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烬》琼的海

7、起点

　　将军府的书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几张铁青的脸。楚昭已换下朝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背对着众人，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庭院里沉沉的夜色。她的背影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
　　“欺人太甚！”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打破了沉寂。说话的是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正是楚昭在北疆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校尉，赵阔。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木桌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将军！那老……那皇帝分明是在忌惮您！拿个冷宫里的公主当绳子，要把您这头猛虎拴在眼皮子底下！用心何其歹毒！”
　　另一个身形精悍、目光锐利的青年幕僚李延，也是楚昭从北疆带回的谋士，眉头紧锁，沉声道：“赵校尉所言不虚。陛下此举，一石三鸟。其一，以联姻之名，行监视之实，将将军牢牢控于京中。其二，九公主母族凋零，毫无外戚势力，陛下既全了‘爱才惜才’之名，又绝了将军借势坐大之忧。其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也彻底绝了柳相那边某些人想借联姻拉拢将军的念头。”
　　“柳元清那老匹夫！”赵阔咬牙切齿，“今日在殿上，他那眼神……哼，巴不得将军抗旨，好借皇帝的手除了您这眼中钉！”
　　一直沉默的楚昭缓缓转过身。烛光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深不见底，如同寒潭，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强行压制下去，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冰冷。她走到桌案旁，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桌面，指尖的伤口已经凝结。
　　“说完了？”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赵阔和李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
　　“将军，您……”李延欲言又止。他深知自家将军的“秘密”，这桩婚事简直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抗旨，是死路。”楚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接旨，尚有一线生机。”她抬眼，目光扫过两个心腹，“兵符，还在我手。北疆的根基，还未断。柳元清视我为敌，皇帝视我为棋……这看似死局，未必不能走出一条活路。”
　　她走到悬挂的北疆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定北城的位置：“赵阔。”
　　“末将在！”
　　“你明日一早，持我手令，秘密离京，快马返回北疆大营。告诉周镇山师父，北疆军务，一切照旧，严加戒备，无我亲笔调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动！尤其是靠近西戎方向的几个隘口，增派斥候，日夜轮换，有任何风吹草动，八百里加急！”
　　“遵命！”赵阔抱拳，眼神凛然。
　　“李延。”
　　“属下在。”
　　“动用我们在京中所有的暗线，不惜代价，给我查！”楚昭的目光锐利如刀，“查九公主李云舒！查她的一切！查公主身边的每一个人！查她过去十年做过的每一件事，接触过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她与柳元清那边，可有任何蛛丝马迹的联系！”她不相信一个在深宫冷院长大的公主会毫无依仗，更不相信皇帝会无缘无故选中这颗“弃子”。这桩婚事是毒药，但毒药旁边，未必没有解药。
　　“属下明白！”李延肃然领命。
　　楚昭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黑暗，看到那座皇宫深处、即将成为她名义上妻子的女子。李云舒……你在这盘棋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是任人摆布的棋子，还是……隐藏的棋手？
　　一丝带着血腥气的决绝，在她眼底深处悄然凝聚。
　　次日，当那明黄色的卷轴被宣旨太监用尖细的嗓音展开时，将军府正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寒冰。烛火在肃杀的气氛中摇曳，映照着楚昭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压抑着风暴的眼眸。赵阔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李延则垂眸盯着地面，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扎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特将九公主李云舒赐婚于镇北将军楚昭，择吉日完婚，以彰天恩，慰卿戍边之劳……钦此！”
　　“臣，楚昭，领旨谢恩。”楚昭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接过的不是一道改变她命运的催命符，而是一份寻常军报。她双手接过那沉重的卷轴，指尖冰冷，甚至能感受到那上好丝绸下包裹的、来自皇权的森然恶意。她叩首，起身，动作一丝不苟，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的军姿。只有离她最近的李延，看到她玄色衣袖下，紧握的拳心渗出一点猩红，那是她指尖伤口再次崩裂的痕迹。
　　宣旨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几句场面话，眼神却不住地瞟向楚昭身后那几个面色铁青、杀气腾腾的北疆将领，尤其是脸上刀疤狰狞的赵阔，那眼神让他脊背发凉，不敢多留，匆匆带着赏赐离去。
　　大门关闭的瞬间，压抑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
　　“将军！”赵阔双目赤红，几乎要喷出火来，“这他娘的是要把您往死路上逼啊！”
　　李延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圣旨已下，再无转圜。将军方才应对，已是上策。抗旨，顷刻便是灭顶之灾。接下，我们才有周旋余地。”
　　楚昭缓缓转身，将圣旨随意地搁在冰冷的桌案上，仿佛那不是圣旨，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与将军府压抑的愤怒不同，静思斋内，只有一片死寂的寒冷。
　　宣旨太监那尖利的声音似乎还在空旷破败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怜悯。几个仅有的、形容枯槁的老宫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是喜是悲。
　　李云舒独自站在窗前，窗纸破损，漏进的寒风卷起她单薄的旧衣。她手中紧紧攥着那道同样明黄、却显得格外刺眼的圣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喷发前的剧烈震动。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比这深宫最冷的雪还要白上三分，但那双向来沉寂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却翻涌着骇人的惊涛骇浪！恨意、狂喜、难以置信的疯狂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吞噬。
　　赐婚？镇北将军楚昭？
　　那个在北疆杀得胡虏闻风丧胆、在朝堂上令权相柳元清都忌惮三分的楚昭？那个手握重兵、被皇帝视为心腹大患的楚昭？
　　皇帝……她的好父皇！终于，终于把她这颗废弃已久的棋子，抛向了最凶险的棋局中心！
　　“呵……呵呵……”一声低哑的笑声从她喉咙深处溢出，破碎而扭曲，在寒冷的空气中飘散，让跪在地上的老宫人把头埋得更低。
　　复仇的机会！天赐的良机！
　　楚昭是什么人？是皇帝急于掌控又深深忌惮的猛虎！是柳元清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她嫁过去，就是被放在这风暴漩涡的最中心！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借刀杀人的毒计！皇帝想用她这根“绳子”拴住楚昭，或者让楚昭这把“刀”在失控前先折断她！
　　但皇帝错了！柳元清也错了！所有人都错了！
　　他们以为她李云舒是任人摆布、柔弱可欺的冷宫弃女？是联结权臣与边将的工具？是随时可以牺牲的祭品？
　　不！
　　她冰冷的手指几乎要抠进圣旨的丝绸里，指甲在明黄的卷轴上留下浅浅的划痕。
　　楚昭……这个被硬塞给她的“夫君”，这个同样被皇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他（她）的恨意，他（她）的挣扎，他（她）的力量……都将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复仇之刃！
　　皇帝想借楚昭这把刀杀人？那她就让这把刀，先饮尽仇人的血！
　　柳元清想坐收渔利？那她就将这潭水彻底搅浑，让所有人，都为她母妃的冤屈陪葬！
　　一丝近乎妖异的、带着毁灭快感的火焰在她眼底燃起，瞬间融化了所有伪装多年的冰层。李云舒缓缓抬起头，望着窗外 皇宫那压抑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飞檐斗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彻骨、却又艳丽得惊心动魄的弧度。
　　复仇的序幕，终于拉开了。楚昭，我的“将军”，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