瞎子的只有在背后叫叫，现在反而是叫阿五的少了。
　　只有少杨和他爹妈还这么叫他。

　　同村的人也渐渐信了，暗暗地说瞎子明眼，倒也是有这话的，慢慢便有点引以为荣了。
　　外面的人寻来，随口一打听，村头的小孩都会告诉他，瞎，找瞎子阿五啊，最大砖房的那间，现在不随便看了，他说要有缘的才看。

　　少杨老大不小了，旁人牵线搭桥了四五个都没成。
　　他妈急啊，竟也来问阿五，少杨怎么寻才能成。阿五捻个枣核说，命里没有。
　　他妈一听更急，能改不。这是命，怎能改。阿五优哉游哉说。

　　少杨妈不认命，帮儿子找得更欢，但还是一个都没成。
　　他妈想，这是命，竟也想认了。只是大半夜地嚎了一场。

　　少杨半夜过来打阿五的嘴，打着打着又道起谢来。
　　靠着这一神算，少杨便自个儿这么幸福地荒废岁月下去。

　　靠着这三间屋，竟也有人给阿五介绍起对象，阿五一句话就冲上去，你看见哪个神仙结婚？

　　媒婆可不怕他，媒婆纯粹是没看上算命这一行才有阿五的一口饭吃。
　　媒婆说，怎么没有，玉皇大帝皇母娘娘牛郎织女哪个不是成双成对，牵姻缘成姻缘这都是好事，老天都是乐见的。

　　媒婆凑近阿五，给你介绍的这姑娘可标志，可水灵了。
　　阿五笑，一笑眼睛那团凹得像个大窟窿，倒把媒婆吓一大跳，再标志再水灵有什么用，我又看不到。
　　媒婆低声来了句，可以摸得到。

　　咳咳咳咳咳，咳咳。少杨被茶水呛在喉咙口，被阿五锤了半天的后背才缓过气来。
　　少杨指着阿五道，你干嘛复述给我听。

　　阿五说，只是觉得好玩。又思考道，少杨你标不标致，作势伸手过来摸他的脸。
　　少杨急得一逃，把刚才喝的水杯给碰倒了。稀里哗啦翻在少杨长袍上，少杨气得跳脚，阿五翻在摇椅里捂着肚子哎哟哎呦笑。

　　半开的门外,一个远来的外地人正要敲门，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一对。
　　渐渐便有些不好听的风言风语起来了。

　　少杨妈起了疑心，准备半夜来扒阿五的门缝，可还没走到门口，只看见门里有光，光里有声音。那声音像是少杨的。
　　没再迈出一步，人就啪嗒一声倒下了。

　　少扬妈中了风，瘫在床上了。少扬给自己母亲开方时总是手抖，药方上的字比以前丑了不少。
　　少扬妈说生死有命，要找活神仙来算命。瞎子阿五便被请来了。

　　他坐在少扬家的前厅里，闻到风中仍有药材的味道，只是药材木头似的清香淡了，多了潮味和苦味，还有一丝淡淡的尿骚味。

　　厨房的小砂锅上正咕咚咕咚热着少扬妈要喝的药，院子里的红塑料盆里堆着少扬妈尿湿了还没来得及洗净的被褥子。
　　这些阿五都看不见。

　　少扬丢下了蒲扇，远远地站在后厨的小门里看着他，他也看不见。

　　少扬妈说她不算自己的病，她找阿五来还是要算之前算过的那些事。
　　她偏瘫了说话大舌头，可她大着舌头瞪着眼睛问阿五，你给我一句准话，我们家少扬，这辈子命里真成不了家吗？

　　阿五排出铜板，默默无声了很久。
　　最后他说，风向转了，人的命运也像风里树叶，是会转向的。命里虽没有，但运势里有。趁着这两年多介绍两个，要踏实勤快和少扬一样温性子的姑娘，一定能成。等他成了，你的病也就大好了。

　　少扬妈对着少扬说，快快，还愣着干嘛，快给阿五付钱。阿五这真是成了活神仙，算的和我心里盼的一模一样。

　　阿五果然还是算准了。

　　虽然晚了点，少扬到底还是成了亲，生了小孩，医术虽不是多么精妙，到底也没吃坏过人，养家糊口也是够了。
　　他和水一样的新媳妇，并肩站着，把孩子抱给偏瘫在床的母亲看，少杨妈嘴裂得像扁豆花。

　　少杨爸摸摸老伴有知觉的一侧肩，我们这也算好日子，啊。
　　少杨妈又笑了，那笑里带了点泪意。少杨爸便拿小孩白糯米似的小手来擦她眼角。

　　少扬发小孩满月喜蛋时才发现多准备了一份。村里少了户人，阿五一早就搬去了邻村。

　　阿五还是值得重点说说的，现在谁都知道这么一个人了。
　　提起来总说，瞎子阿五啊，见到铜仔比见到儿子还高兴，还说，钱倒是真有的，他自个都说，拿麻袋来装我的钞票，那也不知道要装多少麻袋。又说几个儿子为了分房子弄得不管老子了。

　　人人都只提现在，哪还管从前。
　　从前的事真记得的，也就那么两个，一个人不说，两个人不说，不凑起来对一对，哪知道那些记忆还当不当得真。
　　最新关于阿五的消息便是离死不远啰，得了肺癌。

　　少杨跟街坊聊完回家，巷子深处灯光那么一闪，一个瘦丁丁的影子立在他家门檐下，那些泛起的旧事全冒了头，堵在他嗓子口堵得他说不出话。
　　说了也无非是那么两句，你怎么来了。摸来的。人老了，开了口喉咙也是哑的。

　　少杨早就在镇上的小医院谋了个职位，退休了也有人寻上门来看病。最近这些年怪里怪气的毛病又多了，大家又信了中医，老的中医更是吃了香。

　　少杨一边给诊脉，一边想，做了孽哦，这么大病都没有儿子扶着来。
　　阿五问他怎么样，少杨沉默一阵，说你怎么不给自己算算。

　　阿五便笑出了眼睛凹处的一大团黑窟窿，说少杨你是知道我的……
　　知道什么，少杨是不知道的。

　　檐上的雨一滴一滴落下来，少杨伸手去关窗。这么些岁月便如一阵风一样倏然去了，可是人活着，一日便有一日的活法。

　　少杨提了提笔，开了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