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函》薛仁贝

8、第 8 章

　　何泉的婚礼，在公安系统同仁们热络的祝福声中走向尾声。整个南城公安能来的几乎都来了，当然也包括——王哥。
　　这是自我离开刑侦队后，与他的第一次正式碰面。晚宴正酣，觥筹交错间，一个身影端着酒杯来到我面前。抬头，是那张曾经让我倍感压力的熟悉面孔，此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和的神色。
　　“小贝，”王哥的声音竟也少了平日的冷硬，“在检察院干得不错啊，为你高兴。”他举起杯子。
　　我几乎是惊诧地站起身，杯中酒液微晃：“谢谢王哥！也……也要谢谢您当初的鞭策和栽培。”这句道谢，此刻竟由衷了许多。
　　他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憨笑，那些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无形坚冰，似乎在碰杯的清脆声响和这坦诚的笑容中，瞬间消融瓦解。“以后可要好好监督我们公安的工作哦！”他半开玩笑地说。
　　“应该的，这也是我的职责。”我郑重回应。饮料代酒滑入喉咙，竟也像品出一丝醇厚的酒香，随之而来的，是从心底深处涌上的、久违的舒畅感。像久压在胸口的巨石被移开，终于得以畅快地呼吸。

　　酒席散去，喧嚣沉淀。何泉早已被接往李所精心准备的新房。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几次落在何妍身上。她安静地坐在父母那桌，专注地小口吃着东西，像喧嚣浪潮中一片恬静的小岛。
　　公安的兄弟伙们意犹未尽，嚷嚷着转场宵夜。“走啊贝贝！你可不能离开公安就忘了兄弟们！”“就是！今晚不醉不归！”陶然不由分说，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就往酒楼外拖。
　　“贝姐！”清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猛地顿住脚步，回头。何妍拿着手机快步走来，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你还没有加我微信呢！”她晃了晃手机屏幕。
　　“哦，对！”我仿佛才被点醒，赶紧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划开微信界面，“我扫你吧。”我笑着点开二维码扫描框。
　　“嗯！”她亮出自己的二维码。
　　“滴”的一声轻响，扫描成功，我飞快地发送了好友验证。几乎同时，就被心急火燎的兄弟们连拖带拽地拉出了大门。最后回望的瞬间，看见她仍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指尖似乎在飞快地敲打着什么。
　　刚坐上开往宵夜摊的车，“叮”的一声微信提示音响起。我掏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是她发来的第一条消息：

　　“以后多多指教吧，大朋友。?”
　　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干嘛呢！”旁边的陶然眼疾手快，一把“啪”地将我的手机屏幕按灭，“难得跟兄弟们聊天吹水，再盯着手机就太不礼貌了啊！收起来收起来！”
　　“好好好！”我笑着把手机揣回兜里，带着一丝被抓包的窘迫，“我倒要看看，今晚跟你们这群‘老油条’，能聊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深夜的街边大排档，烟雾缭绕，人声鼎沸。我们一群曾经的、现在的公安人，全都豪迈地甩掉了警服外套，清一色穿着笔挺的蓝衬衫，围坐一桌。啤酒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烤串的香气混合着熟悉的、带着粗粝感的玩笑和牢骚。虽然我已换了身份，但他们言辞间毫无隔阂的亲近，谈论的依旧是那些离不开的案子、道不完的辛苦和藏不住的骄傲。久违的热闹包裹着我，心底却有一角，被那句“多多指教”和那个低头浅笑的身影悄然占据。

　　不知不觉，喧嚣散场已是凌晨两点多。
　　拖着微醺的疲惫回到检察院宿舍，快速洗漱完，将自己扔进柔软的床铺。万籁俱寂中，枕边手机的存在感变得异常清晰。那句“多多指教”在脑海里盘旋。
　　她应该睡了吧？怀着这样的念头，我点开微信，找到她的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击：

　　“不好意思，跟他们玩得有点晚。晚安。”
　　按下发送键，刚把手机放到枕边，闭上眼试图清空思绪——
　　“叮！”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我几乎是立刻抓起了手机。
　　屏幕亮起，她的回复跃入眼帘：
　　“我在等你回消息呀。?”
　　哈？！
　　她在等我？！
　　我猛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确认时间——凌晨两点四十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着惊讶瞬间涌遍全身，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小朋友，这么晚了该睡了，不能熬夜。” 我带着一丝责备，更多的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飞快回复。
　　发送完毕，我盯着屏幕，仿佛能穿透这冰冷的玻璃和遥远的距离，看到屏幕那头她可能抱着手机、或许正弯着嘴角的模样。白天意外相拥时埋入她颈窝的触感、那缕熟悉的香气……倏然间无比清晰地侵袭了感官。
　　该死的！你在想什么啊！ 一股强烈的懊恼和自我谴责猛地攫住了我，忍不住抬手轻轻扇了自己一嘴巴，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甚至有些“僭越”的绮念。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新信息弹出来：
　　“我把你的朋友圈全翻完啦！嘻嘻~好啦，这就睡。大朋友……晚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又缓缓松开，留下绵长的悸动。
　　那个曾以为在时光里模糊了轮廓的身影，在这一刻，被这句简单的“晚安”和那个俏皮的睡颜表情，骤然擦亮，无比清晰、生动地重新烙印在心上。
　　我开始无法自控地反复咀嚼她白天在婚房喧嚣角落里的那句耳语，那带着栀子花香气息的、近乎诱惑的低问：
　　“还闻得到我的……体香吗？”
　　闻到了啊。
　　清晰得如同此刻。
　　可是，这又代表了什么呢？
　　纷乱的思绪像藤蔓般纠缠蔓延，在啤酒残留的微醺中，在深夜寂静的包裹下，在这份突如其来又令人心慌意乱的清晰里，我终于抵挡不住疲惫与心潮的双重侵袭，沉入了带着栀子花香的、混乱而滚烫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