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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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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之战数千年后,天际迎来一场异常璀璨的木星冲日。
这颗被称作岁星的星辰发出罕见的光亮,俯近照耀着大地。
就在这个夜晚,一个模糊的黑影随着涨潮的海浪落在海岸,静静停留,直至晨光熹微地露出浅淡的、缥缈的蓝。
陈塘关的清晨,是在一个络腮胡子大汉柔媚的尖叫中惊醒的。父老乡亲纷纷举着木棍门闩鱼叉涌向海滩,就见那身形壮硕的大汉梨花带雨地横躺在地,瑟瑟发抖地指向不远处一块黑影。
那是一副凭空出现的棺椁。
“闹鬼了,”大汉开始柔弱地哭天抢地,“我们一家老小全凭着靠海吃海,这里闹了鬼,让我们怎么活啊嘤嘤嘤——”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一道刻意粗着嗓子、却还是难掩青涩的声音蛮横地插进人群,“让小爷看看,能是怎么个事儿!”
人群倏地分散,让出了一条宽阔的路,一个少年人的身影出现在初起的朝阳下。
“李三儿——”大汉又发出一声娇啼,“这可是棺材!人家好怕怕。”
被叫做李三儿的少年撇着嘴角插着兜,一路踢着沙石走到棺前,轻蔑地打量了一番,抬手就要推开棺盖。
少年似是天生神力,这一推之下,竟推得整副棺椁退了几寸。
“奇怪,”李三儿摸索着棺盖的缝隙,“这玩意儿打不开啊!”
“三儿,”一个身着淡紫衫袍的秀颀女子提着裙摆匆匆地赶来,“你做什么呢?”
“殷娘子,”父老乡亲纷纷告状,“这岸边不知哪里来的野棺材,李三儿这孩子要开棺呢。这东西是随便开得的?”
“三儿,”殷娘子含笑的模样亲切可爱,饶有兴趣地凑在儿子身旁,“你开棺是做什么?”
“瞧把他们吓得,里面不就是个死人?”李三儿露出桀骜的神色,还在千方百计地抠拽扳撬掰,“我要先看看是什么人,这世上若还有在乎他的人,兴许正在找他。”
“三儿说得对,”殷娘子笑眯眯地点头,“道宫里你那胖师父能掐会算,若是问问他,或许不用开棺,也能找到法子。”
众人顿时都附和起来:“对对,殷娘子说得在理。”
黑沉沉的棺盖纹丝不动。
“罢了,”李三儿“嗵”地给了棺椁一脚丫,“那小爷就不费这个力气了。”
棺椁震动,一个小小的物件掉落在沙中。
李三儿俯身捡起,那物件糊着乌黑的沙泥,他用一把还湿润的沙子搓了搓,先是看见灰绿的铜锈,再搓一搓,就隐约看出来轮廓。
那是一面小小的、精巧的铜镜,摔出了一道裂痕。
李三儿干脆坐在棺椁旁,细细将铜镜擦了又擦,试图找出一点铭文署名,却只是擦出了一小块光滑的镜面,令他看到了自己乌黑的眼睛。
一刹那,镜面中浮现出一泓清澈惊人的蓝,像是一双盈盈动人的眼眸,神采直透心魄。
李三儿顿时失手,铜镜落地。
太丢人了!
少年拧起眉,小心地从眼角觑着众人的反应。还好众人正各自议论,无人在意,没辱没他李三儿陈塘关一霸的威名。
皱着鼻子捡起铜镜,李三儿气急败坏地提起拳头,倒要看看这小玩意儿能有什么邪门的,可摆弄来摆弄去,那只是一面普通的铜镜而已。
唯一能映照出的蓝,就是他身后广袤的天与海。
白云悠悠、细浪层层,已是空荡了千载。
陈塘关李三儿,力大无穷、顽劣不堪,是远近闻名的小霸王。
自他能蹒跚出门起,就曾一提脚丫蹬飞只追着妇孺乱咬的恶犬,恶犬腾空落地摔得牙咬舌头,从此连犬带主人都夹着尾巴做人。
自他该上学堂时起,就曾一条板凳打趴聚众欺负贫家子的恶童,恶童四仰八叉哭得鼻涕冒泡,从此连娃带父母都绕开李家走路。
做父母的李县尉和殷娘子都觉得,幼子发心不坏,可到底是手里没个轻重,面相又凶恶犀利,只有加紧管教。
恰巧圣朝尊崇道教,陈塘关开了一座道宫,兼授道法和武功,李县尉便麻利地将劣子提溜去道宫受教,修身养性、收敛戾气,好走一条正道。
“娃儿叫个啥子李三儿?”道宫里胖乎乎的道长咂咂嘴,“既然来了我这儿,我就给改一个,就叫李哪吒。”
李县尉两手扣着劣子的肩头苦笑:“犬子顽劣不堪,是个混世魔王,怎好犯了三坛海会大神的名讳?”
李三儿龇牙咧嘴地挣扎,凶狠地看着胖乎乎的道长。
“好可怜个娃儿,”道长翘着小胡子尖儿,用肉滚滚的手捏捏李三儿软包包的小脸,“哦哟好耍好耍——”随即被李三儿一口咬住了手。
道宫登时鸡飞狗跳,李县尉不得不给了劣子一个爆栗,才让他松开了嘴。
“好好好,拜师吧,”道长倒真是心宽体胖,甩着一只还带着牙印的胖拳头,“我一定用心教他修身养性、改掉恶习,成为一个——正义之士。”
行完拜师礼,李县尉都还心里不定,生怕道长反悔。
道长却拍拍小徒儿的脑袋,看着他眉目凶横的样子,也并不以为忤逆:“不怪你,都怪师父,是师父没有教好你。”
道宫里神仙圣人塑像林立,其中就有那个差点被李三儿犯了名讳的三坛海会大神,着鲜红战袍,戴赤黑战甲,手持火尖枪、脚踩风火轮,威风极了。
小徒儿第一次看见就蹙起小小的眉头。
“咋咯,娃儿?”师父问。
“嗯——”小徒儿噘起小嘴捏着小脸,一副煞有介事的小模样,“好像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
道宫每日练功都是朝阳初起之时,陈塘关的街坊市集正是刚刚开始热闹。
李三儿一路狂奔去练早功,裤兜里的铜镜随着他奔跑的节奏轻轻叩在他的髋骨,似是有种亲昵。
“……天太热了,怎么好多天没有雨。”街市上有人抱怨。
“还是多去白龙庙里拜一拜,求一求风调雨顺!”
“白龙庙不是求姻缘最灵吗?”
“你缺姻缘啊?那一道求一求喽!”
人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和早饭摊子上浆水饼粥的热气一起暖哄哄地蒸腾着。
忽而,像是一阵清澈的海风拂过。
李三儿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只来得及在余光里看见一泓浅淡身影,衣袖间带起一线鲜明的红,仿佛一围披帛。
他见过,很熟悉。
脑海中像是划过一道静寂的闪电,一股微麻的战栗枝枝杈杈地向全身蔓延。李三儿猛地刹住脚步,那身影已经消失在交叉的路口。
会是谁?
是在哪里见过?
李三儿想不起来。
他抬头望了一眼远处道宫的屋顶,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上了岔路。
这岔路他不常走,通向的也是他不常去的地方。小小一座朱墙丹陛的庙,挂着白龙神的匾额,却是冷冷清清,只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僧人在扫地。
李三儿骤然想起,这就是人说的那求姻缘的庙,登时面上一红,转身要走。
说起来他也芳龄十六了,远亲近友都在劝他父母,孩子不成器,早点成个家吧,成个家就好了,心就定了,不会整日出去惹是生非了。
可他名声在外,谁家愿意和他结亲呢,纵然他风骨峭然、英俊不凡,时不时会迷倒几个不知底里的小娘子,可一旦女娘们的父母知道他就是那个从小闯祸的李三儿,是断然不肯把女儿嫁给他的。
殷娘子每每为此叹气惋惜,他却梗着脖子说:“谁要成亲了!小爷又没看上她们!我眼光高着呢!”
“好,”殷娘子转忧为喜,双掌合十,装模作样地道,“我们三儿眼光高,求老天牵一段好姻缘,一定要拔尖儿的才好,看我们三儿配不配得上。”
李三儿于是更恼羞成怒了。
“郎君来拜白龙庙?”扫地的僧人却发现了他,登时两眼放光,急着将扫帚一扔,不由分说上来拉住他的手臂,瓮声瓮气地说,“看在郎君对白龙神的一片赤忱,我教郎君拜白龙神,再陪郎君去姻缘树上结个姻缘结!”
力大无穷的李三儿被这僧人拎小狸子一样拎进了庙,迎面就见一座白龙神像,银发赤瞳,身披战甲,手握长刀。
奇怪,这哪像是个管姻缘的神?
李三儿来不及细思,就被僧人摁在地上对着白龙神叩了一个响头。
“这就是白龙神!”僧人热情洋溢,“郎君想要个什么样的姻缘,求白龙神,保准的!”
“我没说要姻缘——”
“白龙神还有三位太子, ”僧人压根不在乎这位来客的意见,拎着他换了个方向,又把他摁在地上,“这是龙王大太子!”
李三儿被迫叩了一个响头。
“这是龙王二太子!”
李三儿又被迫叩了一个响头。
“这是龙王三太子!”
“够了!”李三儿狼狈地挣脱了僧人的手,跌坐在地,“我凭什么要拜这个——”
龙王三太子的神像静静地立在面前,一身浅淡衣袖泛出一泓纯净的蓝,眼眸恬静低垂,像是能够看透他的心事。
一声迟来的雷鸣响彻脑海。
“龙王三太子?”李三儿爬起来,扑向神像,“这是龙王三太子?他还活着吗?”
“郎君真有意思,”僧人一把拽住他的裤腰带,阻止他扑上去,“他们做神仙的都是天上人,怎么论活着不活着?”
“他肯定活着!”李三儿急得一个眼大一个眼小,一只手拼命伸向神像,“我刚看见他了,他肯定活着!”
恍然一瞬,李三儿似乎觉得指尖有种熟悉的触感,像是有纤细的手指轻柔地穿过他的指缝,冷静而不容拒绝地勾住他的手掌,与他十指交握、掌心相融。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眨出了几星水意。
“郎君别闹了,”僧人憨笑着,“既然拜过了白龙神,我带郎君结个姻缘结去。究竟郎君喜欢谁,想和谁结缘一心?”
李三儿抹去了眼角的水星儿,后退了半步,还是仰头望着龙王三太子的神像。
“我就喜欢这么高高在上的,”他脱口而出,“所有人都仰慕他高贵无比,他偏要跟着我厮混。我还喜欢那种外柔内刚的,所有人都怜惜他纯净无瑕,他偏要跟着我玩命。”
他眸中光华闪动,似是泄露了埋藏已久的狂热:“我就是要人人都说他和我歧途两路,他却偏偏不离开我,只有这样的人才够劲儿!才对得起我死心塌地!”
“咳,郎君真是的,”僧人取出一段鲜明的红带,“先前说着不要不要的,现在求得这么细致,想必早有心上人了吧?”
一丝灵光闪过,李三儿觉得自己一瞬间似乎想起点什么,可那细微的闪光很快又飘散在脑海深处,无迹可寻。
“敢问郎君的心上人姓甚名谁?”僧人执笔蘸墨,提笔等着他说。
李三儿噎住了。
许久,他才意兴阑珊地挥挥手,转身往外走:“算了,小爷知道自己眼界高,这世上就没有这样的人。”
可他心头却升起一个近乎疯癫的想法——这世上一定存在着这样一个人,他早就见过他。